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
这是白珑的第一反应。
扑面而来的热气——或者说暑气。
白珑亦不知为何自己这般笃定,笃定这炎热是因为炎夏的时节,而非是其他什么……
其他什么?
她只觉自己分明想完整了那句话,但不知缘何那后半句在脑袋里像被截了去似的。
兴许是热的……
不对,是饿的。
“咕……”
一阵难以忽视的腹鸣和肚腹里抓心挠肺的饿意同时传来。
白珑下意识按住了胃袋的位置。
她的手和胳膊又瘦又小,五根黑黑的手指简直像什么兽崽的小爪,那胳膊也是,细得简直像什么枯枝条,她这才发觉自己变小了许多的身体,然而这念头不过一霎,下一刻她就忘了自己变化了这件事,反而想起来——
如今正是家里断粮的第三个年头,村里早死了不少人,剩下的不是跑了就是把这周遭都扒遍了——怪道一点蝉声都没有。
她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不过很快就消了去,她自己也没多想下去,而是又想了起来,听外头跑出去又跑回来的人说,外头也在闹荒呢,各处都没有能吃的,他宁愿死在家也比死在外头好,‘没多少肉了,还有点皮血筋骨,仔细点拣嚼够活两天的了,便宜外人的口肠还不如我自家吃了。’
——那个人的家里还有一个老父一个小儿,他妻子是最先死的,那时候还有菜人铺,专门收人身子当肉卖的。
那妻就是主动把自己卖给了菜人铺子,才让丈夫和儿女们活下来的。
不过那个时候菜人铺还只愿意收活人,后来刚死的、只要没臭就行,到现在菜人铺也早不开张了,毕竟铺主人上午开市卖菜人,下午就可能被挂到别人铺上当菜人卖了。
而且就算换来钱,也买不到粮食啊。
那换钱什么用呢?
不如留给自家人吃。
白珑爬起来,手撑着的地又干又裂,她琢磨自己应该是饿睡过去了,她以前也这么饿睡过去几回,其实她挺愿意这么睡着的,毕竟睡的时候肚子可不难受,还能做梦梦到好些吃食,是难得的饱肚的时候,不过村里人说这么睡过去就可能再醒不了了,那就是人死了。
人死是挺吓人的,白珑虽是小小人儿一个,但也害怕这事。不过反过来想,人要是死了是不是就不觉着饿了……?
‘崩想美事!死的时候没吃饱,死了没人给你供血食,你到那边也是个饿死鬼哩!’
是村里刘二汉的话打消了她想美事的念头。
这会儿,她没立时走,而是就势蹲着看裂开的地穴里有没蚁虫,主要是手脚软着还没有力气。
这时候,身后边传来叫她的动静:“五丫!”
白珑……五丫,转头,看到一个瘦得像干树条的大人,男的。
“五丫!怎么这长时间不家去?”
男人边说话边到了她跟前,哦,是她爹。
男人一弯腰,一伸手,把她捞抱了起来。
“走,爹带你家去。”
他不单看着瘦得像干树,胳膊和身上都是,像骨头捆着她。
但白珑一时没搭话不是因为他爹的怀里像骨头一样硌人,而是他从前从没这么抱过她。
白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尤其对六岁的小娃子来说,她自己跑出村的脚程跟她爹比起来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没一会儿,她爹就抱着她穿过了大半安安静静的村道,期间刘二倚在墙根对着他们流口水她爹还踢了他两脚快走了几步,就这么,很快到了家门口。
“这个二流子,你要不踹他,他就当你没气力,就要来偷你吃了。”她爹教她说。
这也是白珑从前没听到过的——她记得她爹以前不跟她说话的,可能他本来性子就不多话,再就是,那时候嫲嫲一个劲想槌死她,他可能就觉着她是个活不长的,那说也是白费口舌,不如省些润喉咙。
她家的大门不窄,宽,但不高。
白家村的屋都这样,有很大的天井,但院墙和门都不高。
不过这不高也只是对大人的,对小小三寸丁般的白珑来说,她坐在爹的怀里,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家门原来这么低——
才进去,就听到娘的声音:“五丫?是不是五丫家来了?”
这不太对,白珑想,因为她记得娘病得人都没了,倒是嫲嫲,从她有记忆起她就那么老,这两年这么捱饿,竟也撑下来了。
有时候她看见她觉得她像个人干儿,不过好处是她现在捶不了她了,因为她跑得比她快,倒是她咒骂起她来越来越停不下。
现在,怎么是娘的声音?
仿佛知道她怎么想的,她爹说她嫲嫲已经没了,还说他以前不好管老娘,叫她受了打,以后不会了。
“爹以后疼五宝。”
怎么可能!!
五宝、五宝这名字她是想过,可没得过——家里只有六宝有名儿,她和姐姐们都叫丫头!大姐叫大丫,二姐叫二丫,三姐四姐倒是听说以前有名儿,叫招弟引弟,不过接下来下生的不是六弟,而是她,所以嫲嫲把她们的名字抹了,说不中用,往后直接叫三丫四丫。
总之,白六宝是六姐弟里唯一有名儿的一个,他甚至还有个大号,叫根宝。白根宝。
现在,她有了名儿?
爹把她抱进屋里,娘干瘦得像一片叶子,她手里端着一碗菜根汤,黑黑的,稀稀的,她朝她招手,“宝儿,来,来娘这儿。”
她被放到娘跟前,娘举着干枯的手臂把那菜汤喂给她。“六宝呢?”她第一次开口,声音与自己记忆里的一样,只是没吃,反而问。
她认出这是六宝的碗。以前她很馋这碗里的东西,也想偷过,只不过嫲嫲防得实在紧,没逮到机会。
现在,娘摇头,“五宝吃。”
她转头,看见六宝睡在炕的另一边,心里惊讶:他什么时候能自己睡了!她记得清楚,这小弟弟就跟娘身上的一根肉藤似的,扎在她血肉里,半分也离不了她,现在,怎么?
等到晚上,她被放在娘的身边。
娘拍着她。
她的手干瘦,可是拍着她轻又巧。
半夜,她听到爹叹着气:“咱家也该换锅了。”
换锅——
自家人不忍心吃自家人,所以把自己家人与旁人家的相换了,互换到对方家里再吃,就是“换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