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的一生·第一幕】
“我们家大妮最是懂事。”
大妮的母亲对来串门的邻居妇人道。
她们虽说是串门，但说话时也不耽误手上做活。有时是编织筐篮背篓，有时飞快利落的纳着鞋底子。
每当这个时候，大妮往往在近旁，或帮着理篾子，或是其他活计。
她才五六岁呢！就这般知事会帮家里忙。
于是邻人们也纷纷夸赞，“听话”，“懂事”，“这么小就知道孝顺，大妮娘有福”云云，
大妮的年纪是听不甚懂这些话的，不过知道是好话就够了，她喜欢被母亲夸赞，每当这个时候好像就不由自主做更懂事的孩子好来讨她更高兴些。
——母亲是常常不高兴的。
家穷，每年有几波讨债的人，尤其年底，有一回，母亲带她躲到地窖里，关起门来假装家里没有人，可还是被堵住了——
被讨债的日子真难熬啊……虽然她还幼小，被母亲抱在怀里甚至不知难熬这个词，但那种感觉深深记住就忘不了。
那年过完年，爹才从外头回来，他先前去哪了？大妮不知道，只知道这个爹和别家的不一样，别人的爹也常常外头做活很久不回，可“拿得回家钱”来，而她爹往往在外边时间比别人长，但他拿不回家钱，还会欠账——
这些账母亲都不知道呢，还是过年旁人来要账的时候她们才知道。
爹欠账的时候她们不在，她们被逼账的时候爹也不在。
所以大妮从记事起就害怕过年。
母亲这般不容易，她如何能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从记事起到死，她除了仅有的几次做错事，一直是懂事听话的大女儿。
【大妮的一生·第二幕】
“大妮，我们一起去做活吧。”
大妮的好朋友小壬在外面喊道。
小壬的家就在大妮家紧邻，两家相隔不到几十步，小壬在自家门口喊她，这条街都能听得到。
大妮和小壬是最好的朋友，这件事不光两家知道，这条街，甚至村子里识得她们的大人也都知道。
毕竟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家又离这么近。村子里倒有许多差不多年纪的人，他们也玩得好得很，可就属她和小壬住最近，她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谁人能是呢？
听到小壬叫了，大妮立刻跑出去，她十次里有八次是去叫小壬的，可就是奇怪，往往她等她的时候不有半丝不耐，可是叫小壬叫她一次，她却半点不愿让她等——
是因为小壬家比她家大吗？所以大家等起来的时候，每次时间都很长也都不在意。
不。
还是性情。
大妮沮丧的否定了自己前一则猜想：她十二岁了，和小壬都逐渐长大成了小少女的模样，可她的性情实在不讨喜，沉闷又腼腆，半不若小壬会说话外向。
不怪大家都喜欢小壬，连她自己都是呢，更向往小壬的性格，而不是她的。
“大妮，你当丫鬟。”
和小壬也很好的小井如此说。
她们正在玩过家家，小井是伙伴里聪明的一个，她的性情也从来不吃亏，大妮其实不想当丫鬟，可是小井的性子，如果她争辩，势必要发展成争吵，最后还是会她妥协——
是了，虽然吵架还未发生，但大妮也已经想到了她会退让。
比起当丫鬟，大妮更害怕和小伙伴们冲突。
只是……
“大妮，好累啊，让我靠一靠，”“嘻嘻，背一背我嘛……”、“大妮！我看见你驮小壬，嘿嘿，大家都说你是她的跟班，你们到底是好朋友还是主子和丫鬟啊……”
“大妮，到时把答案偷传我。”
“大妮，我们一起去买，你先买，掩护我。”
“哦，你捡到的吗？是我丢的。”
大妮不知道别的好朋友是怎样的：
她被说成跟班的时候很受伤——是她……太小性了吧？
传答案的时候心中为难——是她，太胆小了吧？
去掩护让她偷卖货郎的东西——这、这……她们是好朋友，而且旁人，二旺他就是这样偷出来的……
小壬说捡到的钱是她的——不是啊，那是她做的傻事，学堂的先生夸奖了拾金不昧的同窗，她也想得句夸奖，那是她自己的钱啊。
好朋友，好朋友，大妮不知道应该是怎么样的。可是，她一直感到不适，应该……
不该是这样吧？
【大妮的一生·第三幕】
“呜呜，呜呜……”
谁在哭？
当大妮再次被砸醒，才恍然想起她已经死了。
砸醒她的是泪珠子，一颗一颗，小石头子似的，砸在她身上就是一块一块的疼。她一定是死了，不然，她的“身体”怎么会变成一块即将朽烂的木头？
而后她也真的想了起：小壬杀了她。
她格外清楚的记得，她正走在水沟边，突然倒跌进沟里，咔嚓一声，她的脖子断了，她就那么死了。
真是奇怪，她少顷前活着的时候没看到水沟边还有任何一人，死了却发觉小壬在。
很怪异的——她还是她熟极了的样子，身上却冒出堵不住的黑气——就像她烧开水时热气顶着壶盖，从壶盖还有壶嘴里喷出、怎么也堵不住的样子。
那时刻，小壬的七孔里就是那样，直到她顺着看，看到黑气冒涌向她的尸身，她才惊觉、恍然：哦……原是她杀了她。
她就说，她打小知道村庄外头的水沟死过很多人，每一回走都小心，这回更是离水沟还有好几步的距离，怎么就跌得进去？
她也恍惚看见，往前的每一次，她感到不适时，这些黑气便从她身上涌出，她那时候并不能看到，但它们的的确确将她吞食了一回一回。
“呜……呜……”
这个东西还在哭，它抱着她，很伤怀。
“你是谁？”她开口，声音嘶哑很难听，像两块烂木头挤在一起摩擦，她一时以为自己占了他的木头——现在这般，就叫附身了吧？
然而这哭啼啼的东西，说他是她的朋友，“我叫，泥巴。”
泥巴？
“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她该记得吗？
——这磕磕巴巴的。
也是奇。当她活着的时候，稀里糊涂，脑子里时常害怕，怕的东西太多，以至话都不敢说——她不愿意当小壬的朋友啊；
现在死了，反而脑中清明，她头一次知道，’哦，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啊’，她也头一回不害怕了。
好吧。反应已经死了。现在，她是个孤魂，和这怪物做朋友倒也是相配，只是，“你既说是我朋友，可知道我叫什么？”
“春花……”怪东西看着她，半边身子都在河塘，它小心翼翼地说，“你叫春花……”
什么春花？
她记不起来，只是看着他说：“既然，你和我做朋友，你要帮我一个忙吗？”
她不甘心，
她死了，
仇敌还活着。
总得要复仇
总得，也杀了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