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珑就在一界之隔的灵均山界内听着对方破口大骂，什么“阴险”、“奸诈”、“可恶”“定饶不了她”，要她现在出去的话，显然是气得不轻，不过，她摸摸鼻子，她原也没打算和他打，这一回合也算’比’……
眼看那两金丹真人现身，到了小少爷近前，她起身，准备往自己洞府去，身子一动，却似有所感，她回头，就见人形契兽在她身后。
她微顿，继而笑：“莫怕，不会叫你出去和他打。”
话说她和秦穹的恩怨，从她入门时就开始……
彼时灵均是上清宗最最年轻的元婴修士，天赋天才，前途无量，这样一个元婴真君，甚至座下还未及收一个徒弟——
要知道元婴和金丹的徒弟可万万不是一个等级，而仙宗里的元婴，即便金丹时可以不收徒，但成了元婴，分了仙峰，就有为宗门收徒的职责，灵均亦是，他没有过徒弟，这一个徒弟收下，便是座下大弟子，峰中大弟子，极有可能就是他的亲传弟子！
想把自家子弟拜入他门下的也无数，想成为他弟子的人无数，秦穹便是其中之一，不同的是，他对自己将成为灵均首徒极有信心——
彼时也才五六岁的秦穹，那年遇险，意外被灵均所救，从此惊为天人，对他崇慕得很，而他救他这件事更是成为他们有缘法机缘的明证，不然，那般多保护他的人，怎么偏偏是为他所救？
这便是机缘。
而论家世，修仙家族数数，敌过秦家的也不多，何况秦家的元婴真君是他的亲祖父，他是祖父最疼爱的孙儿！
如是，秦穹满以为自己会是灵均的大弟子，却万没想到，灵均出外一趟，再回来带回一个女童，道那就是他收的徒儿……
且他道那女童与他甚有缘法，他此生就收她这一个徒弟！倘若她陨落、不幸夭折，那就是他命中无师徒缘法，他亦认了！
怎么可以认？
怎么可？！
那只是个乞儿样的女童！
秦穹就见那女童又瘦又小，脸黑得像炭，头发枯得像草！整个人又丑又弱——她甚至还没引气入体，都不算修士！
如是，小秦穹把她当成第一仇敌。
及至后来，二人渐渐和缓，秦穹甚至暗暗将她当成了朋友，直到……
草窝里虫鸣啾啾，她收回来闪神的心念，
外面秦穹骂得正气急败坏，她看着眼前契兽，“走吧，我们回洞府。”
她的“洞府”实有两桩，一是那草屋小院，二则便是实打实的“洞”府。在半山处一延伸出石台的山壁上，向内石门掩着一石洞，外面是颇开阔的一处平石地，一棵虬劲的松在石面边沿，松下一个石头当作的石凳和石桌台。
山路在夜色里半隐半现，白的石径和绿草以及山花，这些草木都蕴灵气，白日里争夺日光，夜里便沐月争长，因而夜里也不见枯靡，只支棱着茎叶愈显抖擞。
白珑见道旁的树枝伸展，于夜空里无声延动，这并不是一幅宁静祥和的画卷，可她刚也没被他吓到……
大抵是契的缘故，她看到那一眼，夜色里伸展摆动的枝桠，半道银光的人影在外，另一半隐在暗深处，张牙舞爪，半隐半现，奇诡古怪，而这山里常年只她一个人形活物，然她就是没感觉惊吓。
目光从身侧流银似的头发上略过，她回敛了心神，此时方道，“那一句是玩笑之语，我并非因为觉着你畏怯，才说你不要怕，”
他没有出声，但她但凡开口，他就牢牢注视她，
她道，“秦穹和我有怨，那是从前就开始，不因我契兽回来——不是因为你，”她又走了几步，这夜色渐浓，山路亦愈深，但她走得娴熟，这山道即便没有五感灵识她亦走得熟练，走过这几步，她又道：“不让你和他的蛇打，也是因为这个，他怨我，你和他契兽打多少回都没用，只要我还好着，事就不算完。”
眼前一块陡石，她跃步上去，把他也拉了上，却听他这时却似说了什么，“什么？”他又开口了？
“杀、”
“什么？”
“死、”
什么？
“他、死、”
他的声线嘶哑，比之上一次的主人，这一次断断续续，但白珑终于听了清，“杀、死，你说打死秦穹？”
“不、不，不，你不能打死他，”她不及想旁的，忙说道，“不能打死。”
他微微歪侧头，眼中清澈的不解，但没有疑问，只是乖乖顺从点头。
白珑见着他这般，顿滞了一息，过了小片刻才重新清了清喉咙，道了句“先回去”。
他自没有异议，如同这段时候来的一样，随着她安安静静，驯服无害地向石洞府去。
待回了洞府，白珑揽在喉里的话才理个差不多，她让他坐下，此处桌床都是石头的，洞府不算大，这是一间，另有一间杂事房，放置着丹炉，炼材，和一些卷籍等等，
自己此时也坐在他对面，二人膝只差着半拳的距离，她道说，“是我的错，”她原只想着他初开神智，未到人世，只恐他被哄欺，甚至设陷捕去，却忘了他本是夜雾林的大灵兽……
她被他救的那一片，应当原不是他的领地，但等她醒来，直到离开，那一片都没再有旁的灵兽相扰……所以，兴许、或许，不，他其实也应该是头大猛兽……凶兽……
她心中懊悔，有着大杀伤力，却偏神智懵懂……
“若要做人、若想长久修下去，就不能随意杀人，——除非你将所有人都杀了，不然你杀人，便总有人要杀你，今日或许杀不了，明日，日日呢？”她尽量简单地与他道。
要知道仙修界曾有’以杀证道’——亦不难理解——想象一下，最初一批得到天赋灵根，发现自己能得修炼，脱出肉体凡胎的那一批人，他们是如此强于凡人，霎时凌驾世人之上，以至不论过往他们曾是如何，之后一夕之间那些束缚、规则、限制乃至道德都不对他们有用了——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做出什么事？
一定会有人以杀制杀，以杀虐杀。
“但他们无一得道，”
也无一能长生。
修界在经过好长一段的混沌混乱后，才渐成秩序，现在的修界也有凡人——毕竟不是所有的修士道侣生出的孩子都有灵根，长久以来，凡人的数量甚至颇大，但现在修界有仙城，也有凡镇，形形色色，有所秩序，正是因已经证实过另外一条路是走不通的……
“修士修道，杀非正道，你现在兽气未脱，我只望你在寻到自己的道前，莫被兽性驱使了，”她道，“你既已修成人形，便是向前进阶了，若再受从前兽性驱使，或是不好。”
她这一番有从以前书中看过的仙修界历史里知晓，也有她此时真心言语，虽似乎多了些，不过她多年没和人说过这般多真心话，一时不知是不是说多了些，也略有些微不适应，
“总之，你现不明白也没事，先记下来。”
末了，她如是道。
又见他一眨不眨地看她，虽然契纹没有感觉异动，但这番举例又是’夭折’又是’陨落’的，一时也不知会不会损了他心神，便想了想，又加宽慰：
“虽然曾有大乱，但平了乱相的人就在我们宗中哦，”她向外一指，窗外遥遥相对的黑夜里的山群看也不清，“那厢后山大界，便是仙祖闭关之所，他老人家在这里修得近乎化神，你定能平顺安泰，道途恒昌。”
他看着她，片刻，低头慢慢“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