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国家盾构及掘进技术实验室职工宿舍。
“哎哟!”
“爸!”
“您轻点,别打啦!”
杀猪般的嚎叫传遍全楼,临时把孩子带来的职工连忙把小孩儿关在屋内捂上耳朵,生怕给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
汪建国气不打一处来,自家的儿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对老严做出那样的事,还对老季扬言有本事开除他,简直反天了,只要他老汪有一口气在,擀面杖就不能停。
“哎呀妈呀,这么打还不把孩子打死啦?”郑大姐也不知道是在惋惜还是在兴灾乐祸。
“放心吧,汪承宇这孩子从小到大挨打还少啦?皮实着呢,出不了事儿。”陆大姐附和着,仿佛走廊里传来的不是惨叫,而是有节奏的小调儿。
“也是,这孩子太过份了。”
“不打不成材,不打不成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陆大姐像念经一样念叨着走开了。
“下雨?”郑大姐看了看窗外,翻了个白眼道,“哪里下雨了……”
汪建国抡着擀面杖,孰不知全楼的注意力都被这根一上一下的擀面杖牵动着。
“暴君!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做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汪承宇灵活的躲避着这根象征着权杖的“武器”,他从小就这样,如果求饶没有用的话,那么就抗争到底,而他爸就是不折不扣的抗争对象。
“你还敢背宣言?”
汪建国果然气坏了,本已累得气喘嘘嘘的他果断再次举起“权杖”冲向胆敢口出狂言的“叛逆”。
汪家,汪锡亭、汪建国父子两代献身隧道掘进技术,这第三代人本来也是按部就班培养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么参与863计划,将为履历上增添浓墨重写的一章,多少人盼不来的荣耀事,但是汪承宇这小子偏偏不上道,一心闹离职。
这次闹到这个份儿上,把汪建国在华铁三十年的老脸都给丢光了,他能不生气吗?
孩子大了倒不担心能打出毛病,但是涉事当事人却不再袖手旁观了。
严开明推开门走出来,面色苍老的他步态却很稳健,腰杆挺得倍直,三十多年了,一身兵的风骨始终保持着,他不紧不慢地说:“建国啊,别打了,再打下去把孩子打坏了!”
不劝还好,一劝之下汪建国这一杖打得格外狠。
“啊——”
本次挨打以来最响亮的惨叫,好友为之心哀,对手为之称快,看到这“父子相残”的一幕,耿家辉确信汪承宇最大的靠山是动了真怒了。
“28岁的孩子?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生出来的时候掐死。”
听着汪爸爸的怒吼,张启源吐了吐舌头,目光不忍的看着惨兮兮的汪承宇,虽然被打得狠了点,不过这小子这次闹得实在太过份了。
老严情绪很稳定,他走上前夺下汪建国手里的擀面杖平静地说:“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干嘛下这么重的手?”
“连基本教养都没有了,我都得叫您一声叔,汪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不孝子!”
老严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不想干这个你也不是不知道,闹到这个份儿上你也该做检讨了。”
汪建国有些窘,很是恨铁不成钢地说:“就算不想干这份儿工作不会写辞职信吗,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汪承宇趁势反击道:“写辞呈有用吗?辞职信一准儿送到您的办公桌上,您能批吗?”
“你……”汪建国伸出大巴掌作势要打,可巴掌举到半空中却落不下去,头突然一阵眩晕,不承认不行了,自己终是老了。
“儿大不由娘,打也没有用。”严开明劝道。
“您老好脾气,可是季主任呢……”汪建国无奈地说。
“他也不会和孩子一般见识,都是看着长大的……”严开明的双目再一次恍惚,自己这代人奉献给隧道工程时可比小汪的年龄还要小上许多,时代变了,孩子们看不上这份儿工作情有可愿,就算当父母的也不能勉强吧。
“你当真不想干?”汪建国质问着。
“不想!”汪承宇斩钉截铁地回答。
“唉……”
汪建国不是不知道,这孩子的心早就野了,尤其是交往了女友之后,他找谁不好,偏偏找上那个人的女儿,唉……
一言难尽,当年若不是那个人,集团早年能窘迫成那个样子吗?
现在好不容易走出来,他的儿子却和那个人的女儿搞在一起,岂不是说那个人做对了?那他们老一辈人众志成城从坎坷中走出来拼得那一口气传给后代的精神还有意义吗?
当年兵改工那段日子……
汪爸爸心中的那个人此刻可是意气风发,而对那个人的女儿高薇来说,今天可是一个大日子,正式接手志远集团业务,从后台走向前台,完成由大小姐到掌舵人的蜕变。
今天是南新区会展中心奠基的日子,市领导和行业内的前辈都会来,在这样的日子里正式亮相,是具有极重要的意义的。
“高总今日当真英姿飒爽。”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白秘书从来不吝赞美之词,白秘书三十余岁,比青涩小生要成熟,面相看起来却像所有从事秘书行业的人一样颇为年轻。
英姿吗?不过是职业装而已,就穿着而言是最古板,最不需要刻意修饰的一款,恐怕只有制服控大叔会喜欢吧。
高薇勾勾嘴角,并未把内心真正的想法表达出来,喜怒不形于色,又让人抓不住痛脚,父亲传授的真言她怎能不记得?
她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始了,她现在的状态刚刚好。
电话铃声响了,高薇拿起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这个家伙,怎么在这个时候打电话?
“我自由啦!”耳畔传来汪承宇那欣喜若狂的声音。
“哦?”高薇淡淡地说:“那恭喜你啦,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听筒那边诧异地问:“咱们不是说好了嘛,怎么?你变卦了?”
“怎么会?先前是意向,如今要实施了,总得有具体计划不是吗?”高薇的语速平缓,声调起伏极低,莫说对着手机,就是面对面也看不出喜怒,就这一点来说,她练得青出于蓝了。
“我这个985工程的研究生还配不上志远集团吗?”
“志远集团缺985工程的研究生吗?”
“哎?高薇你什么意思?过河拆桥啊?”对方有些愠怒。
白秘书递过一叠文件,高薇飞快地浏览了题头,然后提起笔刷刷刷地签上字,挥挥手屏退白秘书的跟随,表情这才浮现出符合年龄段的莞尔一笑:“汪承宇!你别不识好人心啊,我这不是怕有人说你吃软饭嘛。”
“年轻人肠胃不好,适当吃点软饭养胃。”
汪承宇的调笑开的不是时候,若是平时这样说高薇只会一笑而过,但是今天她变了,如果汪承宇在他身边的话一定能看见她那张变得铁青的脸。
恋人的心思总是细腻的,仅从高薇语气短促间的变化,汪承宇感受到气氛不对,立即话锋一转,凌厉地说道:“不要动辄给人打标签,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
高薇松了一口气,心底也知道自己紧张过度了,自己看上的男人怎么能用软饭来形容呢?他汪承宇又不是没人要。
“好啦,有话见面说,你在哪儿,我找你去。”男人嘛,心态要豁达一点,总和女朋友计较情感上的事算怎么回事?
“南郊会展中心奠基仪式。”想通了关节,高薇也很爽快的说道。
“知道了。”
电话挂掉了。
背后说汪承宇没有对象的人那是不了解他,一般人哪里入得了他的法眼,而他的对象说出来会辣羡煞死那些人,华铁隧道这边的老一辈没人不知道高志远的,提到这个名字都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这个名字埋掉才好,可那个人偏偏还自恋到把自己的名字放在公司的名头上,业务又与隧道集团有交集,让人想忘都不可能。
高薇会是一般人吗?
交了这样的女朋友知情者只会缄口不言,即使背后闲聊也会用“不知道”来敷衍。
汪承宇飞快地收拾好行囊,多年的抗争终于迎来了自由,连脚步也是轻快的,就在他抬脚跨出门口时,一眼看见走廊里站着的人。
“你真要走啦?”张启源很是不舍地问。
“当然是真的。”汪承宇口气轻松地说。
“可你一直学的就是这个啊,隧道工程哎,多好的实践基地,你……”张启源不知道为什么,鼻子竟然一酸,这位大学以来的损友不仅仅成绩好,而且天生带感,让身边人不自学地会以他中心围拢过来,选择做盾构项目就是被他吸引来的,没想到这样的人生选择在汪承宇心里竟然是被迫的。
“有什么了不起的,哥打小就是在隧道里长大的,看都看腻了。”汪承宇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可是这话说出来之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哎呀,这是被开除啦,可惜可惜,我没办法践诺了。”耿家辉躲在张启源后面,一脸坏笑。
汪承宇撇撇嘴笑道:“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被开除,而是主动离职,所以你那三声傻X……”
耿家辉说:“这样的借口也找得出来,你的不要脸真得让我叹为观止。”
“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谭雅突然出现在几个人身后。
耿家辉惊讶不已,谭高工这是明显偏帮啊,汪承宇何德何能让自己的老师帮他呢?按理说该自己与老师的关系更近一些不是吗?耿家辉想不通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喏。”
谭雅递过来一袋文件。
“这是……”汪承宇猜到是什么了,但是他不确定这东西对他还有用。
“你在研讨会上发表的关于长距离掘进刀具技术的分析,我已经在具体技术细节方面帮你改过了。”
四目相对,谭雅的目光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柔和、自然,还包含着一丝宽容,一丝期许。
汪承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那你平时少抽烟,对身体不好。”
谭雅的烟瘾不轻,但是她吸烟有一个优点,就是只在自己宿舍里,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吸,平时不管瘾再大也能忍住。
谭雅笑道:“小子,知道心疼人啦,长大了嘛。”
汪承宇像个孩子般眯起眼很诚恳地说:“那是当然,我不关心您谁关心您?您说是不是?妈——”
耿家辉的下巴都掉到地上了,看着张启源一副肉疼他的样子,内心恐惧到极点,我擦,谭高工是这小子他妈?想到在院子里集体抓这小子的时候自己可是一马当先的,想到谭高工师带徒时候的那种严厉,耿家辉顿时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