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风季是很可怕的。
仿佛是为了唤起严开明的回忆,昏黄的天空遮天避日的扬沙让人睁不开眼睛,比新兵入营时那场风要可怕得多。
沙依巴克小站堆积着大量运送不出去的物资,葫芦口闹风灾,大风已经连刮了三天了,最严重的时候能把白天变得像黑夜一样,一切交通断绝,再这样下去,胡杨沟将面临断粮的危险。直到今日,上级下达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将补给运进胡扬沟。
要想完成这个命令,必须派一支经验丰富的运输队伍,高志远的汽车连被选中了,所有官兵顶着风紧张的忙碌着。
严开明一行人一下车就受到了大风的洗礼,还是熟悉的味道,好在几人做了准备,随身行李捆得死死的,相互掺扶着这才勉强稳住身形鱼贯走进候车室。
这里与其说是候车室不如说仅仅是大一点的泥草房,窗缝根本不严,屋内的窗台上堆满了细密的尘沙。
即便这样也比无遮掩地在风里好太多了。
老站长笑呵呵的给他们的军用水壶里补满水,然后用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他们说:“有女同志在这里不太方便,能找车还是快点找车走吧,晚上还要来一班火车,到时候这里就挤不下了。”
“你照顾好大家,我去找车。”徐复文甩开行李奔出了狭窄的候车室。
望着外面的天,小汪和小谭都不是很淡定。
严开明安慰道:“放心吧,徐老兵精明得很,一定能找到车的。”
“这种天气,除非有紧急任务,否则找不到车吧。”白莎燕不无担忧地说。
“找到啦,大家快来!”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徐复文兴奋的大叫。
“……”
“这么多人?”开车的是一个小战士,不知道徐复文给他塞了什么迷魂汤才答应的,但是一看到人数当时呆住了。
“我们都不胖,挤挤就挤下了。”徐复文嘿嘿笑着说。
这位汽车兵很无奈,拉开帆布帘给大家看了看车里面,只有一个将将能塞下人的位子,五个人除非瘦成干,否则休想塞下。
“这……”几人面面相觑。
“五号车怎么回事儿,还不快点儿。”
一声严厉的吼声传来,随后一名身材高挑的干部来到近前。
“是你!”
高志远的目光完全锁在了白莎燕身上。
自从白莎燕明确拒绝高志远的追求后,他们很久没见过面了,期间高志远相过几个对象,都不甚满意,不论看到谁,眼里缭绕的总是白莎燕的影子,两年来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个影子,可偏偏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像刻在脑子里一样,轻微的触碰就会跃出来,当再次见到她本人的时候,高志远整个人都呆住了。
“要回胡杨沟?”高志远明知故问。
“是。”白莎燕只觉得看到这个人很尴尬,但是这两年来他也再没骚扰过自己,倒也相安无事,太过不搭理就明显不礼貌了。
“去我车的驾驶室。” 高志远脸上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
“哎?”
白莎燕愣住了,她看了看严开明等人,结结巴巴地问:“那他们……”
“他们只能在这里过夜,明天再想办法。”高志远说。
“可这里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没错,沙依巴克小站连货舱都没有,更不要说住宿的房屋,车站有限的几个工人也是一个窝棚一个坑,勉强遮风挡雨,绝不可能给这十几个人找地方住。
这里一到夜晚气温就会骤降到零下二十几度,冬天更甚,通常是不会有人选择在这儿过夜的,何况此时弥漫着要命的大风,若不是上级的死命令,火车都不会往这边开,有些人开始羡慕那些听劝的人,留在县里等风过去多好。
“那我也在这里过夜。”白莎燕毫不犹豫的做了选择,并且找了一个帆布货堆蹲了下去。
“你是女的,没必要逞强。”高志远急了。
“革命同志不分男女,妇女能顶半边天哩。”说着,白莎燕埋下头,把棉帽扎得更紧一些,好像真的铁了心在这儿过夜了。
大风、低温,说不得会出什么危险,何况她一个女同志,高志远皱起了眉头。
所有人都看出来汽车连高志远说了算,他们都用殷切的目光看着高连长,而高志远的目光完全落在蜷缩一团的白莎燕身上,半晌他挥挥手说:“女同志进驾驶楼,五六七号车各腾出一个人的位子。”
“是!”
每辆卡车的物资都塞得满满的,不过要想腾出一个人的位子还是很容易的,很快各车分别安置好了。
车门重重的关上,当驾驶楼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白莎燕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高志远的眼神太过火辣,那满眼迷醉的目光带着浓浓的侵略性让她通身上下都不舒服。
“白莎燕这两年你好吗?”高志远突然说道。
“高连长,我想你一定误会了什么……”
高志远抢白道:“没有,我没有误会,不论相过几次亲,我眼前只有你的影子。”
高志远说着,连动作也带有几分侵略性了。
白莎燕慌忙躲避说道:“高连长,我们是同志,也只能是同志,绝不能再进一步。”
“你有心上人了?”高志远追问。
白莎燕不想再纠缠下去,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你去哪儿?”高志远连忙摇下车窗问。
“这种苦我还能吃,不劳高连长特殊照顾了。”白莎燕头也不回的上了后面的车。
高志远懊恼得猛捶方向盘,没事儿闲的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严开明窝在两箱脱水蔬菜中间,狭小的缝隙让他蜷缩着,就在他刚刚调整好姿势准备长途颠簸的时候,帆布突然拉开,一道人影闪了进来,结结实实压在他身上。
“对不起,你没事吧。”
耳畔传来白莎燕温存婉转的声音,那点重量早就忽略不计了。
“你怎么来这儿了?”
严开明显然还没回过神。
白莎燕调整了姿势,坐定,喘着粗气说:“开明同志,借你的地方委屈一下。”
“不不……”
哪里委屈了,简直上天堂了要不要?能与白护士这么近距离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风沙打在车身上“噼啪”作响,汽车连艰难的出发了。
“我就看不惯他那种高傲的样子,仿佛全世界都要围着他转一样,若不是照顾革命同志的友谊,才不会上驾驶楼,可我一坐上去就发现,连整个驾驶楼里都弥漫着那股傲气,叫人根本受不了。”
白莎燕的嘴像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在严开明的耳朵里如听天籁。
“那我这里呢?”
白莎燕抽了抽鼻子说:“全是脱水蔬菜味儿。”
两人哈哈大笑。
幸得弥漫的黄沙和隆隆的发动机声把什么声音都掩盖住了,要不然真不知道独自一人开车的高连长会做何想。
漫长的旅程着实无聊,严开明不会讲什么笑话,但却不会浪费这难能可贵的机会,他只得把自己怎么因为小发明受到重视,又是怎么和著名的汪总工认识,又是怎样被推荐进修以及徐复文同志在学校的表现统统讲了一遍,简直是想到哪儿讲到哪儿。
孰不料这看似无聊的话题竟然引起了白莎燕的兴趣。
“照你这么说,那个什么盾构法更快捷,也不会死人?”
“盾构法不等于盾构机,盾构法的确安全系数高一些,但是成本高、速度慢,不适合我们的施工现状,何况我们的爆破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那盾构机?”
严开明很遗憾的叹着气说:“咱们国家没有。”
白莎燕似无意般说道:“要是打隧道全用上机器该多好。”
打隧道的风险太多了,爆炸、烟尘、渗水、塌方等等,哪一个搞不好都要有人牺牲,铁道兵战士被誉为铁人,就是靠着这种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战天斗地,可不怕牺牲不意味要随意牺牲,有些牺牲太没有必要了。
严开明想到了佟铁军,这个大个子在新兵班的时候与他不在一个班,下连打乱分班的时候才在一起,相处时间不长,更谈不上有什么了解,可佟铁军是他亲眼目睹牺牲的第一个战士,之后又有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就奉献给了为祖国做奉献的工地上,他们的牺牲无疑是伟大的,可更伟大的应该是像老连长那样勇敢站出来阻止牺牲的人。
“这是我的使命!”严开明握紧了拳头说。
“也是我的使命。”白莎燕的眼中闪过不一样的东西,她补充道:“防止牺牲和救死扶伤一样伟大,我们一定能实现人生的意义。”
高志远不知道后面两人谈的话题竟然这么崇高,从小到大一直很高傲的人在白莎燕身上履次尝到挫败感。
白莎燕和那些相亲的女同志不一样,她不会像那些庸脂俗粉那样一见到高大帅气的他就两眼发亮,更何况家里根红苗正,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连长,这些条件无一都很吸引人,但是他知道白莎燕欣赏的绝不是这些。
就算高志远心里有气,他仍然是一位优秀的汽车连长,两年来,这条线路他不知道跑过多少回,熟悉得像摸自己家门一样,但是这一次太狼狈了。
没有必要的情况下,车队是绝对不会在风暴最严重的情况下通过葫芦口,然而这一次没得挑,上级下达的是死命令。
越向前走车辆越颠簸,高志远本能的觉得不对,这条路早就被铁道兵的军卡压平了,这么颠簸的原因只能有一个,风把石头吹到路面上来了。
高志远瞥了一眼外面昏黄的天,大白天的车辆也必须开着灯走,不然后车就会跟不上。
车窗外能见度最大不过十几米,黄沙中伴着一阵阵黑色的粉尘。
不好!
高志远想起了当地人口中传说的黑风暴,当暴风烈度达到黑风暴那种强度时,风沙会形成黑天的效果,一点光也照不进来,大风会拔起树木摧毁房屋,那么汽车……
他连忙打开双闪,把车开下路基。
训练有素的汽车连官兵马上理解了连长的意图,一辆接一辆的尾随而至。
面对能摧垮房屋的大风,高志远不敢大意,全连的车全部用车头对着风向,降低横截面大小,尽量紧密的挨在一起提高抗风能力,就在这一切全都做完的时候,天黑了。
漆黑的天并非因为日落,而是暴风扬的沙尘浓密到足以完全遮蔽太阳光。
这样的奇景何人见过?
在真正遮天蔽日的飓风面前,人类力量显得极为渺小,多看一眼都会感觉到那种来源于心底深处的恐惧,那是一种原始的对自然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