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丧的人,实在是少见,我一低头,不小心看见她的头顶。
她头发很稀疏,虽然没有秃掉,但头顶上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色头发,这么少的头发全梳起来拢在脑后,簪了一根银簪子,耳后别着一根白线织成的小花。
头上别白花,定是有重孝在身。
原来,她那么丧的脸色只因为亲人去世,这么一个重情重义又守孝的人,值得尊重。
我毕恭毕敬地开口道:“大娘,我是来收大粪的。”
她抬手指向院中一块门板挡住的矮草屋。
茅坑!
我和徐衡挑着粪桶,依次进了后院。
挑粪肯定不能从茅房门那里弄,不然粪滴得到处都是,接下来人家蹲茅坑的心情都没了。
我问:“大娘,茅坑挑粪的地方在哪呢?”
她关上了后院门,走到茅房旁边的一间屋子,推开,又指了指。
我走进屋子看,这是柴房,左边摆满了柴,右边空出约莫两三平方的位置,盖着一块大木板,那地方散发出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显然,木板下盖着的是粪水。
粪水找到了,粪桶也有,可还缺少一个把粪水舀到粪桶里的工具——粪勺!我左看右看,愣是没找到粪勺。
徐衡问我找什么。
“粪勺。”
徐衡对这两个字很陌生,他嘴巴微张似是要说话。
小祖宗,虽然这女人不说话,但这地方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连粪勺是啥都不知道还来挑粪,那不是明摆着其中有诈?
我立刻扭头看向她,“大娘,请问你这里有粪勺么?”
她摇头。
有茅坑的地方怎么会没有粪勺?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里没有粪勺!“大娘,我出来得匆忙,挑了粪桶和扁担就来了。您仔细想想,您这里真的没有粪勺?”
她仍是摇头。
没有粪勺,难道拿木桶去舀粪?万一我没站稳,跌到粪坑里咋办?
我和徐衡急得满头大汗。
忽然,有一男子粗暴地喊道:“哑娘,你愣在那里干什么?”
黑衣大娘是哑巴,名为哑娘。
哑娘匆匆循声走去。
“一个哑巴还老在后院呆着,我夫人有事叫你干还不得找你几圈?”
乍一听男人的声音,我觉得熟悉!再听男人训斥哑娘的一整句话,分明就是王升那奇葩的声音!
这宅子的主人是王升?端午后,王升与我同坐一条船进京,到了京城至今已有两个多月后我俩没联系,没成想在这里再遇见!王升曾说过我有事可以求他帮忙,现在可不就是最佳求救时机?
我面露喜色,道:“横木兄,你在这里看着借来的粪桶和扁担,我去会会熟人。”
徐衡不解,“子蕴,你认识哪个熟人?”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我赶忙追上哑娘。
进后院时太过紧张,都不曾仔细打量府里的情况。现在心里放松了不少,眼睛捕捉到了几处奇异的景象。一是这府上露天地面,不是泥土地也没有铺青砖,而是用石子铺就。我为扮好农夫形象,脚上穿着一双软塌塌的草鞋,脚磕得生疼;二是府里栽种的花木只有一种——桂花树,什么桃树、梨树、铁树、松树等常见树木一概不见。不知这桂花什么品种,有部分已经开了,而有一些桂花树还是绿叶满枝,桂花树的品种应该不一样;三是抄手游廊靠外侧的地方一律用草帘子遮了,生怕晒一下太阳会把人晒伤似的。
我忍痛踩在石子路上,暗暗把王升奇怪的品味骂了一万遍!
正房前,哑娘跪在门槛外,磕头。她磕头绝得做虚假的把式,而是每一下都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就像婴儿从床上摔到在地那种特别响的磕碰声。
哑娘人哑,又正在守孝,是个可怜人!
我看不过眼,走上前拉起哑娘,可哑娘不肯起来,甚至咬了我的手还要继续磕头。
“王升!”
正房里传来不耐烦地问话声:“谁啊?”
正房字画和摆设皆跟我曾看过的几座古代豪宅没什么两样,唯有几扇窗户被布遮了起来,本该亮堂堂的屋子暗了不少,透着一股阴凉,应该是用了不少冰块降温。
我大声回答:“不会吸螺蛳的我。”
王升笑意盈盈地走出来,面露鄙夷。“啧啧,姚子蕴呐,你咋落魄成这样?头戴斗笠,穿着短褐,跟个农夫似的!你不是说来寻人?这才两个来月,就倾家荡产要种田养活自己?”
王升奚落我,我忍,“王升,没错,我落魄了。我寻到你宅子里来挑粪好挑去田里施肥,可哑娘说没有粪勺。我忘带粪勺来,你说咋整?”
哑娘停止磕头,仍跪着。
“瞧瞧你以前可是不近女色,现在一开口就粪啊粪勺的,果真落魄了。”
若是脸皮薄的人听这种话,怕是要掩面就走。但我身处困境,若得王升一点帮助,被他骂几句又何妨?
我正经回答:“王升,我的确是落魄了,你能否帮我找粪勺?”
“找什么粪勺?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呢!”
说完话,王升又看向哑娘,“我的好兄弟来了,你还不赶紧去灶间做点下酒好菜?”
哑娘摸了一把额头渗出的血迹,起身时晃动了两下,差点摔倒。
我担忧地看着哑娘离开正房。
“一个哑巴,有什么好看的?做事越发地不利索,要不是看在我来京城住的这么些年都是她服侍,我早就把她给辞了。”
哑娘不会说话,王升脾气急躁想骂就骂,有这样不体恤下人的主人,哑娘干的肯定不开心。但哑娘干这么多年,独身一人,要是被辞掉了,以后何处安身?
我劝道:“王升,既然哑娘服侍你那么多年,你就别辞了她。不如再去买一个伶俐的丫鬟,给哑娘打下手。”
“伶俐丫鬟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但人越伶俐嘴巴越碎,咱们都是有隐疾的人,要被她传出去,我该怎么做人?还是哑巴可靠。”
哑巴口不能言,的确可靠,但哑巴也是人,总不能那么虐待!
我好心劝了几句,王升特别不耐烦。
事情有点怪!
店小二用食盒提着斧子送到了这座府邸,难道暗中想害我的人是王升?他气我在船上没给他面子?
面前的粗汉子,到底是恶魔还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