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师心闻言,如遭霹雳一般,身形微微晃动,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怒道:“不!这不可能!混账……这个混账!怎能就这样弃我而去……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我……我不敢骗婆婆……”狄秋低头嚅嗫道。
但见狄秋说得诚恳,不像是在说谎,又不由地悲从中来。忍不住一把将那《皓首经》摔在狄秋的怀里,掩面恸哭道:“人都没了,我要要这书却有何用!”
身旁的二人见此,此时此刻也是心乱如麻,欲劝难言。委实不知如何才能排解其肝肠寸断,痛心刻骨之悲。
直至过了半晌,卜师心哭声逐渐收敛,整个人宛若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红着双眼道:“他……埋在哪里,可以告诉我么?”
“在西边边陲一处叫芙蓉镇的地方。”狄秋答道,“若是婆婆不弃,我愿为婆婆引路祭拜。”
卜师心点了点头,旋即将那信笺塞进怀里,低下身子冲玉萝道:“玉萝,虽然你从未见过你爹,但也当亲自前去祭拜才是。你可愿意与娘同往么?”
“我……可我爹分明就在这百花谷里呀。”玉萝只疑惑道,“而且他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就……”
眼看女儿还是没能想明白,卜师心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虽然很难让你马上接受,但朱光磊他确实不是你的生父。你本姓梁,叫梁玉萝,梁武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不……你在骗我对不对?”玉萝疯狂地摇着头道,“我姓朱,我还有一个哥哥,我们都姓朱,才不姓梁!”
卜师心见她提及朱谦,不由地脸色一红。道:“谦儿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但你要明白朱光磊和你,其实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言至于此,一旁的狄秋这才明白,朱光磊为何恨不能啖梁老之血,生食其肉。原来一切憎恶的源头竟都在此!也难怪,他会视玉萝若草芥一般,二十多年来将她囚禁在水榭之中,日夜受尽煎熬折磨。端的,是在以这种方式宣泄当年梁老的夺妻之恨。
眼看玉萝此时尤是不愿相信梁老才是其生父,狄秋不得不旧事重提:“玉萝姑娘,你应该相信你娘的话。若朱光磊是你生父,那他绝不会让你喝那些会导致你无法行走的汤药!更不会把你困在那水榭之中二十多年!”
“你胡说!那药是爹爹配来为我滋补身子的!”玉萝见狄秋又诋毁父亲,忍不住斥责道,“你二人都是坏人,合起来骗我!”
卜师心闻言大惊,也不知狄秋说的时真是假,只连忙握住女儿的手腕查起脉象。但见其血脉淤塞已极,几乎已经伤得生机,不由地勃然大怒道:“该死,朱光磊他竟敢喂你喝五味断续汤!”
狄秋见玉萝所服汤药竟还有确切名字,不禁心中一跳。但忖只要是毒物,便一定有解药。连忙追问道:“婆婆,这五味断续汤可有解药么?”
卜师心沉着脸道:“这五味断续汤效用极缓,若非长年服用绝难起效。但只要累积一定时间,其毒性便会深入肌骨,万难拔除。只奇怪……玉萝这脉象,却不像是已经服了二十多年,竟有几处有死灰复燃之象……”
玉萝与狄秋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地朝着对方看去。皆想到那日在这山洞中躲雨时,运功通脉的场景。而玉萝,也正是在那之后,双腿渐渐有了知觉,甚至一度可以支撑起身体缓慢走动几步。
可即便如此,玉萝却仍是不肯相信父亲会害自己。只连忙抽了手回来,再不让卜师心亲近。口中道:“我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爹不见了我的踪迹定会着急的。你们还是赶紧送我回去的好,否则……”
“傻孩子,你这怎么这么犟!”卜师心气道,“朱光磊他不是你爹,你再回去便是羊入虎口,哪里还能再出得来?”
玉萝被这严重的语气一唬,本就柔软的心更是支撑不住。直带着哭腔道:“不!我爹不会害我……我走……你走!我不要你说他的坏话!”
“你!”
卜师心焦急万分,无数的念头涌上心来,几乎挤破了脑袋,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分说才是。可一想到朱光磊对女儿的所作所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她回去。
念及如此,卜师心连忙就要抱起女儿,口中催道:“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横竖,这百花谷绝不能再待了!”
“救命!救命……你放开我,快放开我!”玉萝见其要强行带自己离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呼救挣扎起来。
狄秋落在一旁,这时却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正着恼间,却听得洞外一连迭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声呼道:“那边有动静,快去看看!”
“糟!”狄秋倒吸一口凉气,忙上前劝说,“婆婆,是朱光磊带人寻过来了,你还是先放开玉萝姑娘吧!”
卜师心闻言,顿时怒道:“小子,别以为你与梁武认识就能对我指手画脚!我母女俩的事,还容不得你来置喙!”
“婆婆!你先冷静下来想想!”狄秋见她着恼,只能连忙为其点明关节,“如今百花谷里皆是朱光磊邀请来的好手,他们的轻功可不在我之下。你带着玉萝姑娘,就算能跑,又能跑得了多远呢?”
卜师心为狄秋这一言所感,犹犹豫豫地看向女儿,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但瞧玉萝神情惶恐,双手护着身子,满脸的不情愿。才知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与她阔别太久,关系实在生疏已极。如何也无法用这三言两语,便能劝得她乖乖同自己离开。
遂叹道:“也罢,娘回头再来看你。”
说完,又复转向狄秋道:“照顾好她,否则仔细你的性命!”
交代完这些,卜师心这才依依不舍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旋即跃出洞外,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面对这暌违已久的母爱,玉萝只感满心的惊喜与疑惑。她虽也曾期待过被母亲拥入怀抱的温馨,却从未想过,这份感情会如此的直接与热烈。
不经意间,便将其与父亲朱光磊,似近非近,似远非远般,冷淡且隐晦的关怀,做了一番比较。只怎么也想不通,究竟谁才是真的对自己好。
狄秋见玉萝愣愣出神,脸上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眷恋之意,便已知晓她还是对卜师心所言还是略有动心。
但眼下却不是与其好生商谈个中情由的时节,那外头追兵已经快要迫至。狄秋不得已上前低声道了一句:“得罪了。”说罢,便拦腰抱起玉萝,施展掠影迷踪蹿出洞外。
这一回,玉萝再没有大呼小叫,只任凭狄秋抱着,脸上不知觉地露出甜蜜之色。两人迅速行进一些去路之后,渐渐已经离得山坳远了。但耳边再没听到搜寻玉萝的声响,便是那庞杂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轻。
狄秋暗道:多半是卜师心为方便他们二人逃走,所以故意引开了追来的人。遂心下也安定下来,放慢脚步,抱着玉萝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可当重见到九曲桥时,玉萝却不悦意地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捂住了口鼻。道:“好臭……”
“是先前你爹为了索拿闯入水榭之人,所发的流星火雨箭而致,不过无妨,过些时日味道便淡了。”狄秋宽慰道。说罢,抱着玉萝一路绕过满地的焦炭,从水榭正门走了进去。直抱她到床上躺好,这才作罢。
玉萝闪烁着双目,静静地看着狄秋为她整理被褥,贴心地取来枕头依靠,不禁心为所动。不自制地说道:“狄公子,你能留下来陪陪我么?”
“这……”狄秋环顾四周,暗道这女子闺房如此私密,自己留下岂不是会坏人清誉?但忖方才经历如此变故,玉萝只怕心绪难平,自己就这样离去,实在有些不近情理。
遂道:“那我便稍坐一会儿,为你整理一番吧。”
说罢,便转身将先前被霍中阳翻得一片狼藉细细收拾起来。
玉萝见他举动,知他心中所想,不由地轻声一笑:“狄公子却不用如此,只需陪我说说话就好。”
“我……我却听着呢,你说就好……”狄秋脸上一红,有些不自在道。
见狄秋不愿过来,自顾手头瞎忙碌,玉萝顿觉自己与他已经有了隔阂,不由地一阵心悸,羞赧地问道:“是先前我打了你那一巴掌的缘故吗?”
“唔……”狄秋愣了一愣,手中动作微微一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那是我该得的,我本不应那般冒犯你,现在想来倒是还欠你一声抱歉。”
玉萝忙道:“狄公子莫要说这样的话……是玉萝,有些不近人情了才是……”
“哪儿的话,任谁听到别人如此评述自己的父亲,也会与你一般,又何来的不近人情之说。”狄秋正色道,“只方才卜婆婆所言,你当记在心上,那朱……你爹他给你喝的汤药,确实有问题……”
见又提及父亲为自己配置的汤药,玉萝顿时拉下脸来。有些不悦道:“公子觉得,那位……那位婆婆所言,真的值得信么?”
“你娘……即便话说得有些过激,但她是绝不会害你的。”狄秋道,“只有些故事,我也不清楚,还需你母女俩自己作分别才行。”
面对狄秋如此说法,玉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但越想越觉得头昏脑涨,眼皮子也觉得越来越沉,不禁打起瞌睡来。
恍恍惚惚间,似又看见那双温润如玉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与脸颊。整个人禁受不住,沉湎在了其中。
待到狄秋收拾完屋中事务回过头时,却见玉萝不知何时已经陷入了沉睡。一张姣好的面庞上挂着难掩的笑容,偶尔发出一丝梦呓,也尽喊的是娘亲。
见此情形,狄秋轻叹一声,上前默默为其掖好被子。暗道:倘若梁老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却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只冥冥中他将这份本该倾注在玉萝身上的爱,转嫁到了杏儿身上,倒也成全了他自己半后生不至留有遗憾。
沉思片刻后,狄秋默默从怀里取出《皓首经》小心翼翼地塞在玉萝的枕下。想着:既然卜师心不要这本书,那自己留给梁老的女儿当最恰当不过。
做完这一切后,狄秋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水榭。可当重踏上九曲桥时,却忽见空中一道红影落下,正好拦在了他面前。
“婆婆?你怎么来了?”狄秋定睛一瞧,见卜师心竟来去如此迅速,不过片刻就已经又寻了回来。
但见那水榭方向门户紧闭,卜师心脚下微动,却又有些疑虑,道:“小子,我女儿可安好么?”
“回婆婆的话,玉萝姑娘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这时已经睡着了。”狄秋如实答复道。
卜师心见他张口闭口婆婆长,婆婆短地,心中有些不快,怒道:“我却有那么老么?要你这小子称呼什么婆婆!”
“婆……梁夫人自然不老,是小子冒昧了……”狄秋见状只得匆忙改口。
卜师心见狄秋改称自己梁夫人,顿时面色一红,但心中也忍不住欢喜,道:“你小子倒是会说话,说吧,你究竟是谁。”
“小子名叫狄秋。”狄秋见她问及姓名,不敢谎言相告,连忙严肃抱拳道。
“咦?”
听到狄秋的姓名,卜师心不由地一惊,又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这人……倒也不像传言中说的那样。”
“让梁夫人见笑了……”狄秋听她所言,知自己那些‘恶名’定已都教其知晓,不禁有些局促起来。
卜师心本就非寻常江湖中人,对狄秋之事虽有耳闻,但见到真人在自己面前,却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那些谣传。忍不住暗想:这小子十有八九是遭人迫害,否则端的年纪轻轻,哪里能犯下那些大案。
遂淡淡道:“我女儿与你似乎十分亲近,你二人可认识多久了?”
“倒是不久……不过一日罢了。”狄秋道。
“只一日?你小子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就教那傻丫头便就这样信你?”卜师心闻言不禁面露惊诧。
狄秋这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硬着头皮道:“梁夫人有所不知,玉萝姑娘长年幽居水榭之中,不谙人情之法。所以才天真烂漫,极其容易相信别人。在下也是因缘凑巧,才与玉萝姑娘结交的,倒不是用了什么旁门左道……”
“哼……你若是一个会使旁门左道之人,梁武也不会将那本书交到你的手上了。”卜师心哼声道,“那《皓首经》呢?拿来吧。”
狄秋见卜师心向他讨要《皓首经》不由地一怔,连忙解释道,“我只当梁夫人不要,所以自作主张交给玉萝姑娘了。夫人若是要的话,我这就去……”
“你……”卜师心见他如此处理《皓首经》,顿时有些不悦。正当要发火间,却想到:这本书是自己与梁武合著,传到女儿的手中倒也没错。
遂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一个大男人出入女儿家的闺房成何体统。玉萝既是我与梁武的女儿,让她拿去了,倒也无妨。”
说罢,又复道:“你小子在江湖上名声狼藉,说来我不该让你接近玉萝。但看在你行事规矩有礼,又与梁武关系不浅的份上,此番我且放过了你。今后,若我无的准允,休要再自作主张去见她。你可听清楚了?”
“这……”狄秋一愕,有些不自在道,“此事是否应当与玉萝姑娘说一声才是?毕竟我们……”
“哪有什么毕竟!我是她娘,我自说了算!”卜师心见狄秋答应得不痛快,顿时张口便骂,“我女儿尚未出阁,岂容你一男子与她私下来往,坏了清白之名?你却当我们梁家的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了!”
面对卜师心的一番痛斥,狄秋直脸涨得通红,念及彼时与玉萝所行所言,皆有违礼数,顿时懊悔不迭。只连忙应承道:“谨遵梁夫人之命,今后在下再不敢唐突了。”
“算你识相,若还敢说个不字,我瞧你这性命还保不保得住!”卜师心怒尤未竭,只恶狠狠地瞪了狄秋一眼,旋即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递了过去,“吃了吧。”
狄秋一愕,不知卜师心意欲何为,只默默接了那药丸在手中。可正当问个明白之际,却忽然发觉眼前天昏地暗,双眼竟然难以视物。体内真气更是胡乱游走,直迫心房而去。
“嘶……我这是怎么……”狄秋乱了阵脚,瞬间便分辨出这症状是《皓首经》上所载的绝魂香。遂急忙出声要求卜师心帮手,但谁曾想方才这一分神间,对方已经飘然离去。
直到这时,狄秋才惊觉这绝魂香原就是卜师心所下,也难怪她要给自己这颗药丸。想到此处,狄秋也只能赶紧将那药丸吞入腹中。旋即,盘腿坐下调息起来。
待到片刻过后,真气渐渐趋于缓和之态,眼睛也从黑暗中复得光明。狄秋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有些后怕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不过见面说话的瞬间,我就这样着了她的道。看来这位梁夫人的用毒功夫,只怕更在已故的梁老之上。”
而与此同时,狄秋又不由地庆幸,得亏方才自己对答得体,才得赐解药。若是说出一字半句,对方不愿意听的话,说不定正如她所言,这条性命也不保不保得住了。
但念及卜师心是出于对女儿的保护之情,狄秋心中也没法怪罪。只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水榭洞开的窗户,将目光落在那幅被自己信手涂鸦的画作上面。
却见,上头提着一首诗,正是昨日玉萝在花田中所吟的《寄露露姑娘》。只后两句已被她改换。变成:山花素面敷新裳,
撷落芬芳慢布张。
病木萋萋枝散叶,
初芽换去递嫁妆。
“昨日是这两句么?”狄秋喃喃自语了一番,似心有所感,但旋即便摇了摇脑袋,提足便离开了九曲桥。只留下一阵水声潺潺,清风拂过树梢的沙沙细响。
但惜玉萝重回水榭居所之事,暂未为外人所知。而至数里之外的馥郁厅中,此时正陷入无休无止的争吵之中。
沈独邪等人索拿霍中阳不成,反倒其中二人为对方重伤,铩羽而归,可谓丢尽了颜面。但当回到馥郁厅中,待与朱氏父子叙说事由,重新计议之时,却见其二人竟然都瘫倒在地无法动弹。
惊疑之下,众人连忙在馥郁厅内外四处搜索了一番,却是未见到敌人踪迹,只能忙回来照应二人。
得亏的是,卜师心知他父子不会什么武功,所配落霞散用药极轻。只稍让文丹青运功一番,便去了体内毒性。
当朱光磊才至能稍微张口说话,见眼前已经无了卜师心的踪迹,心中顿时又急又气。也不等众人问清楚事情原由,便急火火地吩咐道:“我女儿被掳走了,快!你们快去追她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