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往所知大多是修为低的灵兽,化形的灵兽则多是耳闻哪位元婴真君新契得、又或者哪次斗法中如何为主人受伤或襄助,旁的诸如他们修炼路径,或者离了主人又如何了,她是知之不足。
她在灵府记下此一桩来。
又思及自己先前做陈家事,心中将那事放在先头,这是她常年独自,养成的惯然,虽然将他时时带了身边,可对于他的关照却着实不足,心下不免愈愧虚,正斟酌要不要再慰他一二,却陡听得哑低的一声,“是……主人……”
……
白珑一时还以为听错,但抬起头,他正在看她,原先的两只眼瞳是剔透琥珀一般,此时却变成烟灰色,连着那银蓝的头发,也仿佛褪了珠色,在日光下不那么打眼,苍白依旧,却少了那股不似活人的异气,“你——”
“好了?”
不,不至全好,但这般情貌分明是伤愈许多——
她蓦地直身,却是顾不得旁的,只一息到他近前,检查他伤情现况。
人形的灵兽,乃是元婴起步的修为,似她这般小小筑基,按说莫说将灵力探入,便如此近前都是冒犯,修界里有一句话,叫‘一境之差,三七矣’,说的就是修为差一个境界的前辈晚辈,若打起来,前辈三息,晚辈便可过头七了,何况白珑与他相差不止一个境界,修界筑基遍地跑,金丹才算堪入门,她修行才刚开始呢,但她在夜雾林时就已经这般做过,彼时一时惊惶,待做完了才后知后觉……
不过他那时就如眼下般,安静顺从,白珑的灵力探入他,如一条细溪汇入巨溟,那溟渊沧浪巨壑,却都不阻伤她分毫,涓涓细流所至之处,巨浪或分或让,连沧潮都缓平起来。
她慢慢收回灵力,“好像是好了一些……”
之前他灵脉断裂得厉害,现在至少五感有愈,是好迹象。
检查完,她才感到腕间一圈麻痒,回过神来,已是不知何时下意识就握住了那处手腕——
正是契约纹路所在的那截腕子,细痒,还带丝微的热意……
她亦后知后觉,此时耳边、心海里才浮出那一声‘主人’。
“你……”
她张张口,脸色难得变幻,片刻才虚虚道出:“你无须如此唤我……”
不是不要——那好似命令,
不是不必——那好像他有好些挑选似的,
她用‘无须’,他可以如此唤,但不是必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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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珑幼时在人间,是了,她不是生就在修界里,而是原本是凡间一童,机缘巧合被灵均收作徒儿才得了仙缘,从个整日冻饿,黑瘦猴儿、乞童一样的女童变成上清仙君灵均真君的爱徒……
白珑对幼时的事已经模糊,可能那时也着实没有那么些需要记的事?她只记得“家”中贫寒,每个人都瘦得很,而她就像生下来就这么饿似的,每日百爪挠心,肚里像是生了百多张嘴。
饿。
再就是疼。
“家”中有一个老嫲嫲,总是抽打她,后来她才知道因为她是最小的女孩,而老奶奶有门路,打听来生子的好仙法,那就是把她这女孩捶打了,最好铺在家门口的路上,这样往后来投胎的孩儿,女的见了自然就怕,就能生男丁了——
彼时白珑觉着这多是不准的,因为她家的院墙早就倒了,说是门,四面都能算门,而她小一丁点,就是砸碎了能铺多少,多半叫人坑了骗了。然后她就跑了。
也没跑远,毕竟她还幼小,两条腿也饿得没力气,她就在野地里,挖草根、虫子,鼠洞,偶尔回去,有一次,那个枯瘦的女人,娘,用病怏怏的眼看到她,摸了摸她的脸。
她就这么过了两年,竟也活下来。
两年后,村子饥荒,其实前头数年也在闹荒,可荒到末了,总有捱不下去的时候,那时候就是捱不下去的时候了,她被爹带了回去,灶上有口缺了口的锅,爹把她放了锅里。
没办法,再这么下去都得饿死,娃子们捱不住,总是先饿死,可到底是自己的娃,于是那舍不得的便换了来。搁在锅里,换了,这就不是自己孩儿,是吃食了。
‘这样也好’
她想,村里夫子没死之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把自己给他们吃了,也就再没受之他们的了,等再投胎——
再怎么活呢?
未及想明,外头就来一人……
正是灵均,白珑到现在都记着自己彼时第一念,好白嫩的人……肉啊……
总之,灵均带走了她,用一锅谷米换得,说她骨骼清奇,实有仙缘,特来收她为徒,说着摸出两个馒头,白珑看看馒头,再看他笑眯眯的脸,心道说今日受他保命饭,纵他是个骗棍她也认了,大不了随他做个小骗棍,便照他说的磕头叫师父,而后便是那一叫——
她奇异地感知到一股灵妙之力,无法言说,但就是随着那一句“师父”唤出,她感到她和那神棍间似真有了看不见的连接,‘修士通天地,言有灵,’彼时道人一脸她已经反悔不得的笑容,说修道之人诺誓不可随便说,天道予他们一分灵机,自也有一分制约,她的一句师父唤出,他们师徒缘法已定……
白珑旧绪至此,其实也不过几个时息,她握攥契纹的手力不由加大,“我名白珑……”
她道。
——彼时她无名,只有一个“五丫”的叫头,被灵均收徒后,师徒皆觉得她应该有个名字,彼时他腰上悬戴着一个玉白龙形的法佩,她便有了珑的名。
“你可唤我的名,”她徐徐地说,语气和善而平近,是半点看不出心中已是大凛,道着万万不可叫他唤主人,再与她连系更深!原已想着解这劳什子契,今下看来还得更快才好……
契兽这回没有答,那烟灰色的眼瞳注视她,仿佛没听明,也像细细听她的话。
白珑一时不确定他是否听懂,她想起此前的对他的猜测,猜他是化形不久,也就是灵智才开不久,所以才被她阴差阳错结了契约……如今看来,他纯澈的目光……白珑只觉此前猜得可能没错……
她翻过这茬,试着问他夜雾林中时,问他是否还记着他们初遇,他救她后,她如何将他契了。
他只看着她,神态与方才未有一丝变化,白珑心道:这果然是灵智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