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的衣服一看就来自江南。”
陇元镇听着狄元青的话，心中不免起了疑心，在他看来，这些尸体最有可能出现的身份，就是黄河船难时的难民尸体，是赵秋棠故意留在这里的后招，如今赵秋棠都已经伏诛，尸体再次出现在洛阳，反倒疑窦又起。
如果当真如狄元青所说尸体来自江南，那就意味着江南很可能也有新的情况，不论情况是什么，尸体绝对不可能远隔数千里飘到东都的洛水，换言之，江南尸体出现在洛水，是在人为而非自然形成。
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陇元镇好奇，他看向狄元青说道：“还请狄捕头把仵作验尸簿给我细观，我自己看看尸体有什么其他的蛛丝马迹。”
这狄元青本身也是因为查不了案才要请他来帮忙，仵作验尸册虽说不能让闲杂人乱看，看在陇元镇查案如神的情况下，她也乐意把文册的第一手验尸记录提供给他。
陇元镇拿到验尸文册后，找到刚才他看到的男性河尸，集中念力呼唤辑异城，同时把手伸到脑门上。
叮咚一声，疆域图出，辑异城现，这男性河尸的生平往事，化为鱼龙百戏鼓瑟吹笙徐徐开演。
太湖汤汤龙王祭，江南河畔敬傩神。
怎么说呢，这河尸的真实身份，是江南的失地农户马文彻，同时，他也是白教中人，再简化一点，是个加入白教的反贼。
他的死亡，正是与加入白教有关，若要彻底说清他的死亡原因，就不得不提如今肆虐江南，似如野草蔓延的白教。
何为白教？
这是大端百姓对这个逆党的俗称，此白教其实就是中亚地区的理教。
百年前，中亚地区的安息王朝尚且还未灭国，有个叫摩尼的国人，感悟息禅佛陀教义，又融合了中亚地区的神明崇拜、民间传说和故事，杂糅出一个集百家精华的教派，也就是理教。
比起其他教派，理教从诞生之初就是个教派熔炉，对其他教派理论和神话的吸收，无人敢望其项背，这个教派同时将拜火教的火焰崇拜，佛家的众生平等，景教的天赋神权、神爱世人以及道家的苦修身心融合在一起，形成兼容并蓄的独特教义。
理教认为世界上有黑就有白，有黑暗就有光明，甚至，黑白不可调和，黑暗与光明互相排斥，两极分化。
在这种思想下，世间人过得那么痛苦，大多是因为身体的欲望太过强烈，已经压过了修道心，这些情况的产生实际上只是因为灵魂被黑暗锁住，要想通往光明同时解救自己的魂灵，就必须要舍弃大部分欲望，用苦修身心来磨炼意志，使得真正的灵魂在苦难中脱出束缚，挣脱枷锁，在人心中绽放。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理教教义中规定了许多节制禁欲的条文，比如除了必要的肉食以外，其他肉食一律不得多吃，再比如不得穿戴华服首饰，不得出行高头大马，也不得铺张浪费，更不能欣赏歌舞器乐，甚至，教徒的房中事只能出于生育目的而非是声色娱情，同时，服色尚白，提倡素食、戒酒、裸葬，讲究团结互助……条条款款都要往遏制“饮食声色性”上面靠拢。
等于将后世的“存天理灭人欲”给提前到了这个时代，只不过，他们只践行了“灭人欲”，却完全不提“存天理”，有点类似于傻瓜版的基督教的“清教徒”这一概念。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理教就一句话，别管为什么吃苦，有苦就吃别嘚吧。
如果只是如此，江南百姓还不至于对白教如此痴迷，真正叫江南百姓把他们奉若神明的，是他们提出了天下人人平等的口号。
啧啧啧，这可是中古世界，这些理教徒为了传教，已经内卷到了要解放百姓思想的地步。
天下人人平等这句话，可算是说到江南百姓心坎里，他们好的就是这口儿。
江南百姓素来被官榷院欺压，又是加税重灾区，早就对北方的关中朝廷不满，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居于南方，为何要比北方农户多缴税银，甚至除了正税以外，还有杂七杂八的苛捐杂税。
朝廷在江南的种种横征暴敛，都化为江南百姓隐忍不发的怒意，不断在心中积蓄。
有句老话说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些百姓只想安安稳稳过几天不被剥削的日子，他们的声音未曾被官府听到，却传进了白教耳朵里，不论白教是否是故意歪曲教义，至少天下人人平定这句话，被白教给当了传教的活招牌。
天下人人平等嘛，也就是没了士农工商和贵族，此后的百姓不再区分高贵低贱和籍贯营生，人人都是个自由人，靠着自己的本事吃饭搂活儿，谁要是想趴在他人头上作威作福，理教可真拿教义抽人。
在白教的宣传下，江南百姓人人都以沟通白教为荣，为白教变卖家产豪奢捐金的不计其数，甚至，有些百姓哪怕已经被查出加入了白教，无论怎么严刑拷打都不走漏一丝风声，甘愿为保守白教秘密吃尽苦头。
尽管官府多次派官兵衙役捉拿白教徒，但由于通白教的人太多，还没开始清缴抓捕就已经提前走漏了风声，等待他们的只是空旷无物品的宅院。
弄到最后，反倒把明面上传教的白教给跟丢了，当白教在背地里活动传教时，官府的抓捕只会变得更困难，安戮妖乱后的二三十年，由于百姓深受剥削，江南百姓通白教的人数越来越多，渐成难以防范之势。
这马文彻原本是金陵府秦淮县附近的农户，有妻有子，父母双全，家中良田近百亩，有着人人羡慕的耕织生活。
如果不出意外，他将守着自己的田地宅院度过漫长岁月，只可惜，老百姓的愿望再朴素，人当官的也不愿意实现，对于他们来说，老百姓安居乐业就代表他们没事儿干，为了自己有事儿干，那就只能拼命折腾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