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山夜里刮大风时会发出幽咽声,如泣如诉,迟溪知道这并非当地人所说的万鬼同悲,长姐在手札中说过,是因山上洞穴很多,会产生此种哭泣般的声音。
灯火被风摇动,屋内光影晃动。
她枕着手臂呆呆看着灯,若是河涧璧当真在鬼市,长姐一定会收到消息,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来!
不要来!河涧璧失踪了两年突然现世,她猜不透背后有什么目的。
况且河涧璧失窃后,她人也跟着消失,现在也成了州府捕快缉拿的对象。
可又怕她不来。迟芳菲若想挽回声誉,恢复往日的荣光,就必须要拿回玉璧。她一向将名声看得比命还重,明知是机会却不来,那是不是当真说明她出事了?
若此次当真是有人设局想害长姐,她能做些什么?
论计谋,她不如迟芳菲,只能耍些小聪明。论功夫,她更不如迟芳菲,她曾被誉为兰溪武学第一人。论美貌,美貌有什么用?
她从小就被娘亲管得极严,但凡有什么做得不好,便跪祠堂、跪雪地。
每逢佳节,若爹爹不来她们得小院,那就是她不争气,她若是像长姐一样出类拔萃,爹怎么会不来?
冬日祭祖她日子就会特别难过,家中夫人从不许她娘祭祖,这也是她的错,她若生成个男子,爹怎么会不允许娘亲祭祖?
迟芳菲似乎也明白迟溪受罚与她有关,她就像姐妹中的标尺,每个人都要向她看齐。
迟溪被罚跪雪地,她便会在一旁帮她暖手,给她偷着带点心,给她打络子,编五彩绳结,年节去佛寺祈福也会帮她求佛祖,让她平安顺遂少挨打。
有两年迟溪特别讨厌她,年终祭祖她的愿望是希望迟芳菲变瘸子变麻子,她不想要这样的姐姐。
后来爹爹战死,二娘带着二姐改嫁,她娘亲抛下她不知所踪,是长姐不顾嫡母反对将她接回家,让她跟着先生读书写字,等她再大些,便鼓励她去漪澜观跟师父学医,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迟溪从小看人脸色,吃穿用度进退行止都要察言观色。她所拥有的得来不易,失去却是轻而易举,没什么东西是她真正拥有的。
迟芳菲像是她半个娘,她一边儿厌恶她,一边信赖依靠她。
坊间都传她们姐妹亲情淡薄,不是一个娘亲肚皮里出来的,各有筹谋打算,怎么会关系好?
河涧璧失踪前,迟芳菲的举动让人十分不解,突然变了个人一样染上了赌钱,家里让她输得只剩了个空宅子,她还欠了一屁股赌债。传言说她是被情所伤,那是众人不了解她,迟芳菲心性坚定目标明确,男女情爱之事影响不了她。
让迟溪更为不解的是,迟芳菲失踪前不停地给她说亲,全都是兰溪府响当当的家族子弟。等她接到迟芳菲失踪的消息赶回兰溪府,向她提亲的人把巷子都堵了。
长姐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她似乎想在很短的时间内让众人都以为她变坏了,堕落了,可至今兰溪武学的学子提到她都带着崇敬仰慕。
窗户吱嘎一声开了,阿婉轻手轻脚爬进来。
她拉着迟溪得手,一脸愤怒地告状:“领学,你管管李大郎!他一定是怕考核成绩比我低,才故意破坏我的计划。”
她这几日都待在王娘子那里,想着探听到第一手绝密消息,领学一高兴直接让她考核合格了呢?今夜她照旧缩在王娘子床下听她说话,结果霍勋趁着人家如厕的功夫破窗进来把她给抓回来了。
阿婉进来后,霍勋也跟着进来,随手带上了窗子。
看看屋内两人,阿婉有些明白了。
“睡在一个屋里,你们想做什么自便,我是不会乱说的。就算他日有人问起,我也会守口如瓶。别人若是利诱我,我还可以给你们力证清白。我明明在王娘子那里待得很好,干什么非要三个人睡在一起。”
迟溪拍了拍床,向她勾指头:“这几日都听到了什么?”
小丫头一见铺得香香软软的拔步床,和床上的绸缎被褥,喜滋滋地跑过去。
阿婉一直待在王娘子的床下,拉拉杂杂听了不少,大多是骂珍姬的,也有一边鬼混一边骂珍姬的。
王娘子觉得她劳苦功高,却得不到鬼市娘娘重视,想着这次一定要趁着鬼市开市,好好争个表现,争取能进魑魅山里当个管事。
还说若不是珍姬在魑魅山内有一位秘密情人,她怎么可能捞到经营酒肆这么好的差事?珍姬此次得了这脏病,或许对方就此厌弃她。经营酒肆的生意就落到她王娘子的手里了。
迟溪梳理着头发,惊讶道:“魑魅山里还有一个?”
“嗯。”
阿婉满眼敬佩之色,如果不是要完成任务,她真想见见这位珍姬前辈。
迟溪盯着跳跃的火光不知道在想什么,阿婉愤愤地冲着霍勋的后脑勺扮鬼脸,等他转过头来,她又乖乖缩在迟溪身旁不说话。
这个李大郎当真不是好人,他抓着自己就像是逮一只鸡,根本不问她是不是愿意回来,他愿意就好。
夜里丁字班全员就寝,霍勋睡窗边的软塌,迟溪与阿婉睡床。
帐幔内,阿婉凑到她身边嗅了嗅,抱着她的腰开心道:“领学,你身上又香又软。”
霍勋动了动,侧身朝向窗子。
阿婉又道:“就像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小羊羔。”
……
“领学,你皮肤怎么这么白?”她对比着两人的手,不解道:“你是只有手白,还是全身都白?我看看?”衣料的摩擦声响起,“你擦了粉吗?我也想变白,领学你教教我。”
“领学你腰好细啊,我娘说纤腰一握,勾魂摄魄。”
“领学,你从前跟男子在一个屋里睡过吗?我没有,我有点害羞,睡不着。”
迟溪看着她在旁边自说自话,琢磨着要不要再把她赶到床底去。
夜里,霍勋受不了她的聒噪出去了。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哐地一声锣响,又是连续的三声,村子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片刻后,各家的店铺里陆续有人涌出来。
“走!”她带上面巾拍了拍床沿,向阿婉道。
两人收拾好下楼时,街上已经站了许多人,霍勋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她身边。
三人跟着人流走到了村口的空地上,迟溪扯了扯霍勋的衣角。
这几日她在明,他在暗,知道的事情应该更多。
霍勋摇头。
人群聚集,彼此沉默地交换着消息。空地上堆了柴堆,竖起了长杆,迟溪想到什么,呼吸微微一滞。
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山脚下有人打马跑过来,马后拖着一人,那人被拴着双手一路拖曳不知死活。
有人上前过去解开绳索,将被拖着得人提了起来,绑到了柴堆上。
“又是探子!可恶!这次还是个女人!”
“听说在魑魅山里潜伏了三年!这个探子有些本事。”
“,短短半月已经捉了两个探子了。听说山上来了个反报高手,有他在,才能把这些虫子一一揪出来。”
“真不能小看女人!”
迟溪望着柴堆上的人,身形微微晃了晃,她不自禁地发抖。
道心师姐!!暴露了?她已顺利在魑魅山潜伏了三年,为什么会被发现?
武学来的几人都暴露了吗?是她扮的珍姬身份出了问题连累了大家?她浑身冰冷脑子里混沌一团。
道心师姐被绑在立柱上,神色漠然不卑不亢地昂着头。
“都给我看好了!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吃里扒外想着坑害娘娘,娘娘决定严惩不贷!”
觉察到她的异样,霍勋轻声道:“她手脚筋尽断,救不了了。”
她猛地抬头看他,霍勋被那满是怒火的眼神烫了一下,泪水让眼睛更为明亮逼人,让他有瞬间的动容。
有人朝柴堆扔着石块,“烧死叛徒!”
“烧死她!背叛娘娘的人都该死!”
迟溪微微一动,霍勋用力握着她的胳膊,在她耳畔道:“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迟溪咬着嘴唇想,不会的,她鬼主意很多,她能想出办法来。
道心师姐歪在柱子上,对着众人高声大笑,她被割了舌头,发出一种凄厉怪异的含糊声。
火光突然大盛,她孱弱的身影在火中变了形。
迟溪盯着燃烧的柴堆,眼睛里也像是烧了两团火,一只手伸过来盖在她的眼睛上,他掌心温凉干燥,染了药香。
她睫毛在他掌心扑眨着,水渍越来越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