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堂，内堂的楼阁中，第五层往上便不是寻常值事弟子能进入的了。
现在，位于第五层的议事堂中，几位金丹真人并任务堂各分掌事正在议一事。
“不妥。”
一个蓄短须的男掌事凝声：“规矩虽然历来就有，可说到底这个’历来’不过百来年，定规矩的初衷是为堂中招有降妖鬼天赋的弟子，然此规定下百年，招揽来的不过寥寥几个，若仰着他们，妖鬼早已泛滥无治，这规矩既然经年无甚用，与其强行执行，不如重新量规。”
另一个与他坐斜对面的金丹男掌事闻言亦是点头。
“刘掌事所言有理，何况这规矩只在堂中传播，并未对外张示，若要量改亦是我们堂中事，想来禀与上真君们，便是到宗主处，也有可重新考量的余地。”
他们讨论的是多年前的一项堂规：
凡是擒妖鬼有功的弟子，当尽纳入任务堂。
什么算擒妖鬼“有功”？自然是一次偶然的擒服是不算的，须得接连两次，亦或间隔时候久、但次数颇多——这个多须在三次往上，这才算得任务堂衡算的降服妖鬼颇擅；
现在，恰巧就有这么一人，连续，短时，执完了两遭妖鬼任务；
且，第二次，擒服的并不止一头，反是整整三头妖鬼！
按着规矩，是不是该招纳她？
自然是应该的。
但问题是，规矩是规矩，这本该招纳的弟子却不是寻常弟子。
四个金丹掌事，两女两男，两个男金丹说完话，看向两女金丹。
其中一女金丹的手边放着一页玉片，上面写的正是白珑要申请下一次任务的信息。
“我看这小辈倒是知道上进，这般勤快申请，莫不是要进明年秘境？”
一个女金丹道，语气饶有兴致。
“进不进秘境那是她的事，齐掌事，当下之急，是我等任务堂。”
“是极，此女……不祥，我们分掌任务堂，自要为堂中考量。”
那拿着玉片的女金丹思量片刻，“可惜了。”到底道这一句，手覆在那玉片上，算同意了几人的话。
几人便照规程，向堂主——任务堂七层之上递去玉牍，上面写的自是取消或大改此项规矩的必要及新规矩的意见。
任务堂的堂主并非一直固定的，它由各峰的元婴真君兼任，如这般“小事”一般来说不能递到元婴真君面前，往往是侍奉在七层之上的随侍们或者真君们自己用的人看了，再挑选重要的或需真君们决定的与真君们回禀。
而一般这样的小事，真君能回复个“可”已是不错，更多的时候因为事情太小，积压数月、乃至几年、几十年都有。
掌事们将此事上报后便将那页申请先按下。
毕竟规矩正在更改中，关于她是否进任务堂自然也就搁置——要等新的规矩定下再说，规矩一日没定，她的任务申请自然也跟着延下。
然而，掌事们都没想到的是，仅在一日后，他们就收到真君回复：
否。
一同来的，还有那个女小辈、白珑的另一个命令，要通过她第三次的任务申请。
…
白珑的修炼一日：
寅时至辰时，打坐，运行周天；
巳时至未时，炼体，锤炼体魄、或练心法、灵力；
申时到戌时：继续运行周天
亥时子时：入定，内观觉视灵台紫府。
契兽没来之时，她是这么修炼的，日复一日。
毕竟修炼之法，没有捷径，体脉、灵力、心府，缺一不可：
体魄是一切的根本，所谓的引气入体，便是从改变、锻炼体脉开始，若是打比方，就好比灵气是水，身体是盛装水的容器，水愈多、愈汹涌，愈需要器具稳牢，不然，灵气反噬——或者身体承受不住爆体而亡也是有的。
而灵力，则可比作在身体内的“河道”：
灵气在身体内最初细细若一缕微流，运行大小周天则是在拓宽这些“河流”的通道，若是不拓宽，即便体术再强，体内没有足够的灵力也如无水之泉，涸而无用。这亦是没有捷径的，想要拓宽，只能一次次运行周天，将体内灵力全部耗尽，再徐徐填满。灵力便是在这次次的重复中徐徐充盈、变多的。
而心府，则是心性、道心。
修士重道心，每一条杂念、余思，都须觉察、内观，从而检视自己。
白珑过去近十年都是这么修炼的。
只不过今年不同往年，多了一契兽，她在运行周天时自然一如往年，但在炼体和练心法体术时却不同了：
“看招。”
“出剑！”
“换法术……”
往年也如今秋般橘红橙黄的灵均山，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虽然只是两个人影换着地方对练。
确切的说，是契兽陪练。
白珑也是在这时才切实意识到他真的“元婴修为”。
不论她要怎么练，体术还是法术，他都能陪她练，且都能按着她的要求“让她筋疲力竭，不可让她”。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累极倦极，酣畅淋漓。
期间，孙耀没有再给她来信，她略略松一口气。云若的通信没有断掉，她收到、或回信时不觉唇角带上了微笑。
天就在这一日日中变得渐冷，山中由秋至冬。
清晨的木叶挂上薄霜，吐息间白气成团。
简行之这一日来拜访，在山前告诉她一个任务堂的消息。
“……连续，两次妖鬼任务，可进任务堂？”
白珑此前从未听说过。
“嗯……我亦是现在才知道这个规矩，也怪我进任务堂不久……”
在灵木都渐渐变成白叶的现在，简行之仍一身浓绿，乍一看生机又让人难以忽视的打眼，他微叹息又略带歉疚的看她。
“怎会，”白珑立时摇头，“这怎会怪到师兄头上，我当要谢简师兄。”
她语句认真，简行之微微含着笑意，与她“暗示”了任务堂或许不想招揽她进任务堂。白珑颔首：“我知道……”她已经明白过简行之和她说这些的缘由，“多谢师兄……”
末了，还是如是道，心中已然想这人情如何还。
“无妨，”简行之摇头含笑：“师父走前托我照顾师妹，我如今送个晚信儿，师妹勿怪我就好。”
待他走后，白珑想着如何用这消息和任务堂换取个任务……一回头，看到树后的契兽。
他不知在那松树下多久了，看着她，又看向简行之离开的方向。
“怎么到这儿找我了？”她边走边朝他伸了手，“他来和我说了桩好消息……”她自然的牵住人，带着他边说往山上回。他浅色的眸子看她，过了会儿才浅嗯一声。
白珑以为自己要去任务堂“闹”上一通才能得第三桩任务，没想到不等她去，任务堂的人就来了。
…
白珑……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感觉，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她还是滞了滞才收回神思，嘱咐契兽待在山界内，自己出了山界迎向任务堂来人。
比她预想的更加顺利……
三个来者，一人为首，二人为属，皆是她从前没得幸见过——她此前每次进任务堂，堂中必只剩一值事，虽然也是她有意促成那般……
但也可见此番来三个人，且皆是值事之上，当颇为重视此行事务。
她就听那为首一人目无表情、脸如僵木的宣读她捉妖鬼有功，任务堂有意吸纳她，而后那左右两人补充，一人详说她前两次如何“有功”，一人则说她被吸纳的规矩，包括她依着哪条规律被招揽，以及、重点是她如若进入任务堂，将严循何种律规，若犯了，将被处以何种罚惩……云云。
话当然是毫无逾规，但神态、语气，眉梢眼角，饶是白珑这般不甚擅解读表情的人也能感觉到这三人对她的排斥。
不，不对，是“任务堂”对她的排斥。
她并不费力的接收到：虽然依着规矩招你入我们堂，但无一人欢迎你，只不过碍于规矩不得不而已。
介于此，那条条缕缕比其他话更多更长的“入门须遵的规矩”，就比起正常向将入堂的新人例行讲解，而透露出了难以隐藏、也不甚想掩盖的冷飕飕的意味来：
有如此多的规矩，你要小心，务必不要犯规。
比起警戒，更像要挟。
白珑听懂了，她也不为难这些人，直接提出自己没想到能进任务堂，但，“仍想为降服妖鬼效力。”
任务堂来人一滞。“……”大约没想到她这般直言，并且真的肯不接受招揽。
白珑：“年前，希望为宗门效力。”
她歪了歪头，动幅很小，但即便她大半张脸都被玄面遮着，但这动作，言语，以及她平常没什么大波动的眸子也近乎直白的明示他们了：她的确就是他们所想的那个意思，可以不接招纳，但要给她任务。并且，连时间期限都提出了，年前。
来人们：“……”
比他们预想的……顺极。怎么说呢，他们原也接了命令，要通过她这一回的任务申请，这段时间堂中也筛出些任务地，既然非得接这个煞星了，那只好尽量把她调远些，也不是没有任务需要一两年才能完成……
白珑便见对方沉默些许，而后开口……
约莫一炷香——这在任务堂大约是最快的对外谈事的速度了，那为首一人完成了试探、拉扯，绕若云里雾里的官话，末了虽没有明白答应，但也几乎差不多了，只因“还需回堂禀”、“未有此先例”，所以没有现下立时就应允她。
“弟子等堂中回复。”
白珑静静听完来人的话，低声道。
她的声音也是改变过的，当对外人说话时候，嘶哑着不甚堪听，就如旁人想象中“晦气”的声。此时声一出来，不必她多说谈判的话，几人离得利落。
当日，未过子时午夜，她就收到一卷空白的任务卷轴：
显然任务堂答应了她的条件，只不过当下未有合适任务，所以暂是空白的。
她拿着卷轴，一时低眸看着愣神。
身后，传来契兽轻轻的脚步声，“主人，不高兴吗？”
“不是，”白珑摇头，还未看向他呢，就先出了口。“不是不高兴，我只是……”只是什么呢？
她顿了几息，才找到合适话般，“只是有些没想到……”
没想到……会这么顺。
“我从前，想做成什么，总不顺，我是说，总不这么轻易”，就算种灵田这般按说寻常修士只要照着田书就能上手的事，到了她手里，原本灵均山极好的田地也似乎命途多舛起来，“头几年怎么都收不成，要不是有师父留下的灵石，我恐怕自己都修不起，”
莫说她一心想的维护灵均山原来的模样了，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成了元婴的弟子也不代表就可以不操心修炼的事了。
她是说，她以为修炼资源总是够的，那时才知道照着宗门发的灵石其实不够，而且越往上进阶越是不够，大多弟子的修炼资源其实是师父给的，如果被师父不喜放养，或者自己都不足够，再或如她那般，那只能自求多福……恰，她的福运看起来不是那么多的……
“后来就是寻常卖粮，出行，乃至……”她话一停，是想起来那时候想躲着同门们，却每次都探好了前面路没有人，然每每她过去就能被堵到……
“总之，世事总不顺的，我到今习惯了，”不提为了第一桩时她做了多少，就说她前去任务地的路上，原来都能躲过秦穹的陷阵，偏偏那日就是没察出……
“若不是你，我恐怕也出不了夜雾林。”她是和他解释，也是自己言语般，“这次，竟这么顺……”她先时垂头看卷轴，此时抬起头，神情的确不是不高兴的，有疑惑思索，但她脸上也的确是些许放怀笑着的。
——并非，是说她平常不笑。她平时也是总对他带笑的，温和，温缓，平近，微笑，那也不是虚假的笑，只是，比起那时，这个时候，她的笑……才像极她这个年纪，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笑。
他一时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