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离青羊坡越近,白珑的话越少。
直到上了青羊坡,到了那一眼泉边,待她再回过神,已是良久无话。
青羊泉边修士众多。
来来往往,摆摊的庐篷亦众多,你挨我我挨你,俨然呈一小集市的模样。
“道友,哎,这位、两位道友,可也是为羊泉露来的?”一个穿着朴实的丹修上前来,腰间挂着一盛丹的宝葫芦,他双目如炬,从白珑近这泉边来就看出她是生人,是远路来的!登时上前来推销生意——不过,她身边这个人存在感有够低弱的,他这开了口才发现他们许是一块的。
“道友们,若是冲青羊泉露来的,那可有得等呢,今朝泉露刚被采集过一波,等到下一次凝起,又要五七日,道友们且看,还有这么些人等着——在下这里正好有今朝收集的泉露……”
“多谢,不过我须自己采集……”
“要采集啊,那道友们一定需要草庐帐篷!这里入夜可没有多余待的地方,不信,道友你看脚下,这儿早就被人划了地儿了,等到入夜人家就来了!”
白珑低头一看,果然有阵符的印记。
那人趁机:“道友你们尽可自己看,我这也没必要骗唬,毕竟这些地儿的阵印都在这呢,咱也没法儿哄啊,你们要是需要晚上落脚的地方,我那草庐可以借租给你们,看在我这是首单开张的份上,我算你们最划算价……”
末了,白珑婉言谢绝。
此人也未多纠缠,也倒没恼,只和笑着说若她又想租了,尽可再找他。
地上果然处处都有划痕,又有人来问她是否租庐卖露或丹的修士,不过亦都不纠缠,在发现她无意后大多客客气气离开。
人多,但气场并不浑杂,连拥挤的庐篷们都看起来只显得热闹而不令人觉喧燥。
——这些,白珑在这时才注意到。
“以前,没有这么多人。”她轻轻和白清离说。
说完目光又落回到青羊泉上,那方才空白了好一会儿的眼耳此时也才又复回。
泉水清灵,咕嘟作响,泉边用青石垒就的圈台,上面刻绘着保护的印咒,泉边打水的人轮流排着队,偶尔有吵嚷起来的也并不很久,那些一片一片的篷庐并不在这泉极近处——
它们在几丈及至十几丈外矗立着,多数在柳树旁柳树下,那里才是采集得泉露的最佳位置。
“泉露要凝在柳叶上的才最好。”白珑轻轻地说,是与白清离解释,也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曾经和她说这句话的人了。
二人在泉边看了一会儿,白珑亲自打了一壶泉水,便带着他往那些柳树外围去。
经过篷庐的时候,又有些人来推销丹炉、成丹,亦被她一一婉拒了。
“师姐是个……极宽和的人。”
来到外围一处没有庐篷的地方,她轻轻地道。
宽和,开阔,心胸广,脾性极好。
白珑曾见她被外面仙门的弟子堵住叫骂,却不见她生气,只见她惊异好奇,‘为何要骂我?!’
比起恼火,她看起来只是惊诧极了。
好在鹤危师兄知道原委,说那弟子是另一丹道派系的,自他师尊那时就想跟她师尊、也就是养素真君比试丹道,不知为何未能如愿,后来收亲传弟子后,弟子从几十年前就来“请”养素真君的弟子一较高下,总之,此人被谈妙师姐的师姐拒过,如今到她了……
‘谈妙,你七年前、五年前、三年前也拒过他。’因为一次次拒绝,所以骂得也愈来愈凶了嘛……
师姐大惊,‘我拒绝过了,他为何还来?’
不待白珑欲言又止想说话,谈妙师姐自己明白了,‘哦,是我没和他说——我不是拒绝他那一次,而是今后也不想和他们比试?’
于是她出去诚恳拒绝,结果对方不但没走,反骂得更凶。
但师姐还是不生气。
白珑不由问。
在她看来,师姐的道行不比那个人低,为什么受他辱骂?
‘因为那是他的事,’师姐笑眯眯的说,‘他骂人,是他的事,我生不生气,是我的事。’
白珑敏锐地觉到这话里还藏着大智慧,那智慧甚大,她还捉不到,不过有一件当下的重点她却是抓到了的,她道,‘万一他骂急眼了,打师姐呢?’
师姐:‘那必然是要打回去的。’
师姐正色教她,‘口舌上骂我,我不痛不痒,自然可以不干我事,但他打我,我痛了,那便干我的事了。所以,珑宝,要有人打你,你要打回去,当然,打不过就跑得快些,喊你师父或我们帮忙嘛……’
她略有些迟疑地问会不会不好,其实是想说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但师姐仿似没明白她话外之意,只诧道:‘那怎么会?!帮借给你两只手的事,怎么能说以大欺小?’‘……’
总之,白珑记起来这些,禁不住口角扬起笑了下。
大约就是因为师姐的宽和,所以,养素真君连至整个守中峰才只对她视而不见,而不曾对她报复,甚至,这座梅雪城,这个青羊坡、这泉边,她才能未被任何阻碍的近前吗?
白珑心底里徐徐浮过这些。
她其实从未近前真切地见过养素真君,只是八年前谈妙师姐出事,她找来此城,听闻师姐的师尊也来到此城中,她遥遥看去,隐约看到真君一行人,后来……
养素真君未曾召过她一次。
梅雪城里与八年前几乎一模一样,这青羊泉边也无有任何被影响过的痕迹,甚至比八年前的庐篷还要多,白珑不知道是养素真君如现在这般待她犹如无视,还是如火炎那般直接动手对她施以惩处更让她……心中好过些。
“师姐就和他们一样,搭了个草庐,在泉边树底下住着等,她一惯是很耐心的,做什么,都不急躁,我从未见过她急躁……练功,就是练功,炼丹,就是炼丹,扫丹房,就是打扫丹房,修丹炉,就是修丹炉……”
她眼前仿佛真切出现谈妙师姐彼时的样子,她不急不缓地踱步找地方结草庐,坐在草庐下请出她的宝贝丹炉,或许掐算了时候还足便先炼上一炉,是了,谈妙师姐炼丹也从不仅在她的丹房的,虽然绝大多数丹丸被炼成都要求极严苛的条件,谈妙师姐在丹房外炼的丹也常常不成,白珑忽而就想起来她炸了几次丹炉的样子,但,同样的,她也想起来,谈妙师姐就算炸了丹炉也不着恼,每次都是摸摸鼻子有些讪的样子,说着‘又炸了啊’……
她认为炼丹应该不单局限在丹房,应当能在世间任何地方:丹房,演武场,论道台,市坊间,野地里,只要有灵气在的地方,都应当能炼成丹……
当然,这是她的丹道,她自己践行并改进着,并不强迫或评判旁的丹修。
轻风下,白珑继续说,“她是做的师门的事务,每年,守中峰都需许多青羊泉露,每年,来梅雪城的人都不定,那年,正好到师姐,”现在,她知道了,守中峰惯例如此,对下属的仙城们,会让弟子惯例巡一巡,“往年来的前辈们,有的只住住脚,带上泉露就离,也有的会留下待些时候,留下来的人里,有的人重点在城中诸况上,不会亲自去采集泉露,但……”
她顿了顿声,慢慢地继续:“也有许多人,会自己采集泉露,在这坡上,柳下结庐,采集的时日长短慢快,都有,不定。谈妙师姐跟他们一样。”
但。为什么只偏偏她猝然死去。
她望着那方,目光平静似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