她现在手上一文钱都没有,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让人心慌,如今要债的是王掌柜,保不准哪天又冒出个李掌柜,也不知道迟芳菲到底欠了多少债。
阿树随手整理着柜台上的捡药方子,暗中留意窗外探头探脑的人。
他不满地瞪她一眼,低声道:“你、你还赖上我了?陪你去,守备太监府,已、已经坏了规矩!我不、不去!”
迟溪也不恼,倚在柜台上托着下颌,晃着指头道:“怎么是赖呢?你不想报恩了?哦,人家别人报恩都是结草衔环,提携玉龙为君死;是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你就只是碰碰嘴皮?”
阿树被她气得满脸通红,“有、有恩于我的,是、是迟领学,不是你!你贪生怕死!视财如命!忘恩负义……”
骂人他倒是不结巴了。
他在一旁愤愤数落,迟溪翻开备考讲义看了半页,等对方骂够了,她合上书。
“是呀!对你有恩的是迟芳菲,想知道她下落的也是你呀!我脆弱又惜命的,还吃不得苦,这莲花山不去也罢。”
她捡起药向外走,后面一声懊恼的低吼:“老地方,迟了不等你。”
迟溪回过头,得逞一笑,裙摆飞扬间拎着药包走了出去。
出了惠民药局,她在荣宝斋前的摊位前站定,装作挑选布头暗中观察。
街上人来人往,看谁都可疑。是挽着篮子的阿婆?蹲墙根的乞丐?她修了缉事、跟踪,此时并没有特别特别之人,也或许对方的能力在她之上,让她无法察觉,这便有些麻烦。
瞧瞧天色,她穿过人声鼎沸的南市,直接去了望仙楼。
望仙楼是城内有名的食肆,往来都是达官富商,一杯茶便要三钱银子,聂廉与她约好在此等。
上了二楼,她坐在窗边手心满是汗渍,隔着梨树的花枝观察下面的人,并未瞧出有谁不妥。
她视线突然落在一人身上,趴在窗口沉思。
怎么是他?守备太监府不是被抄了吗?家眷已皆被羁押。
街上,那二公子衣衫簇新讲究,丰神俊朗,步态从容闲适,正向对面的茶寮走,不像是逃出来的。
似有感应般,迟溪刚缩回头,他冷峻的目光便到了。
她不敢再看,猫在窗后饮茶。
便是被他瞧到也没什么大不了,任谁也联想不到面前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就是那晚的不良女医!
聂廉跟着孙同知和里正绕着夕湖走了大半圈,又去看了六善井,一上午便过去了。他上了望仙楼二楼时,外面细雨霏霏,光线并不好,迟溪坐得笔直正捧着书读,只是她目光盯在一处,眼珠滴溜溜转着,根本就没看进去。
聂廉长眉舒展,会意一笑,慢慢走过去。这是早瞧见他了,故意做一副埋头苦读的样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惊讶”地发现他后,迟溪殷勤地倒了茶推过去,装模作样揉了揉脖子。
“都这个时辰了?先生辛苦了,同知大人没邀请你用饭?”
聂廉五官英挺硬朗,没有表情时便显得端肃,他端起杯子问:“一直在温书?”
迟溪眼睛转了转,琢磨要怎么回答。她若说是,他只需随意出题一考就知道她说谎,若说不是,那临时抱佛脚装相欺骗先生?
她嘶了一声,捂着腮帮道:“牙疼。这几日为了备考旬试,辗转反侧,闭上眼睛也都是书。”可怜巴巴地瞥他一眼。
聂廉好整以暇地喝茶,叫了伙计上来点菜,不接她的话。
迟溪绷不住了,讨好地给他布着菜道:“仁安,后日上午都是你的课吧?”
聂廉眼帘一撩,等着她的后话。
“一堂《六韬》,一堂《吴子》是吧?”她搓搓手举到额边苦兮兮哀求:“我想告半日的假,不想让王学官知晓。”
她跟戴琪比试,为了拿到石中君已经把一月一次的告假机会用掉了。
小二把菜摆满小桌,他夹了鱼肉尝了尝,问:“要做什么?”
她为难地耸耸肩:“私事,我不想找借口骗你。只要半日,晌午一过,一定回来。”
聂廉没什么表情,“用饭吧。”
这就是话题打住,不要继续说了的意思。迟溪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拿余光扫他。
“那你落下的课怎么办?”他放了筷子问。
“聂司学请放心,学生一定悬梁椎骨把课业补上。”又怕他不满意,细声细气承诺道:“此次旬试,文试定会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他不满地挑眉。
“……文试拿下甲等。”
聂廉蹙蹙眉,淡淡道:“吃吧!”
呼—这就是应允了!她含着杯沿儿弯着眼睛笑了,聂司学看起来不近人情,实则十分通情达理呢。
“平日用功,就不至于临考牙疼。旬试后,以“文伐”“粮道”为题,各写一篇策论。”
嘴里的饭,突然就不香了。
夤夜,半空中有细碎闪亮的星,万籁俱寂。
兰溪武学的后门,迟溪不敢惊动门房,轻盈地从铁门上越过,一路疾行从后山的小路下来。她穿一身湖蓝色粗布长衫,左腰下方悬着针包,右边挂着药袋,褡裢里有排得整整齐齐的小刀子、剪子、锤子。
阿树等了她好一会儿,不耐烦道:“磨、磨磨蹭蹭。”
迟溪不以为意,将褡裢扔给他,她下山着实不易,不说绳愆厅的人巡夜有多频密,就只戴琪便不好应付。也不知道他察觉了什么,打着讨论课业的幌子,一直拖到快要灭灯都不肯离开。
她是借口沐浴,水都抬进了房里,戴琪才不甘心地走了。
“走快些!不要,拖后腿。”阿树嫌弃道。
“那你背我好了。”
“妄想!”见她又把脸上画了只非猫非豹的东西,他拧眉道:“你能不能,不要涂成这个鬼样子。”
“不能。”
莲花山据此三十几里,地形复杂,林木茂密,悬崖陡峭,山匪在此安营扎寨,易守难攻。
两人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小半个时辰,刚到山下,便瞧见一队灯火在半山腰游移,似一条游动的火龙。
那一队灯火越来越近,她系好面巾,站在阿树身后。
“神医!神医!可把您给盼来了,我们寨主头疼得直撞墙,都催了小的们几遍了。”
一个粗犷大汉热情地在阿树肩膀上拍了拍。
阿树怕暴露口吃,惜字如金,“上山。”
上山的路极难行,用当地人的话讲,这林子密得野猪钻进去都难拱出来。
迟溪根基差,没走多远就喘上了,她心里盘算着要在不良医的规矩里加一条,但凡需要跋山涉水的,诊费加五成。
寨子在半山腰的山坳,怪石嶙峋,路上布满路障陷阱。
穿过结义堂,刑堂,小花园后面便是莲花山小寨主华铮的住处。此刻屋内没点灯,老远就听到咚咚的闷响。
堂主将寨主的屋子指给两人,离得老远就不肯过去了。
阿树上前拍门,哐啷一声门板被什么重物砸中,屋里一声暴喝:“要死吗?滚!”
“治不治由你,诊金照付。”迟溪凉凉地口气道。
屋内没了动静,很快亮了灯。门一开,酒气熏得人窒息。
阿树进了屋子,就抱着剑隐匿在阴影里,他若是不动,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迟溪迈过门槛,看向椅子上的“莲花山小寨主”华铮,一身火炭红的短打,眉心处一道刀疤,像是长了三只眼,眼神凶恶,倒是有副好皮相。两额贴着膏药,头上绑了条味道刺鼻的药带。
他也在打量着迟溪,抖着腿不怀好意道:“不良医,竟然是个女人?”
见她突然拔下发簪走过来,华铮腿也不抖了,眼睛瞪着,“你、你干嘛?”
迟溪将灯芯拨了拨,屋内亮堂些,在桌边坐了。
“诚惠,五百两。”
灯下,她眼睛愉快地弯着,用簪子在桌上划拉着数字。
华铮早听过她的规矩,从酒壶下拽出银票推给她,盯着她的手看。这样的手,都是养在深宅的娇娘的手,白皙修长,从未做过粗活,比落日坊里的琴娘的手还要美。
“勿动!”她带上薄如蝉翼的手套,将他头上的膏药撕下来,在头顶穴位处按了按,观察他的反应。
她气质突然变了,眼神清冷声音冷峻,让人不敢去冒犯。
华铮乖乖坐着,任她在头上按着,问他怎么个疼法儿,用过哪些药,请了哪位郎中,平时有何嗜好,他便规规矩矩地答。
她此时端肃不近人情,口气却很温柔,让华铮被病情折磨的狂躁的心安稳下来。华铮被按得正舒服着,她突然收了手,又提着灯在他眼前来回照,搬着他的下巴看了看舌苔。
诊脉后,摘下手套提笔开方子。
“这一张方子就五百两?”华铮认字不多,上面的字也不算多,他拿着方子不忿地反问。
这比打劫来钱可快多了。
迟溪也不急,这种反应她见得多了。
“写这张方子,不过一两银子。”她睫毛眨了眨安抚道:“知道这方子要怎么开,要四百九十九两。”
见对方苦着脸,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她从小瓷瓶里倒出两粒药丸,又道:“莫要饮冷酒,吹夜风,更不要饮了冷酒吹夜风,不遵医嘱,而立之年过后有你好受的。”
五百两到手,她心里熨帖,总算把被王掌柜郁积的苦闷吐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