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玉忠一声令下,这些河工抡起满是宽阔横肉的手臂,将拖网重重甩向水中。
那深青渔容如扇面朝外散开,哗啦啦掉进河面,而后渔网被河流裹挟进河道,只见几根手腕粗的麻绳牵引在船帮,拖网一旦入水,很快被河浪拉进水下,如牵引着河中巨兽,绳索不断摩挲船帮,咯吱咯吱摇动不停。
官船随后启锚,带着几张渔网朝前继续航行,一直沿着水流下游朝前航行,大约航行了十几里后,旋即折返河道,等回到船难原地,河船行船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这代表官船拖行的渔网有了东西。
钱玉忠不等陇元镇下命令,已经命河工转动绞车,把渔网朝上拖动,等绳索绞缠到尽头,原本空瘪的渔网好似堆满了鱼虾,变得鼓鼓囊囊。
“上使,为保安全,咱们就先打捞上来一包,看看都是什么东西。”
说完,这些河工把渔网拉到甲板上,渔网被割开后,那些被渔网收拢的诸多杂物,全都松散开来。
渔网中,除了淤泥外,就是不见姓名的水草杂藻,河工们拿起钉耙刀剑,把淤泥和杂草一坨坨摊开,等挖到最深处,果然开始出现他们想要的东西,船舱碎片、船板碎片、诡杆断柱、风帆烂布、链条、船中用物、甚至是衣服饰品,官船上的东西多多少少都能出现在这里。
陇元镇低头看向船舱碎片,尽管这些碎片很碎,却跟寻常的船难碎片完全不同,接口榫卯处多脱落得整整齐齐,而有些碎片仍然扣着铁环和锁链,在暗涌中被撕扯那么久,居然一点都没有损坏的痕迹。
“这种状况可算正常?”
陇元镇看向钱玉忠的脸色,以他眉间的小情绪来看,这船难碎片绝非正常。
钱玉忠低头看向碎片的接口,又闻了几下残留的胶水,脸色蹭一下变得煞白,他看出了这个人的慌张,问道:“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钱玉忠知道,既然自己猜到了船难碎片的真相,已经不可能再回头,若是让官榷院知道是他给出的线索,那自己这条小命即便不死,转运使怕是也没得做了,索性毫无私心和盘脱出:“回上使,若是船不慎被河浪吞噬,河底暗流会把船舱给撕碎,多会出现锯齿不齐区犬牙交错的断板残片,其断片突出在不整齐,不能像我等看到的这样如此整齐,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船板不是被撕碎,而是在水中被拍散了。”
“拍撒了?”
陇元镇不是很明白他的描述,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钱玉忠叉手说道:“是,若船板结实,暗流的力道足以撕碎船板,形成露出犬牙的乱面,这种断裂的方式,相当于暗流还没拍打,船身在河中就已经自行松散,以至于暗流压根不起作用,一个暗流打过去,就把船给打散了,下官看船板断裂的位置,都有接合时涂上的胶液,可见一定是胶液有问题。”
“行船要涉水,那便不能用寻常胶水,工匠多会用鱼鳔和骨胶调制成胶水涂抹接合处,同时还要涂上数遍桐油使得缝隙和板面都不漏水,若胶水出现了问题,船一定会在水中自行松散,被浪打翻后便如同眼前官船,断面整齐。”
“再一个,上使请看锁链!”
他把铁索单独拿出来,陇元镇可以很清楚看到锁链两端的圆环很完整,受到暗流撕扯也没松开变形,看起来着实奇怪。
钱玉忠继续跟他解释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铁索连船多用在抵御风浪,锁链只是起到连接作用,若遇到了危险,是可以自行松开扣环的,这样既可以联合,也不耽误其他船行驶,可这铁索却是死的,一旦扣上船板,全无解开的可能,也就是说一旦一艘船发生了危险,其他的船可能也要陪葬。”
“这样一来,铁索的目的就非是联合而是控制,他们的目的怕就是让所有船同一命运,不管这命运是沉船还是火灾,是水匪还是风浪,下官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若只是一艘船沉下,为何这些船夫不把铁索解开,这样大部分行船都能活命,现在看到此物,下官才明白铁索已经和船板扣死,任谁都打不开锁链,只能眼睁睁看着五十艘船如摧枯拉朽般被拖入海河。”
钱玉忠支起身子,汇集起他们查探到的所有线索:“那么,结合前状,官榷院明知渭船不入黄河是规矩还要坚决行船,同时故意扣死铁索叫所有船都不得脱身,至少在行船前,船身的胶水就已经存在问题,一经入水浸泡后必然松散脱开,甚至船沉没时不做呼救,等到望江台发现船难早已于事无补。”
“还有最严重的一点!”
陇元镇拿起黄河舆图:“船上所载的七成都是流民寨百姓,他们做的这一切是想把所有流民都淹死。”
钱玉忠看向陇元镇,眼中的困顿始终不清明:“看来,确实如此,只是下官不明白,官榷院如此大费周章牺牲掉价值百万贯的官盐,也要让这些流民陪葬,究竟是何用意,难道只是为了杀这数千流民?若只是这个目的,雇佣杀手即可,何必因小失大。”
“你说得对,为何这里面没有百姓的尸体?也没见到官盐?”
大端的官盐都是按石来卖的,还要封装进倒斗木仓中蜡封仓板,以防止潮湿变质,一石盐至少一百二十斤,再加上实心的木仓,至少四个力夫才能拖动,可以说比水要重得多,如果连这么轻的船板都能沉入淤泥,官盐怕是也能陷入淤泥,那么打捞出来的东西,必然要有还没冲走的木仓。
可是,这里面却完全没看到木仓!
至于尸体,人一旦溺水死亡,尸体会迅速下沉而后浮出水面,即便是暗流汹涌,这将近八千人怎么也不可能完全流走,换句话说,即便尸体全部流向了下游,这数天都过去了,下游的转运府也该有动静了。
漕运衙门是有章程的,若一段时间内浮尸过多,当地转运衙门要向上游官府递交平行关文,询问当地是否发生了命案,七八千尸体一股脑涌向下游,洛阳的水陆转运府不可能没有任何消息,既然不递送消息,也许是因为尸体完全没有出现在下游,一定还在潼关和洛阳间的黄河古道里!
钱玉忠眼珠乱转后,迅速让河工把另外几包渔网打开,里面捞出的东西大差不差,他见识到这种情况,神色迅速凝重起来,试探问道:“莫非,官盐和尸体都在河道中消失了?”
随后,他抓起淤泥轻轻抹在手背轻轻舔了几口,恶心得眉头皱起:“上使,若官盐沉船,沉船处的河泥必定卤咸有味,下官看这里面味道腥苦,不像是融了官盐的样子。”
“官盐和尸体都去哪儿了,只要找到这些东西,就能知道官榷院的目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