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1. 怪物
屋外起风了,十分钟前刚刚下了一场很大的冰雹,冰雹敲击在屋顶上的声音最终吵醒了因为宿醉已经昏睡一整天的扎西多措。
“喝多了之后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酒是个好东西呀,你背着乌龟走,乌龟还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就在飞了……”
“哈吉,哈吉你在哪里?”
男人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肥胖让他的脚踝承受了太多内脏的重量,他的身体吱呀作响,不堪重负的呻吟从他的喉头中挤了出来。
其实他想喊的是桑吉,酒精已经麻痹了他的大脑。
那是他的女儿,一个皮肤黝黑,五官精致,瞧上去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与此同时,他家养着一只拉萨阿普索,体型十分迷你的守卫犬。
听说饲养者死后灵魂就会居住在阿普索体内,给下一代阿普索的主人带来好运,这是仁波切亲自送来的小猎犬,能驱魔增福。
它就叫哈吉,但已经醉了的扎西多措在喊他的女儿,他经常会将两者搞混,这个时候桑吉不到他的面前可就惨了,她会被他关在门外,瑟瑟发抖地度过一整个黑夜,母亲是不敢站出来为她讲话的。
在这个村子里,大致都是这样的情形,父权制度的影响并不限制在男女性别之中。
所以桑吉没觉得怎么了,偶尔运气好,她还能跟隔壁被赶出来的男生次娃聊会儿天,母亲说过,夜色里的神明能保护好每个被赶出家门的孩子。
但她还是会对黑夜产生无法克制的畏惧,所以加快了速度赶到扎西多措面前,可惜,还是来迟了,酒瓶已经碎在了地面上,连桌上的奶茶都洒了一大片。
桑吉怯生生地盯着扎西多措,脸庞被吓得红扑扑的,双手也绞紧了自己的长袍,辛亏阿母及时走出来将扎西多措带进了房间。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桑吉乖乖地将玻璃碎片全部收拾齐整,然后识趣地将自己关在了门外,顺从地接受了父亲的惩罚。
还有两日,就是转山会了,届时母亲能带着自己去到隔壁镇上逛集会,还能在外面住上一晚,没有阿父的一晚。
桑吉坐在门口,将双手托在下巴上,集市会有很多好吃的,自己也答应了母亲要给她织件新衣裳,届时就可以好好挑一挑。
她抬头,星辰很亮,显得镇子上越发寂静,不知道今天阿父会让自己在外面呆上多久,有些冷了,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双臂,同时深吸了口气,却隐约察见了些异样。
她耸动了两下鼻子,微微皱眉。
下一秒,她听到了铃铛声,随着声音抬眼望去,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只小羊羔,桑吉的眉头皱得愈发紧张。
是谁家的小羊羔没看好吗?
带着怀疑,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了半步,风比刚刚大了些,直直地灌进她的鼻腔里,桑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那是鲜血的味道。
她停在原地,小羊羔直勾勾地盯着她,一步一步十分缓慢地向前走着。
四周围寂静极了,桑吉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毫不自知地缩进了门边的角落,出于对父亲惩罚的恐惧,她不敢敲门让母亲放自己回去,于是举起来敲门的手犹豫了一次又一次。
就在她彻底放下手的前一秒,风将血腥味送进她的鼻腔后,又将某种动物细微的喊叫声递进了她的耳朵。
那声音逐渐尖锐,间或夹杂着唱经的声音一下重过一下。
此时,小羊羔毫无预兆地自头顶开始流血,鲜血流经它的瞳孔,又从眼睑下滴落,它张开了嘴巴,发出哀嚎,像是忍着巨痛,可那双眼睛,仍旧紧紧盯着桑吉。
桑吉捂了捂耳朵,她已经无法忽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且由于紧张,心脏一阵又一阵的皱缩让她有些想要呕吐。
她将头埋在胳膊里,大地开始震动起来,嘶吼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喧闹,间或有女子撕裂声带似得哀嚎与求饶。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啊……阿母,阿母……”
“哐哐哐!哐哐!”
桑吉顾不了这么许多了,哪怕进了屋子自己和母亲都要被阿父暴揍一顿,她疯了似的转身砸门,为了积蓄力量让自己发抖的身体动起来,她咬紧牙关,几乎咬出血来。
她快急哭了,喘息又急又短,风带来了十分轻微的异响,危险越来越近,门却纹丝不动,下意识地,她转头望向几乎没有尽头的草原。
往常,是可以在远处看到狼群的,他们偶尔会在夜间寻求人类的帮助。
可,今天的草原只剩下了一只满身是血的小羊羔,小羊羔不知何时瘸了腿,却愈发快速地朝着桑吉而来,一边奔跑,一边发出孩童哭泣般的惨烈叫声。
桑吉转身敲门,眼泪不自禁地流满了脸颊,下一秒,一双手搭在了桑吉的肩膀上。
她尖叫出声,对方却立即捂住了她的嘴巴向她示意。
她认出来那是隔壁的次娃,点头明确自己不会大叫之后,次娃才将手松开,他带着她躲进了自己家,可不等门关上,那只满身鲜血的小羊就猝不及防地飞了进来,桑吉被羊撞倒在地,再抬头的时候,门被一股大力撞击,与墙面严丝合缝。
她听到了一个好似十分遥远但又十分清晰的声音。
“不要出来。”
次娃盯着门口,神色惊恐,像是在门被关上之前看到了什么了不得东西。
“你听到有人说话了吗?”
桑吉开口,次娃点了点头,深吸了口气,“是巴姆,他们都是说是巴姆来了,可是护法神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能将巴姆女妖抓走,我们都要被巴姆吃掉了……”
“阿母说,女妖是不存在的,那都是僧人们编出来……”
“住口,就是有你们这些不敬天礼地的人,所以巴姆才会越来越强大,护法神才丢弃了我们努瓦镇,我告诉你,我们就该寻找那片圣地,那处被称为香巴拉的秘境,她位于雪山中央的西端,她的外形如同莲瓣,她有伽罗波王宫殿,是极乐世界,人间仙境……”
次娃突然面目狰狞地将手掐在桑吉的脖子上,睁大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死死地盯着桑吉,讲出口的语调越来越阴沉,“不遵从她们的死了,他们都死了,我亲眼瞧见他们被巴姆女妖啃吃殆尽……”
桑吉不受控制地拍打着次娃的手,次娃像是被什么恶灵附身一般,门外不断出传来尖锐的啸叫声,狼群的夜叫与牛羊的嘶吼更是被拼凑在了一起。
“桑吉,桑吉!桑吉!”
喊叫声自门外传来,次娃像是被惊动一般立即松手,桑吉咳得仿佛要将肺都吐出来,那是阿母的声音,阿母来找自己了桑吉想着要喊出阿母,可嗓子眼儿里冒出一阵又一阵血腥气却唯独发不出声。
“桑吉……”
“桑吉,你在哪……”
声音在临近的地方戛然而止,桑吉起身就要往外冲,被次娃一把拦住,此时,门开了,巨大的阴影挡住了所有光线,整个屋子里漆黑一片。
桑吉抬头,夜色掩盖了来物的模样,她只能隐约瞧见它嘴里咬着的只剩下一半的人类尸体,她分不清那是不是阿母,恐惧使得她定在了原地。
可它在挪动,每走一步,还会发出一阵悦耳的铃铛声,次娃拽了一把桑吉并未拽动,自己飞快地跑向了屋后。
想必我要死了,桑吉如此思索着,不知怎的,她竟觉得这样也好。
但下一秒,她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掀起,不知摔在了哪里,不仅不疼,还软绵绵的,带着一种很奇异的香味。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了努瓦镇的天,星辰依旧亮在那里,见众生之死也岿然不动,她仿若听到了一声叹息,而后她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天已经大亮。
桑吉转动了几下眼珠子,又动了动四肢,自己似乎没有受伤。
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家里,可侧过头,她没能看到一直陪着自己入睡的阿母,昨夜的记忆疯了一般涌入她的脑袋。
她起身,跑出门。
偌大的院子里堆满了盖着白布的尸体,镇长隆巴正带着僧侣们清点记录着什么,桑吉愣在原地,恐惧绑缚住了她的双脚,使得她不敢往前挪动半步。
隆巴听到声音,向着桑吉走来。
“努瓦西边的房屋尽数都毁了,就剩下这里,暂时我们需要把尸体放置在这边清点人数,才好确认伤亡。”
桑吉看向隆巴,眼神里空洞洞的。
“巴姆女妖现世,这是神降下的惩罚,小桑吉,你告诉隆巴大叔,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天罚,为何空留了这套房屋,神又留下了你的性命?”
隆巴拉着桑吉的手,像是安慰一般地拍了拍,桑吉愣愣的,一言不发。
“桑吉?”
隆巴盯着桑吉,一遍遍催促。
“阿母,阿母呢?”
桑吉缓过神,嗓子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冒出了些血腥味,隆巴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具尸体。
盖着尸体的白布洇出大块黑色血迹,桑吉走过去,僧人们早就处理过尸体,正在布置超度的道场,母亲静静地躺着,神色竟有些安详的意味。
她的嗓子一瞬间哽住了,眼眶发热,身体也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还以为,昨日怪物嘴里七零八落的尸体是阿母,幸好,幸好……
可下一秒,她又被自己冒出来的念头吓到,母亲死了,哪怕死得安详,尸身完整,往后,也永远不会陪在自己身旁,陪伴自己睡觉了。
这不是桑吉第一次面对活着的生物死亡湮灭,可痛苦还是从不知名的角落冒出来如针扎一样戳她的心脏。
她曾无数次问自己,死亡意味着什么,最终也没能得出个答案。
但阿母曾说过,死亡是人最后安稳的归宿,将成为她唯一自由的选择。
眼下,她连这份自由也失去了。
这么想来,令人恐惧的好似压根儿不是肉体的湮灭。
带着自己永远离开努瓦,一直都是母亲的执念。
桑吉不觉得努瓦有什么不好,毕竟她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长大,她对外面的世界抱有期待的同时,又怀着一些源于陌生的恐惧。
可是,母亲死在了努瓦,这就意味着,努瓦镇再也无法为她创造归宿与快乐了。
一旦思及此,桑吉的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隆巴伸手拍了拍桑吉的肩,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人的生死都有神明的安排。”
“神明为我们降下福祉,神明也有着权力收回一切生命。”
桑吉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抬眼盯着镇长,眼神里透漏着一丝倔强,“我要自己处理阿母的身体。”
隆巴摇了摇头,又伸手揉桑吉的脑袋,被桑吉躲开。
他有些悻悻地缩回手,“所有的尸体都要被集中焚烧,否则巴姆会借用他们的身体复活,再一次屠杀我们努瓦镇。”
桑吉捏着母亲已经变得十分柔软却十分冰凉的手,这闭上眼睛的神情像是再过一会儿就会醒来,询问桑吉是否要来上一碗酥油,吃上一口糌粑。
她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余光看着僧人将母亲旁边那具尸体的白布揭开,那是父亲。
阿父近乎面目全非,一张脸找不出半块完整的皮来,桑吉不自禁抖了一下,又忍不住自上到下地打量,发现阿父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鲜血与筋肉,胀开了指甲。
就好像,他疯了一样把自己整张脸都抓挠撕扯了下来。
真是活该,桑吉收回视线,忍住了胃里想要吐出口的冲动。
“我想带走阿母的尸体。”
“不可以!”
隆巴厉声,“一夜之间,努瓦镇西边的所有人都死了,个个死状凄惨,许多人几乎身首分离,还有人活活将自己撕扯成肉块,这是天罚,神派巴姆给我们努瓦的天罚。
有罪者自当赎,你的母亲有罪才会死在天罚之中,护法神降罪,你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孩子,你告诉隆巴大叔,昨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你如实和我说,不然,谁也无法确定明日我们其余人是否能活着瞧见天明。”
四周围的人开始起哄,桑吉不喜欢这个镇长。
像所有努瓦镇上的男人一样,隆巴仗着自己镇长的名义,时常做出不近人情的事情。
而且,桑吉亲眼瞧见隆巴打死了自己的儿子。
可他是努瓦的天,哪怕他杀人越货,都没人敢说上一句。
镇上的老人说,隆巴都是为了努瓦镇,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哪怕常人无法理解,也总有他自己的道理。
甚至有人说,隆巴是为了献祭神明求得努瓦的丰收,所以才牺牲了自己的儿子,是个十分伟大的人。
可神是不存在的。
桑吉护在阿母的身前。
“我要带走阿母!”
隆巴皱眉,对着四周围的僧人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为首者就向桑吉走来。
“桑吉,哪怕你要带走你的阿母,也得先让我们超度她的魂灵。”
桑吉一动不动,场面一度僵持在了那里。
隆巴伸手,抓住桑吉就往后拽,与此同时让人迅速运走桑吉母亲的尸身。
桑吉疯了一般挣扎,一口咬在隆巴的手腕上,隆巴一个手刀敲在桑吉脑后,桑吉几乎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神明是不存在的。
自己曾几何时如何如何祈求神明,哭诉着哀求神明带走阿父,能让母亲和自己过上不用挨打,不用心惊胆战的日子。
可神明什么时候听过她的祈祷了?
神明什么时候垂怜过这努瓦镇上的可怜人。
神明在隆巴活生生打死了自己儿子的时候,又何曾出现过一次神启?
神明是不存在的。
“喂喂喂,快醒醒,你身上要臭死了!”
桑吉睁开眼。
倒影在她瞳孔之上的,首先是一枚银质绿松石耳坠,一只相当典型的蒙式耳环,然后才是那个戴着副金色框架墨镜,有着一头利落短发的人。
一个男人。
桑吉下意识地缩紧身体,手脚并用飞快地躲到了角落里,眼神充满了戒备。
像只猫。
“啧啧。”
男子伸手扶了扶半搭在鼻梁上的墨镜,一屁股坐在了床边,右手提起一盏老式烟斗,吞云吐雾了一会儿,才眯着眼睛打量桑吉。
“叫什么名字?”
桑吉一动不动。
“我又不是坏人!”
桑吉上下打量眼前男子上身所穿的花衬衫,又将视线放置在他手背上一处像是部落图腾一般的文身,仍旧一动不动。
男子顺着桑吉的视线看了看自己,“怎么,不好看啊?我觉得怪阳光的呢。”边说着,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对着桑吉一副你压根儿不懂得欣赏的神情。
“喝点水。”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不等男子转身去瞧,来人正说着话就伸手拽住他的脖颈子将其拉到了一旁,不再让他坐在床上。
戴着墨镜的男子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子,对着走进来的男人切了一声,又亦步亦趋地走到男人身旁,将头伸到他的面前去。
“你都不让我留在这里,为什么要带一个小姑娘回来?”
桑吉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人递给自己的水杯,天知道,她马上就要渴死了,几乎迫不及待地将水一口喝了个精光。
“我叫乌善。”来人从桑吉手里拿回水杯,又走到桌子上倒了一杯递给桑吉,桑吉点点头,道了声谢。
“你好好休息,晚些我喊你吃饭。”
自称是乌善的人不急不徐地对着桑吉讲完了话,有些无奈地斜睨了男子一眼,将人一并带了出去,离开的时候还十分贴心地掩上了门。
桑吉打量四周,这是一处十分雅致的屋子,跟努瓦镇上其他的房子都不太一样,而乌善这个人,她是听说过的,只是从未见过。
在阿母口中,乌善是努瓦镇上唯一的巫师,是个连镇长隆巴都十分忌惮的存在,可她刚刚瞧着乌善,似乎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啊。
桑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而且,长得十分好看呢。
没等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散开,桑吉就听到了奇怪的敲击声,这使得她十分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那是有人用手敲空心墙面的声音,敲一下,隔好一会儿再敲一下,她缩在角落里没动,隔一会儿,敲击声便再响一次,桑吉皱起了眉,整张小脸因为不知所措扭成了一团。
“你这样要敲到什么时候,不是教过你,要这么敲。”
话音刚落,急切的连续的敲门声袭来,桑吉立刻下床开门。
“看嘛,这样才有用,小姑娘,吃饭了。”
带着绿松石耳坠的男子拍了拍身旁的人,又看向桑吉。
“阿辛兰米沃…”
桑吉愣愣的,连自己发出了声音都没意识到,她盯着出现在眼前的少年。
那是个皮肤白皙,有着过腰长发的少年。
少年本有着十分好看的长相,却因面颊处满布的红色纤细纹路而让人觉得心生畏惧。
“你说什么?”
戴着耳坠的男人打量着桑吉,少年歪头,像是在思索桑吉刚刚蹦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桑吉伸手摸那些纹路,纹路自面颊延申至其脖颈之下,像是,像是寺庙里供奉着的那些神情凶狠的菩萨。
“阿母有一副画像,阿辛兰米沃,他是古象雄的国师,穆布仁额格是唯一的王,他们都说,国师是神明的代行者,为神明说话……”
少年向后退了一步,像是不大习惯别人的触碰。
桑吉此时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一张清秀的脸红了个彻底,寺庙里的神佛是令人可怖的,桑吉觉得,神明本就是打算要和人间保持一定距离,所以才不会让人觉得温柔。
信仰的力量是会让神明也产生畏惧的吧。
桑吉低下头,却在心里大为震撼,那是母亲自己画的画像,却几乎与眼前的少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不知蔓延到何处的红色纹路了,桑吉忍不住偷偷打量少年,想着,画像上的那个人,笑得可欢畅了。
“怎么了?”
乌善走过来,虽是询问的语气,但只是拉着长发的少年去到餐桌坐下,并未看桑吉一眼,桑吉立即收起自己的眼神与心思,在另一个人似笑非笑的打量里坐下吃饭。
“阿都沁,你该回家了。”
阿都沁刚提起的筷子停留在半空,有些泄气地盯着乌善。
“别啊,你干嘛又赶我走。”
乌善没出声,阿都沁将筷子放下,转身就打算离开。
“从另一侧走,别和他们撞上。”
“哦。”
阿都沁应了,想了想,还是转身在桌上用手捏了块牛肉塞进嘴里,又喝掉了面前的一小盅酒才出了门。
桑吉滴溜溜转着眼珠子,实在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但乌善显然没打算开口,而少年坐着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好似在观察,又好似空洞洞地什么都没做。
一刻钟后,院子外的门被敲响。
隆巴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乌善起身,从屋内拿了一碗红色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喂给了长发少年。
“大师……请将桑吉归还给我们。”
乌善像是没听见,仍在喂着少年,一碗喝了个精光后,才擦了擦少年的嘴角走至门口,却依然一言不发。
“巴姆是会复活的,这一点我们大家都知道,若是桑吉不和我们说清楚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想必大家都会对大师您收留桑吉一事不满,更何况,若是天明之后,努瓦镇的其余人也都尽数死去……”
乌善走到隆巴面前,“与我何干?”
隆巴往后退了一步。
“无论如何,请大师将桑吉归还,若非如此,我会亲手杀掉桑吉,以绝巴姆女妖的后患。”
“对,大师,我们敬你是巫师,若你真的为我们努瓦考虑,请将桑吉献祭给神。”
乌善盯着隆巴,“你在害怕。”
“你说什么?”
乌善笑了笑,“好,答应你们。”
“若非献祭,那么……”
隆巴本想接着烧死桑吉的话茬,却被乌善的回答截住话头,还想说些什么,乌善却已经转身往回走。
“各位没事就离开我的院子吧,明日这个时候来这里,我将桑吉烧了祭神。”
隆巴与几个僧人对了对视线,自从数十年前周北流自努瓦镇突然消失,这个院子,已经许久无人踏足了。
几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早就不管努瓦镇诸多事宜的乌善为何插手了桑吉的事情,但最终还是选择离开。
而桑吉站在门口,双脚往前了几步,又往后几步,思索着自己是否该逃跑。
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出过努瓦镇,竟根本不知道出镇的路在哪里。
“进来吧,把门关上。”
桑吉歪了歪头,不假思索地关门走了进去,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乌善面前。
“会洗衣服吗?”乌善开口询问。
桑吉点头。
“做饭?”
桑吉又点头。
乌善盯着桑吉看了一会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过了明日就是转山会,我会让阿都沁带着你们离开努瓦,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一件事。”
桑吉突然发现,乌善的眼睛瞳色极浅,让人瞧着好像是极不容易亲近的性子,可她却直觉眼下只有这个人可以救下自己。
“桑吉?”
“啊,什么?我什么都能做的,在家里,阿母的衣服都是我做的。”
乌善突然笑了笑,许是那笑过于声张,带动了眉眼,桑吉看得几乎入神。
“我想拜托你帮我看顾仁桑顿珠,他虽是个大人了,可不通世俗,不晓规矩,好多事情便如孩童一般,你得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能离开仁桑顿珠,不论仁桑顿珠做了什么,我都要你无条件信任他。”
“仁桑顿珠?”
桑吉看向长发少年,又看向乌善,乌善正井然有序,不急不缓地叠着手中的衣服。
“我们要去哪里?”
而且,我不用被祭神了吗?要从隆巴手里救下自己,乌善需要付出代价吗?
隆巴毕竟是镇长啊她想着,乌善会没事吗?
“帮我找到一个人,桑吉,我承诺你,当一切事情结束,你带着仁桑顿珠安全回来努瓦的时候,我会让你和你的阿母团聚。”
“阿母?”
桑吉睁大了眼睛,甚至将手搭在了乌善的小臂上。
可是,阿母死了,想到此处,阿母的尸体还被僧人们带走,此时,此时理应已经被烧掉了。
“我与你的阿母卓嘎有些渊源,所以作为报酬,你愿意替我照顾仁桑顿珠吗?”
桑吉毫不犹豫地点头,她动了动嘴唇,因为情绪而过于激动的嗓子有些干涩。
“我愿意照顾仁桑顿珠,我用我的生命来起誓,哪怕我死,我也不会让仁桑顿珠出事的!”
乌善有些哑然地笑了笑,“我不会让你死的,不用担心。”
“哥哥……”
桑吉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就瞧见仁桑顿珠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像是刚睡醒,乌善起身让他坐下,而后便开始帮其束发,动作十分熟稔,像是已做过千百遍。
桑吉这个时候才发现,仁桑顿珠的脚踝处以及双手手腕处都有红色的纤细纹路,她安静思索,脑子里蹦出了个奇怪的念头。
这些红色的文身似的东西,好像是一根根绳子,硬生生将仁桑顿珠在整个人连接了起来似的。
“桑吉,去睡吧,明日的祭祀你会很累的。”
乌善的声音猛地将桑吉从想象里拉了出来,桑吉神情一愣,显然是看出了乌善话语当中的一些不满,于是乖乖点头,走回了房间。
“哥哥。”
“嗯。”
乌善一边将仁桑顿珠的头发束好,一边应合着。
“若是找不到他呢?”
“那也在农历十二月初七那日回来,若有无法解决的事情,你就杀了桑吉。”
仁桑顿珠盯着乌善,乌善已经束完发,蹲下身整理他的衣服,将一把十分精致的藏刀藏在了他的腰间。
“桑吉会帮你,哪怕是付出性命,所以你要牢牢记住,若是出现了连你也无法解决的局面,你就杀了桑吉,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明白吗?”
仁桑顿珠似乎想点头,但动了动脑袋,似乎身体十分僵硬,便到底是开口说了声好。
乌善起身,揉了揉仁桑顿珠的脑袋。
“顿珠,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人可以找到他,所以你一定不能死,你清楚的对不对?”
仁桑顿珠点头,“有你在,我永远都不会死。”
“是的。”
乌善从自己口袋里拿了一把雅格达递给仁桑顿珠,那是一种酸酸甜甜的红色野山果,因为口感并不十分好,所以藏区一般拿来酿酒,仁桑顿珠不知是在哪里发现了它,爱吃得不得了。
吃完雅格达,乌善已经去休息,睡下的时候,他面色苍白,连指尖都泛着些青白。
仁桑顿珠仍然坐得笔直,他盯着乌善身影不见的方向,他还不能理解乌善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越来越虚弱这个事实,他只是觉得近日来,乌善像是没什么力气。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动了动四肢,不知是什么东西起了作用,他的手腕开始灵活起来,他的腰也可以动了。
于是,他弯腰去搬了把小板凳,走到院子里坐下,习惯性伸手去摸脖子上戴着的一枚小佛塔。
那是一枚用骨头制作的曲登,是他的依托之地。
等一等,他想,我总是会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