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宁俊涛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在这佛门之地,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大开荤腥,他可是见所未见。
狄秋忍不住问道:“茶花姑娘,为何你吃的是这些,招待我们却用的是斋菜呢?”
“这并不难解。”茶花笑道,“我满头青丝,尚未剃度,不是出家人,自然是可以食得荤腥了。”
宁勋听她这般解释自然不能接受,口中道:“照这么说,我们也非出家之人,为何要吃这斋菜呢?”
“既来之,则安之。”还未等茶花回答,狄秋忙道,“素菜荤菜都是一样吃的,又何必讲究那么多呢?”说罢,提箸就开始吃饭。
茶花见状笑了笑,将鸡腿塞进口中:“狄施主说的正是。”
狄秋也不答话,只是埋头继续吃饭。众人见狄秋没有介意,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都提箸开始吃饭。
谁知吕杏儿才吃了一口,便皱眉道:“哎呀,好苦。”
那粥里头也不知是放的什么菜,吃起来竟然是苦味。狄秋也尝了一口,虽比不上那忘生茶,却也是颇有些苦。
吕杏儿气得搁下了筷子,冲茶花道:“不是你问我们有什么忌口吗?我说不爱苦味,为什么这粥偏偏却是苦的?”
茶花道:“灶房倒是有些芜菁,女施主需要我去煮来吗?”
“你……你故意戏弄我!”吕杏儿顿时大怒。
茶花却不紧不慢道:“粥饭不苦,是施主你的心里苦。非为忌口,而是忌心。”
吕杏儿却不吃茶花这一套,反唇相讥道:“那你却又不忌口,也不忌心,这是为什么?”
“女施主错怪了,世上哪有一位大和尚,出生之时就吃素菜长大成人的。自小就沾了荤腥,不能因这一剃刀除发,便免去了以前所有因果。”茶花道,“我虽不忌口,但却忌心。这碗中的生灵,都是山下菜市口的死物,本无生命,我讨来充饥本也不犯杀生之过。施主你不是不喜欢苦,而是害怕苦,只要面对心中之苦,口中便就不苦了。”
吕杏听了茶花的话,只觉得她在狡辩,仍是不服道:“那照你所言,不如去饭馆食肆点上一桌子鸡鸭鱼肉,反正后厨多的是刚杀的食材,那样不也不犯杀戒不是?”
“女施主却想得浅薄了一些,若是我不吃那一席鸡鸭鱼肉。那后厨食材便不会耗费。既不耗费,后厨也就没有理由再杀生,来增补食材的数量。凡事有因必有果,若是由于我在食肆吃了那鸡鸭鱼肉而种下了因,造成那后厨杀生之果,亦是罪过不是吗?”
茶花的一番话说得吕杏儿哑口无言,如此说来若茶花碗中的鱼虾,当真是人家不要的,确实没有种下任何恶果。
继而想到茶花方才说的心中有苦,才会怕苦之言。不禁回忆起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就从未离开过芙蓉镇,又何曾吃过什么苦了?她怕苦,是因为自己从小娇生惯养养下的,但心中怕苦,却非一朝一夕所成。离开芙蓉镇与狄秋北上,算是她此生做出最勇敢的一个决定。
“茶花姑娘,谁说我怕苦了?不信我这就吃给你看!”说着,吕杏儿又重新拿起筷子,学着狄秋的样子大口地吃了起来。
茶花见状,只是口中唱了一句:“阿弥陀佛。”
之后,四人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饭,茶花也没有再说什么。吕杏儿帮着茶花收盏洗完,几次三番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狄秋知她想问又羞于开口,但这事情就算是他想帮却也帮不上,唯有吕杏儿自己心头顿悟才能解决,便也不去多说什么。
饭后,茶花领着他们四人到禅房里,打好了铺盖,留下一盏油灯。口中道:“几位好好休息吧,那第三道禅机,可以慢慢参悟,我就不打扰了。这禅房是了生大师,打坐念经之所,书架上都是佛学经典,施主可以随意取阅。”说罢,便阖上门房走了。
宁勋嗅了嗅这被褥上的气味,忍不住嫌弃道:“这被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睡过了,一股子霉腐之气。”
“茶花姑娘也说了,这第一道禅机至今也就只有我们参悟了,自然也没有人有机会留下来参悟这第二道与第三道禅机你就别挑剔了。”狄秋道。
“说的也是。”宁勋叹道,“只不过这么多的佛经里头,恐怕这一夜也翻找不完。便是翻找完了,却都不一定是那正确的答案。”宁勋抄起一卷佛经摊开一瞧,这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让他看着就头疼。
宁俊涛与狄秋也随手拿了一卷佛经在手中,这佛经看着不厚,那里头的字却都是蝇头小楷,一本下来少说也有百余万字。真要一本一本找下来,算得上是一件大工程了。
“吕姑娘,你怎么不找?”宁勋看着看着,忽然发现吕杏儿坐在那里愣愣地出神,就连宁勋喊她,都没有反应。
宁勋见状急忙走到吕杏儿的身边,用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怎么了?”
吕杏儿这才回过神来道:“啊?”
“我问你怎么了,像三魂七魄都被人勾走了一样。”宁勋道。
“哦……我只是在想事情,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什么有话对你说,没看到大家都在忙着翻佛经吗?不翻佛经,明天怎么解开那第三道禅机?”说罢,宁勋将自己手中的佛经塞在了吕杏儿手里。
狄秋见吕杏儿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关切道:“是不是太劳累?要不你先休息,让我们来找吧。今天这一天,也够辛苦你的了。”
“不……不用,我只是忽然想我爹了。”吕杏儿有些酸酸地道,“自从我爹去世以后,我就经常梦到他。”
狄秋三人见吕杏儿提到了吕城,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她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想起家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多半是吃饭的时候,茶花的那番话,勾起了吕杏儿对家人的思念。
以前不管有什么苦,都有吕城帮她出头,便是吕城不在,梁老也是视她为己出般,为她处理一切的麻烦。但是,现在他们两人都不在了,眼前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只能吕杏儿自己一人扛下来。
吕杏儿知道,自己若想报得父仇,不仅不能只靠着狄秋,自己也需要经历磨练。这样她才能快速成长,今后成为狄秋左膀右臂,不至于成为一个拖油瓶。
“狄大哥,你不用这样照顾我的,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脆弱。”吕杏儿道。说罢,走到书架前,搬了一摞书放到自己身边。
狄秋看她这样只是叹气,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四人就这样围坐在油灯前,一页一页翻看着佛经。但才看了不久,便找见了不少的名字。
可宁勋却急道:“这名字也太难记了些吧,这如来佛为什么不叫如来佛,却叫什么释迦摩尼,这世上还有姓释的吗?”
宁俊涛道:“释迦摩尼只是佛教徒对他的尊称,他本名叫悉达多,姓也不姓释,而姓乔达摩。这佛教并不是我们红丸国原生的教,而是外域流传而来的。所以这些名字,都是外来语。这佛经上都用了我们国家的文字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要是这佛经都是外国字,那真就没办法去记。”
这一席话,把几人都说得呆住了,他们都没想到在和佛教竟然还是外国流入的。
“爹,这些都是娘告诉你的么?以前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宁勋好奇道。
宁俊涛叹道:“不错,你娘生前就常在我耳边与我提起,久而久之我也是耳濡目染,知道了一些,但却算不得许多。”
“这姓名如此难记,我们还是要抄录下来为好,否则看到后面,前面倒是全忘记了。”吕杏儿提议道。
狄秋赞道:“说的不错,正当如此才行,明儿个我们就照着抄下来的名录,挨个地去与茶花姑娘对答,不信就没有一个是对的。”说着,便在禅房里寻起纸张来。
不一会儿,狄秋便找来一大叠的纸张。其中大部分上头都已经写满了字,但背面却是空白的。想必是了生大师,在这禅房参悟佛法的时候誊抄所用。
几人抄了一会儿,便已经些满了十几张。倒不是人名太多,而是这上面佛家子弟的姓名不像红丸国的姓名那样只有三两个字,大部分都是四到五个字组成。不仅念起来拗口,这书写起来也十分麻烦。
时间很快便过了子夜,地上已经放满了名录。有不少抄满的,已经被吕杏儿晾干叠在了一起。可看着眼前好几大书架的佛经,他们距离抄完却还遥不可及。
宁勋是第一个累趴下的,他放下手中的毛笔泄气道:“这样下去,别说是一个晚上,就算是在这浮云寺再待个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抄完。”
宁俊涛还算是有耐心之人,此时也忍不住叹道:“这佛经的数量确实太大了,要抄完确实不是件易事。难道茶花姑娘就不能松松口,告诉我们这姓名就藏在这其中哪一个书架上,这样也算减少了我们的压力。”
听了两人的话,狄秋微微一笑道:“你们想的,我早就想过了。但既然茶花姑娘说了让我们看着佛经找找头绪,那就说明那尊泥塑的身份就不一定是在这佛经里头,只是要我们经历这查看佛经的过程罢了。”
“我的天?”宁勋失望道,“狄大哥你倒是早说呀,要是这姓名最后不在这佛经里头,我们不是都白白辛苦了?”
“狄大哥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吕杏儿若有所思道。
狄秋想了想道:“想到什么倒没有,只是无论谁来看这佛经都要抱着诚心,若无诚心那别说是禅机了,什么也一样是看不破的。
宁勋恼道:“我还真希望,这第三道禅机考的是我们的诚意。一夜佛经看完,第二日茶花姑娘推门进来告诉我们,说这第三道禅机已经破了。要是这样,也不白费这番功夫。”
就在这说话间,禅房中的油灯忽然黯淡下来,几乎就要熄灭了去。
狄秋见状,忙用手掩住,但尤是未赶得及。只听“噗”地一声细响,火光已经完全消失。
“麻烦了。”狄秋着急道,“茶花姑娘可留了火石?”
吕杏儿摇头道:“好像没有,进来的时候就端了这一盏油灯。”
“别急。我这有火折子,先试着点点看。”宁俊涛道。
黑暗中只听见,呲地一声,一点红光亮起。宁俊涛将火凑到了油灯上头,但尝试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将油灯重新点亮。
到了最后,宁俊涛亦是着恼,忙一摸那油灯里头,且才发现是那灯油干了。旋即叹道:“这油灯的灯油都干了,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办,也只好去找茶花姑娘讨要了。”宁勋无奈地说着,就要站起身来。但一伸手间,却不小心打到了灯盏,差点将面前的油灯打翻。
“宁勋你小心点。”吕杏儿责怪道,“这么晚了,茶花姑娘应该已经睡下了,这时去打搅恐怕不太方便吧。”
黑暗中,大家嗅到有股焦糊味,那是灯芯发出来的。这没有了光源,这摘抄佛经中的名字自然无法继续下去,但现在要让他们去喊了才茶花起来却又实在不妥。
遂狄秋提出建议:“不如就先睡下了吧。”
吕杏儿一听,却不同意,口中道:“要是现在睡下,岂不是功亏一篑吗?”
“何来的功亏一篑,我们这佛经抄下来的名字恐怕还只有沧海一粟,怕是还有好多篑呢。”宁勋躺下身子,虽然心中不甘,但他说的却是事实。
狄秋坐在被褥上想了一下后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出了禅房,借着月光继续抄吧,今儿个是盈凸月,这光应该够我们看清这佛经上的字。”
“好主意,这不仅可以免了去打搅茶花姑娘,我们也能继续摘抄名字了。”吕杏儿开心道。
“啊?还要抄啊!可饶了我吧。”宁勋一头栽在枕头中,实在不想去来。
宁俊涛见儿子如此怠惰,有些生气起来,道:“人家吕姑娘都不嫌累,你一个大男人也忒的没耐心,快起来!”
话已至此,宁勋不得不艰难地离开床褥起身,与众人行动起来,各自搬了佛经出了禅房。随后,狄秋去偏殿又搬来桌椅,找了一处月光正合的空地放置下来。
好在这日月相不是朔月,这月光正合时宜。虽然佛经上的字小,本就颇为难辨认。但几人都没有什么怨言,又继续刚才的工作,细细开始摘抄起来。
但这月光毕竟不如油灯,随着夜越来越深,这月亮会在天上不断移动。每隔一段时间,狄秋便要搬着桌椅跟着移动。
宁俊涛毕竟是上了年纪,目力比不上狄秋他们年轻人。看得久了眼睛止不住发干发涩,到后来看起佛经上的字来越来越困难。但他心性坚韧,便是再不适去也不说出来,仍是努力地去辨认着,几乎脑袋都要钻到佛经里去了。
狄秋见状,忙停下手来道:“宁老爷,你先去歇息吧,若是熬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不打紧的,我还能坚持,就是慢些罢了。”宁俊涛谢道。
宁勋折扇只顾着埋头摘抄,没有察觉到父亲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听狄秋这么一说,忙一把抢过父亲手中的纸张道:“爹,你这都抄错好几处,要是再抄下去,恐怕是好心帮倒忙了。”
“哪有的事,给我看看……”宁俊涛急着要抢回来那纸张。
谁知宁勋一把把纸张拿到另外一边,口中道:“我说的您还不信吗?您还是听狄大哥的,赶紧去休息吧,不然真熬坏了身子。”
“你……”宁俊涛气急败坏道,“都说了给我先看看,哪里错了。”
“您就别看了,快去歇着吧。”宁勋一把将那纸张揉成了一团,作废纸扔到了远处,又将父亲身旁的佛经都抢了过来,摞到了自己的佛经上。
宁俊涛没辙,只好道:“得,你爱忙就忙吧,我去歇着了。”说罢,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便回禅房休息去了。
直等到宁俊涛关上了房门后,吕杏儿忙凑到宁勋身边好奇地问:“你爹真抄错了吗?”
宁勋嘻嘻一笑,又去把那纸团捡了回来摊开平整,口中道:“正所谓知子莫若父,我要不这样说,依照他老人家的脾气,才不肯去歇着呢。他不仅没抄错,这抄得恐怕比我们都好得多呢。”
说罢,宁勋将那张纸递给吕杏儿一看,只见上头摘抄的名字一笔一划都是十分工整,每个字都清晰好认。倒是宁勋的字,歪歪扭扭除了勉强能看出来是个什么字外,全然比不上他爹的书法。
吕杏儿止不住笑道:“你这字写得都是什么呀,你要不说,我还当是外国字呢。”
“你敢取笑我?你又好到哪里去了,给我看看你写的。”说着宁勋救要去抢吕杏儿的来看。
吕杏儿偏不遂他的心,急忙把自己摘抄的纸张藏到身后:“不给,就不给。”
两人玩闹了一通,狄秋这才催促道:“好了,我们还是快摘抄吧,这么多佛经也不知要抄到什么时候呢。”
“听到没有,狄大哥都发话了,还不快抄!”吕杏儿故作怒状。
宁勋悻悻缩回手来,嘀咕道:“我现在可有两人的份了,你们却也不替我分担一些。”
狄秋摇了摇头,只好从宁勋那里拿了一些佛经放在了自己这边,口中道:“这样总行了吧。”
吕杏儿见状不情不愿地道:“狄大哥,哪有你这么惯他的。”
“惯我怎么了,要不你也惯一下我。”说着,宁勋便拿了几册经书放在了吕杏儿的经书上头。
“你……”
吕杏儿刚要生气,狄秋忙制止道:“行了行了,都别闹了,这一晚上都过去大半了,再耽搁下去真的要十天半个月都摘抄不完了。”
听狄秋这么一说,两人这才安分下来,继续低头摘抄起佛经上的名字。没过多久,伴随着禅房里宁俊涛的熟睡的鼾声,困意逐渐袭上三人的心头,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