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但听此言,却是身子顿时一僵。他二人自小在一起长大,皆是知根知底,彼此有多么博闻强识又岂会不知?这刚瞧过的东西,哪有转眼便记不清的道理。这时若真要拿来看了,却不是自认蠢货吗?
于是乎,面对赵王这番蓄意的侮辱,生性要强的齐王当即打消了再要讨要那纸张的念头,只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便拂袖而去。
落在原地的赵王,却是自始至终都摆着笑颜,直待齐王走后,这才复掏将那张纸细细看了一遍。口中念叨着:“百花谷……这还真是送上门的一桩好事。”说罢,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与齐王背着方向,朝那东华门处而去。
两人这一去,直至黄昏时刻,才复在皇太后的寿宴上再会。此间,无论是齐王还是赵王,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彼此祝酒、唱诗,说着反复斟酌过无数遍的贺词。在外人看来,就似一对寻常的兄弟。却又有谁人知晓,在不久之前,两人还在勾心斗角。
皇太后端坐在寿宴之上,面色微红,精神焕发。这时赏了一番歌舞之后,又评鉴起那关公战秦琼的好戏。适时,外头烟花灿烂,飞落繁星之中,将气氛烘托得热闹非凡。直让这位古稀老妇,笑得合不拢嘴。
唯有姜水心端坐在席间,看着眼前的情景,只是觉得又闷又闲。虽然桌上脍、烩、烹、煎、炸、煮、炖、烤、焖,各色菜式琳琅满目,又复有新生、鲜、甜、甘、香、醇的瓜果蔬菜点缀其中,但筷子却是不曾怎么提起过。
直到得先头庆典过去,百官上殿来贺寿之时。姜水心才强打起精神,要看她父皇要如何兑现昨夜的承诺。
只见,昭康帝亦是觉得时机已到,缓缓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今日乃母后的寿诞,普天同庆,万国来朝,是为一桩莫大的喜事。就连皇长子,身负重任之下,也是不远千里,暂解兵甲,自中原赶回来参加此次庆典。可谓外可披坚执锐,扫荡敌寇,保卫家园,内可进孝侍奉,养亲供戚,实我红丸国顶梁之柱石。”
“吾皇万岁!”殿中百官同声共贺道。
昭康帝顿了顿,揭了楔子之后,便要点入正题:“今日,百官贺寿,进献礼物充屋盈栋。既彰我红丸国昌盛之景,又显我母后,凤仪天下,万人敬仰。是以,朕依母后之意,亦有一件大礼回赠于百官。犒劳我朝能人名士,殚精竭虑之心,鞠躬尽瘁之行。”
面对昭康帝这突如其来的发言,殿中大臣不禁疑窦丛生。想着往年里却也没有这回礼之举,今日这皇帝怎会想要开这般先河?
但疑是疑,这礼却不敢怠慢,昭康帝金口一开,百官不得不又复拜谢道:“臣等恭谢皇上隆恩,恭谢皇太后隆恩。”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昭康帝接下来的一番话,便不只是教他们吃惊那么简单。惶恐、错愕、恐惧、愤怒,将连番地对他们进行折磨。
却见昭康帝龙音渐扬,情绪更是高涨,说中端着酒杯举过的额首,款款言道:“母后说,我姜家建国数百余年,仰仗着百官肝脑涂地,呕心沥血,方才经营至今日之盛。回顾历朝历代之中,猝死任上,道毙任途之事,时有发生。每念及于斯,母后无不痛心疾首,肝肠寸断。是以,便提议朕不可学先帝爷那样,枯本竭源,涸泽而渔。凡是老者、病者、伤者,鳏寡孤独之类,但要宽以相待,怜以相加。”
“朕朝聆教诲,夕则反侧,自忖深度圣贤之书数十载,却不曾谙此间道理,可谓惭甚悔甚。后得叶老将军与鲁爱卿提点一二,这才将此事想了个通透,得出一个万全之法。因此,今日朕宣布,但凡在朝为官者,凡功勋卓著,年老体衰者,便都辞告故里。俸银照往日之例照发,以国之税,养卿之老。是为此间之重礼。”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在殿中绕梁回荡,久久不绝,更是将诸王公大臣击透击穿,直指心底。
殿下跪着的文武百官,除了叶盛与鲁嘉晟等早就得到消息的齐王势力之外,皆是吓得瑟瑟发抖,嘈杂哄乱,闹作一团。就连一旁的赵王,也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朝昭康帝望去。
一旁现任天临教第十二代教主严询面色铁青,却是一言不发,暗自思索着什么。其惨淡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才在朝中扶持自己的一番势力。若是昭康帝此举成功,那无疑是将他的左膀右臂硬生生给扯断了去。今后,要再重复今日之势,恐怕比那登天还要难。
只他尚不清楚,昭康帝此举究竟是针对自己,还是要彻底清理吏治。倘若其是借着这皇太后的寿诞,有意要打压他天临教,那民间的风言风语端的定不会少。到时候,事成与不成,却还要两说。
念及如此,严询也等不及措辞良好,连忙就要站起身来想要试探一番。可谁曾想,他屁股还未抬起,却见齐王已经先他一步冲那文武百官道:“皇奶奶如此大恩大德,诸卿家何以犹豫不决,窃窃私语?还不快些上前拜谢,叩领大礼!”
此言一出,下头顿时便安静了下去,再不敢多言声半句。但旋即,那身为兵部尚书的佟廷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拱出了人群。
昭康帝先前倒也料到此事会有阻碍,但却没想过,最后会教佟廷昌来这个出头鸟。于是,便将手中的酒杯一摆,指了佟廷昌道:“佟爱卿,可有什么话要说的?”
“皇上,且听微臣一言。微臣虽年老体衰,但却非为粪土之墙。古语有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便是廉颇将军,亦可问饭否。何以皇上不辨吾等之心,仅鉴肉身皮囊,就要吾等辞告故里?此举,端的是要吾等弃报国之情,绝献身格物之意。于天下寒窗苦读的仕子如何自处,又于戍卫边疆的战士如何自谓?还望皇上圣明烛照,收回成命!”
佟廷昌的这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有理有据,端的实在难以辩驳,不禁听得昭康帝直皱眉头,就连一旁的姜水心也是满心的惊讶,暗忖此事棘手。
其他文武百官,因有了打头阵的佟廷昌,这时更是底气十足,皆跪倒下来,恳求昭康帝将这份“大礼”拿回去。俨然一副,威胁以自身,当以自身相威胁之态。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齐王却是早与叶盛在信中通了消息,知道此事昭康帝势在必行,压根不会容这佟廷昌将这事搅黄。
只听他道:“父皇拳拳仁义,是教你们回去颐养天年。武将落于乡野,锄耕种植;文官落于楼阁,吟诗作对。又有故里百姓,为你们树碑立传,乃天底下一等一的快事。何以到了你们的嘴里,却成了难得答应的错举?”
这朝中关系庞杂,分为赵王与严询两大派系。之前,奈何齐王远在中原,内无策应之属,这才教赵王渐渐做大。如今这天赐良机,却是铲除劲敌的绝佳机会,他又岂能容之从指间溜走?是以,此间无论佟廷昌如何辩驳,他都要不遗余力地为昭康帝顶回去不可。
只可惜的是,这佟廷昌不愧是武将出身,虽捞了个兵部尚书的文职,但这年轻时养下的脾性却还是在的。见齐王这般不明事理地压着自己说话,顿时也犟了起来。
口中十分不服气地回怼道:“齐王殿下此言差矣,鄙事劳烦,臣等一副老旧残躯如何使得?吟诗作对亦不过修生养息之习,于家国大业又有何助益?此等待遇,臣等不要也罢!皇上若真要臣等闲赋在家不可,臣宁愿就此一头撞死在这殿中!”说罢,佟廷昌重重地磕头下去。
其他文武百官见状,连忙有样学样,也跟着一磕到底,似铁了心与佟廷昌一般不愿领这皇命,哪怕是威胁到性命,也要保全自己手中那金饭碗。
朝堂之中,但论资格与品级,佟廷昌都非为最老最高。此间,却敢挺身而出,这胆子不可谓不大。
而严询见有人做这出头鸟,也是暂时松了一口气,不免目光扫过与他相好的他人,暗示其在事情明朗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昭康帝若非胸有成竹,也不敢贸然夺权。见得齐王与佟廷昌剑拔弩张,一时间争执不下,又复把难题抛回给自己。不由地心中一叹,暗道:最后的情面这时也该抹去了。
于是,便道:“佟爱卿爱国之心日月可鉴,我红丸国有你这般股肱之臣,实是天大的幸事。然君无戏言,朕话已出口便断无收回的道理。况且这还是母后的意思,朕如何能在今天这重要的日子不孝违抗,拂了她老人家的意呢?我们且明日朝堂上再论,如今还是先将这寿宴继续下去吧。”说罢,便拍了拍手,召来侍在身边的太监程刚,要吩咐庆典依旧,行那下一个题目。
但闻此言,姜水心诧异地朝昭康帝的后背瞧去,心中暗道:此事才起了一个楔子,如何话都未说两句,却就戛然而止。莫不是父皇昨夜为劝我不要再为难楚妃,是以临时编了那些话,实则并非要真的大刀阔斧刷新吏治?
而齐王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朝着叶盛的方向瞧去。掂掇着消息是否有误,父皇究竟是有意试探,还是真有那大动干戈之意,只怕还有两说了。倘若确如自己所想,那方才的话语岂不是教他成了众矢之的?
叶盛此间也瞅见齐王递来的目光,虽然心中猜不透昭康帝的想法,但还是连忙暗示齐王务必沉着,绝不可在这时候动摇心意。
齐王得了叶盛这头的消息,心中兀自一沉,眼看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再要退缩也已经不及。只能在心中筹划着,明日早朝自己必须递牌子进宫,不管父皇是何主意,他都必须将这立场给站定了当如是。
可教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是,大殿之下,眼看昭康帝要将此事翻篇,佟廷昌却是没有要罢休的意思。此时,铁了心要昭康帝就此做个了断,口中竟又出惊人之语。
却听他道:“皇上,既是朝廷大事,当今日事今日毕,何以有待明日再提的道理?先帝曾有明训,凡后宫、宦官皆不可干政议事。是以佟某认为,皇太后所言,绝不可……”
佟廷昌这番话还未尽,赵王已经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昭康帝既然要推迟后议,已经是给了他台阶下,这混货却还没说个没完没了。忍不住连忙朝其瞪眼而去,试教他赶紧闭嘴,不可再说下去。
但佟廷昌却是嘴上滔滔不绝,压根没有注意到赵王脸上的异样,竟将昔朝后宫干政之患,引经据典一一列来。眼看越说越严重,殿中的众人,除了佩服他的胆色之余,更是为其捏了一把冷汗。
昭康帝阴沉着脸,既不反驳,也不阻止,就让这佟廷昌侃侃而谈。直待他把话说毕,这才冷冷一笑:“佟爱卿,你所举之例,无出乱与祸二字。但可曾想过,她老人家是出于对江山社稷之臣的怜惜与疼爱,这才施恩赏赐以慰劳苦功高,非有半毫迫害之意?而你,却将母后比作吕雉、窦后之流。朕可真是没想到,你堂堂一个兵部尚书,竟会说出如此悖纲离常的荒唐之言!来人呐,立即给朕叉出去,重责二十庭杖!”
说罢,眼睛有意无意地扫向严询周围。却见其只是低垂着脑袋,压根无动于衷。心中忍不住暗骂:这老狐狸,杀鸡给他看,却是头也不抬,倒是我白费了力气。
“皇上!”随着佟廷昌一声哀嚎。身后文武百官,皆是面如土色,心胆俱裂,不迭地磕头为之求情。晾谁也没有想到,昭康帝会如此大动肝火,要在这皇太后的寿宴之上,做出这般严厉之举。
鲁嘉晟见此局势,已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连忙上前一步劝道:“皇上,今日乃皇太后的寿诞,是为天下大庆的喜事,可万不能有此举动。佟大人固然有错,也只是忽遇隆恩,失了方寸,这才会口不择言。还望皇上看在皇太后的面上,暂且饶了他吧。”
“哼,鲁爱卿休要为他求情!”昭康帝决绝道,“身为人臣,倘若连大是大非都论断不清,却还如何为朝廷谋事,为朕分忧?即刻给朕叉出去!”
昭康帝俨然已经动了真怒,一席话说得又重又绝。皇太后坐在身后,也是心惊胆颤,不敢言说半分。只是不住地在几个孙辈的身上来回张望,盼着他们有一人可以站出来劝劝昭康帝。
可此间谁都已经瞧出,这昭康帝与鲁嘉晟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已经将事情拱得异常复杂。贸然开口,除了引火烧身之外,实无半点好处可讨。
殿中的文武百官见状,既有不服,却又无从发泄,只得缓缓站起身来归了席位。虽然谁也不想成那第二个佟廷昌,但昭康帝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他们中间绝大部分人告老还乡,这事却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念及此处,席间不禁一阵嘈杂,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那昭康帝身侧的太监程刚见下头吵闹个不休,大多数人脸上还是带着幽怨与愤懑,也知这事还教他们耿耿于怀。于是,不等昭康帝再次发怒斥责,便自作主张地拍手宣道:“传东临十二大派入宫觐见!为皇太后祝寿演武!”
这一声高呼之后,殿外的鼓乐紧着便重奏起来,直接压过了文武百官的喧闹。不多时,东临十二大派的掌权人,便各自带着门中要人鱼贯入内。皆规规矩矩地拜倒在地,向那皇太后祝寿请安。
经这一扰,殿中再无人胆敢私语,只是冷眼瞧看着这些行装各异的江湖中人。而姜水心也急忙聚精会神,在这人群中搜索起来,不多时便锁定了那个肘部高高隆起的铁肘帮帮主。
却听,昭康帝免了众人的跪礼,口中说道:“今日乃朕的母后寿诞,是以召集诸位进宫演武,以共贺此吉庆之事。然则,朕有言在先,此处乃皇宫大内,非为街头市井。母后更是笃信佛理,慈悲为怀。因此,一不可搏命,二不可流血,在此之外便无其他限制,诸位可能办得到?”
于好武的昭康帝而言,凡是比武斗狠,若不尽力施为,至死方休不可悦其心。但怎奈何叶盛在此之前,却是多次进言,为保全圣驾安全,绝不可教这些江湖中人,按那寻常的规矩比试。这才勉为其难改了口风,拟定了这点到为止的章程。
但好在,这十二大派的掌权人听罢昭康帝的旨意,却也没有露出扫兴之态。反倒是恭恭敬敬地答应道:“谨遵皇上圣旨。”
这东临十二大派入京之事,已经是朝廷旧闻。早先叶盛在其中奔忙筹措,更是将他们视为一等麻烦。如今在昭康帝面前,却如此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不禁教列席的百官暗中不屑。暗道:横竖不过是一群武夫,却谈何威胁。
而齐王见此情形,却另有了主意。忙冲昭康帝言道:“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哦?你又有什么话要说的?”昭康帝眉间微蹙,顿感不悦,但还是允了他发言。
只听,齐王道:“单是让这东临十二大派演武却是乏味了些,父皇何不派出朝中骁武勇士,与其同台而擂?这般不仅可以切磋武艺,亦能知彼之长短,岂不快哉?”
“唔……”但闻此言,昭康帝略一思索,也觉深以为然,口中啧啧称赞道,“说的是,如此安排确能多增精彩。诸位可都听到了吧?我朝中可有谁愿意主动请缨出战的?但凡能胜得一场,朕便重重有赏!”
昭康帝此言一出,殿中诸位武将皆蠢蠢欲动,皆想到了一处。掂掇着:既然皇帝觉得他们年老体衰,再不能委以重任,要将其都放回故里。那自己何不借此机会,一展雄风,教众人瞧瞧自己的本事?若是一朝得胜,岂不是既给自己争了脸,又将这饭碗给保全了?想到此处,数位武将便急着纷纷出席,要请命争打这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