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出了府衙,只觉得后背湿漉漉的。方才那一脚直中他的胸口,已经令其受了严重的内伤。每走一步,体内就会传来令人目眩的剧痛。
临了,虽向刘三白撒了致命的毒物,但那不过是阻碍之法,实无伤敌之能。是以,此间虽然体内血气翻涌,真气溃散,却是依旧不敢停下脚步。
直到一朵亮星从府衙内部升起,在天上炸开一片诡异的红光,梁老心里更是着急。生怕这是召集追兵的信号,要是自己跑得慢了,只怕连吕杏儿的最后一面也再见不到。
好在,安置吕杏儿的所在并不甚远。梁老踉踉跄跄,总算撞门进来。
这时的吕杏儿已经醒转良久,因见不到梁老,只有将自己困在屋内不敢出去,早已经急得团团转。
见到梁老回来,忙上前责问道:“梁伯你究竟要做什么!怎可以把我一个人落在这里!呀……梁伯你怎么……”吕杏儿猛然瞅见,梁老身上竟然带着淤青,顿时惊得呆在了那里。
“小……小姐,快走,你快走!”梁老口中呕出一滩血来,一个趔趄便倒在了吕杏儿的怀里。
面对眼前变化,吕杏儿吓得只是三魂七魄都丢了一半。身旁的屋主老太,更是惊得直叫道:“是鼠疫,是鼠疫!你们快出去,休要传染给我!快出去!”
吕杏儿无闲与这愚昧老太解释,只知梁老遭了强敌,这才身负重伤,自己需得赶紧离开此险地才是。于是,忙搀了梁老的身子,迅速出了屋,往一旁的小巷内躲去。
结果,不出吕杏儿所料,她前脚刚走,街上很快便响起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接着,便是搜寻、拦问的声响排山倒海般一波接一波地涌来。
吕杏儿搀着梁老,越走越是心惊,只能像没头苍蝇一般,在小巷中横冲直撞。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远,竟不知不觉中跑到了马进家附近。
就在这时,远远望着空荡荡的街巷,忽地竟然钻蹿出一匹快马。吕杏儿吓得连忙缩了脑袋,瞥见那马上骑的竟是李清知的师爷李源。不禁暗道:李清知竟连师爷也派出寻他们的下落,这下当真无路可走了。
念及如此,吕杏儿把心一横,待李源骑马走远,连忙搀着梁老往那马进家而去。侥幸想着此处当是李清知早就寻过,大约没有人在此看守。
也几乎可谓是天佑这两人,吕杏儿这一次竟未赌错。进了马家,漆黑一片的院落里并无别人,唯有地上尚自还保留着先前众人战邱氏兄弟时的狼藉。
吕杏儿兀自松了一口气,匆忙扶了梁老靠在墙边,又去寻了灯盏擦了火起来。但微弱的火光下,梁老的脸色却是一片苍白毫无生机,直瞧得她眼泪止不住地滴落下来。
“梁伯,你说说话呀……梁伯……”吕杏儿哭道,“要是你有个不测,杏儿可如何是好……”
梁老这时也知自己性命无多,只能露出一丝惨笑,勉力劝慰道:“傻孩子,人总是会死的。老奴能活到这个岁数,早已经够本了。”
梁老一口气提不上来,说到后面只一个劲地咳嗽难止,却又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生怕再晚就难以交代。
又道:“这里面是我毕生心血,若是有缘得见北境之地的一位名叫卜师心的前辈,就替我转交给她吧。就说……就说我这个驼背……此生有负……”
“梁伯你不要再说了,杏儿在这儿陪着你呢……你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吕杏儿看着眼前这个如父如师之人,只哭得撕心裂肺。
却未注意到,身后的府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一溜烟地,跑进来好几个人。
待到人走得近了,吕杏儿才被脚步声惊到。连忙抓了一旁的灯盏要做武器,回首就直伸了出去做抵挡状。
来人大吃一惊,借着火光已经认出了吕杏儿,忙道:“吕姑娘,是我!”
“宁……宁勋?怎么你……”吕杏儿亦是吓了一跳,却见宁勋身后裴朗几人俱在,怀里都还抱着人。
待落在最后的裴敬之掩门而入,更是慌忙道:“此地只怕躲不长久,方才我见那李清知的师爷—李源骑马往出城的方向去了,不知是不是去寻人手来捉我们的。咦!吕姑娘?”
“我爹呢?我爹在哪里?梁伯快不行了,我爹他一定有办法能救梁伯的!”吕杏儿急切地催问道。
殊不知,吕城方才已经教宁俊涛抱入院中,只灯火灰暗没有被吕杏儿看仔细。这时,一听女儿呼唤,吕城连忙出声回应:“杏儿,爹在这里……”
“爹!”吕杏儿闻声,连忙扑身过去,一把握住吕城的手掌。
可本该欢喜的重逢,在这一握之下,却顿时烟消云散。吕城的手竟一片冰凉,五根指头宛如树枝一般又硬又木。再看其面容,更无半点血色,宛如行将就木之人。
吕杏儿不知父亲遭遇了什么,连忙上前紧紧抱住,哭道:“爹,你这是怎么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众人见此,只有扼腕垂泪,满脸痛惜。宁勋耷拉着脸道:“我们捡柴拾果回来,见不到狄大哥他们,便一路寻到了河边。却不知,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两名李清知的爪牙寻上门来。狄大哥虽然拼死击毙其中一人,但狄伯父和狄伯母却也双双战死……”
说到痛处,宁勋忍不住拭泪哽咽,几度开口都被悲痛所阻,好不容易忍住涕泪,这才继续道:“那剩下一人,见我们人多势众,竟卑鄙地抢过黑目大哥挟作人质。吕伯不弃其义,舍命相夺,却终究不是对手。最后,不仅黑目大哥未能夺回,就连吕伯也被伤成了这样。”
随着宁勋娓娓道来,吕杏儿方窥全局。这才注意到,身旁躺着的正是狄野与梁玉舟二人的尸体。而狄秋更是双目紧闭,面若金纸。身上骇人的血污与伤口,无不在述说着今夜之战有多么惨烈。
“杏儿……你梁伯呢?”吕城虽然气息微弱,但神志却尚自清醒,“你扶我去见他。”
吕杏儿闻言,连忙将吕城扶到梁老身旁。而当两人一照相,竟都露出了相似的笑容。
吕城咧着嘴喃喃自语道:“孩子生了,你说叫杏儿,是何道理?”
“那门旁种的杏树,果子历来又酸又涩,熟透了也难下口。可杏儿一诞生,那果子就变得又香又甜,是上天给的好征兆呀。”梁老笑道,“若要判词,还有:黄杏枝,娑娑舞。笑画眉,敛红妆。”
“莫如:芳菲果,节节生。孕丹凤,围巾帼?”
“好呀,好!”
两人已至回光返照,不约而同说起当初吕杏儿落地时,为她取名的场景。旋即,声音越来越低,竟就这样携着手一并去了。
“爹!梁伯!”吕杏儿一声痛呼,可二人已经再无回应之能。
众人不忍直视如此惨状,此夜离他们而去的朋友已经太多太多,任谁都无法承受这样接踵而至的打击。
然而,命运之困似乎还未此终结。吕杏儿嚎啕的哭声,响彻整个马府庭院的同时,不知不觉中也惊动了附近的居民。
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逐渐重叠,府门外已经聚集了一些好事者。更有胆大之人,上前去推那大门试图一窥究竟。
宁勋见状,连忙制止吕杏儿继续再哭下去。又冲其他人道:“黑目大哥说过,那马识的书房里有密室,我们快躲进去,否则要教人瞧见可就遭了。”
众人闻言,只得抱起受伤的狄秋与其他几具尸体,纷纷往马识的书房跑去。又费了一会儿工夫,找到机关所在。
待进得密道后,宁勋一路点燃墙上的灯盏,沿路来到后室。却见一排排的架子竖在其中,上面的东西已然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积满灰烬的偌大铜盆。想到,多半是马进为亡羊补牢,将所有的证据都烧毁在了其中。
这时,狄秋悠悠转醒,脑海中一片混沌,只喃喃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狄大哥!”宁勋连忙上前扶住狄秋,“我们在马进家的密室里,你放心李清知一时半会找不到我们的。”
“我爹还有我娘呢……”
“他们……他们……”宁勋不忍告诉狄秋实情,只怕更加重他的伤情。其他人更是默契地将狄氏夫妇的尸体挡在身后,生怕教狄秋见到。
可狄秋却是早就知晓父母皆已经牺牲,忍住心中悲痛推开众人,双膝跪倒在了地上,一头重重磕了下去。还见周围,又见梁老与吕城的尸体,狄秋亦是深深一磕。虽是极力克制,但父母双亡之悲却是痛心疾首,依旧让其默默垂下泪来。
“爹、娘、吕伯、梁老。是狄秋无能,才致大家遭此波劫。”狄秋自责道,“狄秋愧对大家的信任,愧对这些日来的守望相助。”
狄秋虽对着父母尸首在忏悔,话却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的。可面对当前窘境,谁又忍心苛责于他。更遑论,那李清知手下狠辣冷血,又岂是他狄秋能够未卜先知的。
吕杏儿见其气馁颓唐,兀自气不过,骄横脾气发作起来,上前一步便是一掌掴在了狄秋的脸上。
“吕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宁勋见状,连忙上前制止。
可听吕杏儿道:“你问我做什么?怎么不问问你的狄大哥在做什么?那杀父仇人逍遥在外,身为堂堂七尺男儿,他却不思报仇雪恨,倒在此做儿女之态,哭哭啼啼,呜呜咽咽。我一个女儿家,不会什么武功,我只有哭。可他呢?他明明可以杀得了一个,为什么不连另外一个也杀了!”
“不要再说了,狄大哥已经做的够多了!”宁勋气得浑身发抖,“就算你再怎么骂,狄伯父狄伯母也不能再活过来。你父亲和梁老,也一样不能再开口说话了!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吕杏儿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一把推开了宁勋。
惊怒之下,宁勋重重一个趔趄,脚下猛地一朝着身后一踏。竟生生将那地砖踏得粉碎,半条腿都陷了进去。
众人定睛瞧去,那地砖下面却是一条幽深的通道,只空空地回荡着方才吕杏儿的质问。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