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音久赶到家族地界时，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上次离开时，这里还是黄沙漫天的荒漠。而现在，目之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汪洋。
水波轻拍着半截没入水中的廊柱，柱身上雕刻的纹饰被藻类缠绕。林音久涉水向前，每走一步，水面就泛起一圈涟漪，倒映着支离破碎的天空。
目之所及一片断壁残垣，曾经高耸的炼器圣地只剩基座，鳞次栉比的房屋不见踪影。呼吸时能感到空气潮湿，没有滚动的砂砾，没有无尽绵延的沙丘。恍惚之间，沧海桑田。
“怎么会……”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白面阎罗那么大胆。
那个疯狂的半神，不仅去钻这种所谓规则的漏洞，在审判天平的监控之下、在送宝石的路上动手脚；而且，千辛万苦护送到达的所谓净世宝石，依旧是虚假的物品。
那不是真正的净世宝石，无法拯救家族地界。
风声在半空之中猎猎作响，像是白面阎罗的无情嘲笑。笑他们辛辛苦苦，甚至以性命为代价，最终仍旧竹篮打水。
一场空。
炼器圣地建最高处，成了汪洋之中的孤岛。林音久攀上最后一块台阶，夕阳正将水面染成血色。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周霖孤身一人静坐在孤岛之上，黑色长袍下摆浸在水里，怀里抱着什么。
“周霖，你们……”林音久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霖怀中是周雪，或者说是周雪的外壳。少女瓷白的脸庞保持着微笑，但关节处明显的球形连接暴露了真相。
这是一具精致的人偶。
沙沙的水声响起，周霖转过头，瞳孔倒映着正在沉没的夕阳。
“你来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正好赶上谢幕。”
他手指颤抖着，触碰周雪冰凉的脸颊。人偶的睫毛还是用真正的毛发制作的，触碰之下微微颤抖，像是一只欲飞的蝴蝶。
“他们都走了。”少年望向天边，“该消失的消失，该离开的离开。”
所有的NPC回归最初的模样，或是回归数据，变成光点消失，或是成为一个个人偶，木然的没有往日的神采。那些长辈，那些家主，无不如此。
黄粱一梦，大梦初醒。家族地界的玩家们慌忙撤离，走的时候，没来得及换下来在家族地界独特的“沉浸式服装”。
残阳将仅存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身后斑驳的墙壁上。墙缝里钻出一株嫩绿的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些碎掉的玻璃落在地上，将周围的风景扯碎倒映。
“可是周雪……”林音久嗓子发干，“为什么？”
天地静默。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周霖缓缓开口：“很正常啊。”
他轻轻梳理人偶的发丝：“这本来就是一场巨大的过家家游戏。”
大家都知道，家族地界的那些长辈是一个又一个的NPC。他们被白面阎罗创造，又赋予了各自不同的性格。
“都说家族地界有很多NPC，却没人说过，不一定长辈就是NPC，年轻人就都不是。”周霖垂着眼睫，看向怀中的人偶。
真要说的话，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久远到周霖已经刻意去遗忘这个事实。
他是最早一批来到家族地界的玩家。当时，他初入这个末世游戏，人生地不熟，技能也不熟练。在家族地界外围，他遇见了影魔兵团的袭击，生命值即将清空的时候，他看见了这个人偶。
这个人偶身上残留的装备，让他撑过了那场袭击。他踉踉跄跄赶到家族地界的内围，累得晕倒在房间里。
一觉醒来，那个人偶成了他的妹妹，名为周雪。不知道是不是缘分，他本名就叫周霖，自然而然成了周家的长子，和他们扮演起过家家的游戏。
“演得久了，就当了真。”周霖勉强勾起嘴角，“可是你说，小雪她……真的只是一具人偶吗？”
少年的声音有几分哽咽。
他想起来，周雪曾经想要排除笼罩在家族地界上方的，属于半神白面阎罗的阴霾。
他想起来周雪比他更执着于通关，想要找到回到所谓现实世界的办法。当初帮助虚幻之地，也是周雪最先做出了决定。
他想起自己加入家族那天，周雪蹦跳着给他别上徽章，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那触感太过真实，徽章别针戳到锁骨时的细微疼痛至今记得。
“她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观念，有自己爱做的事情。”周霖的手轻轻握紧，“这样的她，真的只是一具人偶吗？”
夕阳沉到水面以下，玻璃碎片中的景象却越发清晰。
废墟里的黄昏，夕阳刚好映在玻璃碎片上，折射出孤独生长的绿树和咸蛋黄般的太阳。恍惚之间，像是另一个时间的入口。
遥遥传来黑白无常渺远的哼唱，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汪洋之中打捞着未能及时撤离的玩家的残躯。
“没关系，此生不怪你啊，你啊。重返人间，你且一定想啊，想啊……”
-
违背审判天平，也会付出代价。
黑暗像粘稠的液体包裹着狭小的房间，只有监视屏的蓝光在墙壁上投下波纹。白面阎罗蜷缩在沙发中，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咳——”鲜血突然涌上喉头，他猛地前倾身体，血珠溅在显示器上。
属于审判天平规则的惩罚来得比预期更猛烈，五脏六腑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拧转。疼痛阵阵，白面阎罗抹去唇角的血迹，盯着手背上蜿蜒的血痕，慢慢笑了。
监视屏里，家族地界汪洋一片，被落日余光浸透，仿佛正在夕阳下燃烧。
【审判天平启动，违规操作确认。】冰冷的提示框弹出，【半神白面阎罗，违反双方协议，强制惩罚机制已生效。】
疼痛像电流般窜过后颈，沿着脊柱蔓延至全身。少年暗暗咬牙，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
审判天平的惩罚机制从不留情面，这次一如既往。
血污浸染的监视屏上，曾经固若金汤的城门像纸糊般碎裂，他亲手设计的防御工事在潮水汹涌之中接连崩塌。
溃逃的玩家茫茫然不知所措，家族地界变得愈来愈空，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某一瞬间，半神瞳孔微缩。
“咳呵……”他轻笑一声，“林音久，你还真是，在乎他们。”
戒指突然变得滚烫，白面阎罗猛地攥紧拳头。金属戒圈陷入掌心，疼痛让他从回忆中抽离。
阴沉沉的笑声在狭小空间中荡漾，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不过如此。”
后背的剧痛愈发强烈。他不是第一次违规了，惩罚力度呈几何倍数增长。
但他不在乎。
系统发来提示，状态栏里新增了一个【不可逆损伤】。角色最大生命值永久下降30%，所有属性成长率减半。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关掉了提示窗。
监视屏上只剩下周霖和林音久。周雪回归人偶状态，其他玩家已经仓皇撤离。
“什么情谊，不过如此。”白面阎罗神经质地笑起来，又咳出一口血。
房间突然剧烈震动，天花板落下细碎灰尘。审判天平的惩罚继续，他的领域空间正在被压缩。
白面阎罗艰难地支起身子，在物品栏里翻找镇痛药剂。当手指碰到某个被锁定的道具时，他的动作突然顿住。
那是一枚家族地界的荣誉勋章，刻着“致值得信赖的战友”。
好像是上次击败影魔兵团之后，那群无聊的NPC给他做的。家族地界发展久了，总喜欢搞点儿牌匾、勋章什么的。
白面阎罗将它拿出来，放在手中端详一会儿，终于伴着冷哼，按下销毁按钮。
监视屏突然暗了一秒。
屏幕里，周霖忽然转头，毫不客气地看向监视的方向，眼眸之中恨意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