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复活
“你,诶,你等等我……”
桑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眼前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她索性在原地站定,这路,是一点儿都赶不了了,与此同时,遥遥领先的那个人几乎没有停顿地转身盯着她,好似后面长了眼睛一样。
仁桑顿珠没有说话,但桑吉意识到他有些生气了。
“我……我就是想说,你能不能等等我……”
仁桑顿珠歪了歪头,好似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想了想,下一秒已经出现在桑吉身后,拎着桑吉的后领子再次飞快地向前掠去。
三分钟后,桑吉趴在树干旁边疯狂干呕,再抬头,身边已经没了仁桑顿珠的影子。
早知道,就该请求乌善给自己带路的,或者给个地图也行啊,伸出袖子擦了擦嘴,桑吉开始打量四周。
她自出生就在努瓦镇,却从未到过这里,桑吉向前走了两步,将手放在眼前的房子上,这房子不是泥木结构,摸上去有些冰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桑吉猜测可能是某种石头砌出来的墙。
她环顾一圈,没发现能进入石头屋的门,而仁桑顿珠老早不知去向。
今日她醒来时,乌善正在院子里煮茶。
瞧见她起床,便十分体贴地自厨房里拿了风干牛肉和酥油茶给她当早餐,桑吉囫囵几口填饱肚子,本是信心满满地要完成乌善给的任务。
任务十分简单,去一个地方,找到一张照片,就可以救下她自己的命,免于今日下午在约定好的祭神仪式上被烧死。
于是,正当桑吉兴冲冲询问乌善要去哪里找这张照片的时候准备出发的时候,就有了开始的那一幕。
没等她消化仁桑顿珠好像鹰隼那般会飞这件事时,就已经被风吹得七荤八素,大脑自主丢弃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桑吉深吸了口气,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瞧着眼前的石墙,她想,屋子的用处总是遮蔽风雨,既是被人所需要才会被建造,所以哪怕它坚固如堡垒,也一定有出入口,便伸手在墙面上摸索了起来。
很快,她摸到了一凹凸不平处,用力擦了擦,才瞧见了几个已经被雨雪磨砺得四分五裂的藏文,隐约只能瞧清‘乐园’两字。
她听阿母说过乐园,阿母说,那是给没长大的小孩儿建造的快乐之所,所有的孩子们可以在乐园内尽情玩耍,大人们也不会在孩子玩得开心时喊他们做家务或是做其他任何事情。
只要是去乐园的家人们,都是平等的家人,他们都付出真心地爱着彼此。
桑吉曾因此做过一个梦,梦的前半段是桑吉看不清楚的乐园,她记得自己和母亲玩得十分开心,但不知为何,梦境的后半段却是母亲满是泪痕的脸,她低头的时候,还瞧见了母亲身上洇染开的浓重的血迹。
梦里,母亲说,快跑,快跑桑吉,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桑吉捂了捂耳朵,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她回头,四周围却空无一人。
“桑吉,忘掉这一切,我的桑吉,不要回头,向前走,不要回头……”
“阿母……”
桑吉立在原地,她努力眨巴着眼睛,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阿母,阿母被困在一栋房子里,此时正从窗户探出头来。
她的衣服很是凌乱,她的眼神十分绝望。
有人在拽她,是谁,是谁,放开我的阿母!
桑吉挪动自己的双脚想要冲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大腿上更是像要灼烧起来那般,她低头,瞧见自己腿上都是血。
她的手腕上全是锁链,脖子上全是碎裂的皮肉,她正坐在一个房间内的什么地方,四周围能听到隐隐约约唱经的声音。
“跑,不要回头,快跑桑吉……”
啊,不是的不是的,救救我阿母,求求了,不管是谁,求求你们救救我阿母……
桑吉扯开嗓子拼命叫喊,可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她的耳边炸开了一声巨大的吼叫声。
桑吉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幢石头房的房顶,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房顶边缘,而脚下竟然是深不可见底的巨大洞穴。
那声惊吓到自己的叫声,似乎正从洞穴的底部传来。
她收回脚,疯狂往后退了几步,反复确认自己此刻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后才松了口气,桑吉伸手擦掉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眼泪,不住地深呼吸。
而后,她才起身,开始打量自己所身处之地。
她发现,这是一栋圆楼,三层高,建筑整个呈现自卫防御模式,因为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上楼的,所以桑吉没找到出入口的门。
此时她站在顶端,能瞧见整栋楼分为外环与内环两个环形结构,外环整个是走廊,围绕走廊有数十个房间,每个房间上似乎都雕刻有色彩饱和度十分高的图腾样式,但距离太远,桑吉此时不太能看的清楚。
石屋的内环便是刚刚桑吉差点掉下去的黑色洞穴,不知为何,桑吉明明能看清外环的地面,却根本看不清楚内环里的景象。
像是,像是内环里的光都被吸走了似的。
桑吉小心翼翼地站在内环边缘,探出头去盯着黑漆漆的洞口观察,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些什么。
这是一个竖着的巨大的洞口,像是一口井,桑吉缓缓蹲下,又伸出手来向下晃了晃。
就在此时,洞穴的深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绿色光点。
桑吉惊奇地哦了一声,以为自己看错了,便眨巴着眼睛,眨了一下,绿色光点消失了,再眨一下,光点便出现了。
正在桑吉疑惑地同时,光点再次消失,等桑吉能再看见光点的时候,她猛然从光点里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眼睛自上而下地几乎撞上桑吉的脸,桑吉猛然往后一退,发出了一声极度恐惧的尖锐嘶叫声。
不远处,正站在石屋外的仁桑顿珠捂住了耳朵,又扯动嘴角笑了笑,却像是刚刚学了笑这个表情,脸部肌肉牵扯起来的时候极度不自然,便给这个场景又平添了一些可怖的意味。
“妈,妈妈……妈妈?”
桑吉捂住自己的嘴巴缩在黑暗里,全身颤抖地盯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庞然大物正往右挪动两步,又往左挪动两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它没有四肢,肚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撑大了一般像是个巨大的球,可偏偏上半身十分正常,甚至有着一个人类的脑袋。
脑袋上的五官模糊,整张脸最为清晰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桑吉刚刚瞧见的绿色光点便是它的瞳仁。
此刻,怪物发出很似乎十分疼痛的呻吟声,桑吉尽量将自己缩得不能再缩,可怪物哀嚎着就要来到桑吉附近。
桑吉捂住自己的鼻子,摒住了呼吸,她甚至又伸手捂住了自己跳动得几乎要挣脱出身体的心脏,心跳的声音如雷贯耳。
也就是这个时候,桑吉才瞧见,怪物是有腿的,只不过它的肚子实在过于庞大,将腿都完全遮住了。
而它的脚踝似乎也无法支撑身体这样的重量,于是整个脚踝的骨头脱套而出,以至于怪物每次挪动一步,骨头插出来的位置都会流出鲜血,鲜血浇灌着脓液,被风一吹,腥臭的腐烂味几乎要让桑吉呕吐出来。
“妈妈,妈妈……在哪里,妈妈在哪里?”
怪物念念有词,正徘徊在内环的边缘,“回家,回家,呜呜呜呜,妈妈,回家……”
“谁让你出来的!”
桑吉愣神,听着熟悉的声音又悄悄探了头出来。
只见,怪物被一把巨大的斧头砸在了脑袋上,鲜血喷涌而出的同时,它发出了巨大,绵长的哀鸣。
而持着斧头的男人,正是镇长隆巴。
桑吉扯了扯一旁的帘子,将自己藏得愈发隐蔽了一些。
“妈妈,妈妈……找妈妈,回家,回家……”
隆巴冷哼了一声,又一脚踹在了怪物身上,怪物捂着脑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而后被隆巴毫不留情地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桑吉瞧见那根原本就插出脚踝的骨头狠狠地在地上被磨了一下,鲜血几乎喷涌而出,怪物在地面滚了两下,哀嚎声减弱,桑吉抬眼,却恰好与那只绿色的眼珠子对上了视线。
她的心脏几乎停了一瞬,却不知怎的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莫大的悲哀,那一瞬间,桑吉几乎同步感受到了怪物内心的痛苦。
它在喊疼,疼得几乎要死去活来。
然后怪物将将要掉落下那个巨大的洞穴,临了,桑吉听到它说,“不要……不要出来……”
那声音使她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下一秒,许是因为过于紧张,桑吉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乌善家里。
仁桑顿珠正坐在她的床前,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她,桑吉这次却顾不上感受难得可以近距离观察的仁桑顿珠的脸。
她觉得,那个声音,那个说着不要出来的声音,自己分明是在哪里听到过,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醒了?”
乌善走进屋子,桑吉立即起身坐好,“我,我没能找到那张照片,我……”
“嗯?说什么呢?”
乌善将水杯递给桑吉,又从自己胸口拿出了一张照片,“谁说你没有拿到照片,顿珠已经将照片给我了,说是你拿了照片就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桑吉看了仁桑顿珠一眼,仁桑顿珠有些茫然地盯着乌善,又瞧了瞧桑吉,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桑吉想,仁桑顿珠会帮自己完成任务?才怪咧。
“看看吧。”
乌善打量着两人,最终还是笑了笑,将照片递给了桑吉,桑吉接过照片。
“咦?是隆巴镇长。”
桑吉出声,脑子里想到了隆巴一脚将怪物踢回了洞穴的画面。
“旁边的两个人是谁?”
桑吉指着站在隆巴旁边的女人,还有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
桑吉是见过隆巴的妻子和孩子的,他的妻子在生下孩子之后就因为难产死了,而他的孩子也在八岁的时候被隆巴殴打导致伤重不治,那个时候阿母带着她一起去参加了天葬。
“是他的妻子与儿子。”
桑吉盯着乌善,神情里满是不可能,她想反驳乌善,但又怕乌善会生气。
“你见到的并不是隆巴真正的妻子和孩子,只要在努瓦镇,他的妻子都会死于难产,而他的孩子长大后,必定会弑父,这是不可更改的所谓命。
所以,隆巴将他的妻子和孩子藏在了石屋里,就是你今日瞧见的那处地方。”
“那,那我瞧见的是什么人?”
“是隆巴企图拿来欺骗秩序的傀儡罢了,他的妻子也是他所杀,孩子自然也不能让他长大,隆巴是镇长,他知道许多关于努瓦的秘密。”
“努瓦的秘密?”
桑吉一脸疑惑,乌善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你要记住你今日瞧见的,桑吉,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你相信的未必是真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向你说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只需要相信仁桑顿珠,无论仁桑顿珠将要做什么,你都要无条件服从他,你要对我承诺这件事。”
乌善神情严肃,桑吉点头。
“我能做到,我以阿母,也以自己来向你起誓。我可以做到。”
乌善伸手按了按桑吉耳后,然后将人抱在了怀里,这分明是个十分轻柔的动作,桑吉却在那一瞬间眼前一黑,巨痛在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的时候就贯彻了全身。
但那痛十分短促,乌善松开手时,桑吉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同时,不知是不是桑吉的错觉,她觉得乌善似乎晃了一下,便下意识伸手去扶乌善,却被乌善躲开。
当晚,夜色刚刚爬上天幕,隆巴就带着一大批镇民与僧侣来到了乌善家的小院子里。
仁桑顿珠正在布置祭神台,祭神台的四周围绑满了经幡,夜晚的风有些大,吹得经幡发出猎猎声响。
桑吉在屋子里,看着乌善将自己五花大绑,而后抱着自己前往祭神台。
台子很大,桑吉被绑缚在一堆柴草中间,一旁,乌善引导着隆巴煨桑,桑烟袅娜升起,像个秀丽的姑娘翩翩起舞。
农历七月十四日晚十点,祭神仪式正式开始,谁也没敢开口说上一句话。
可能是出于对乌善的信任,桑吉并不紧张,甚至还有了心情观察众人的表情,她盯着隆巴,脑子里都是那个哀嚎不断的怪物。
那个人是谁?
若非被打死的孩子不是隆巴的孩子,那么照片上他的妻子与孩子又去了哪里呢?
努瓦镇又藏着什么秘密。
桑吉缩了缩脖子,看到众人自发地拿着火把围成了个圈。
那是桑吉第一次看到仁桑顿珠跳羌姆。
戴上半面脑颅骨傩面,穿上黑色大钱花蟒袍,脚踩长筒布靴的仁桑顿珠更像是从佛龛之上走下来的双面菩萨,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缘故,桑吉觉得仁桑顿珠身上的红色纹路似乎更为鲜艳了。
他背着一把扎木聂,缓而庄重地向着桑吉走去,这支护法舞被称为“古多”,意为驱鬼,桑吉觉得乌善挑了这支舞,多少有些嘲讽的意味在里面。
众人将火把插到地上,木柱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重的哐哐声。
火红的焰色就这么铺满了仁桑顿珠的脸和身体。
他今日在手指关节上带满了银饰,双手伸出袖子的时候,漫天的星辰都仿若被他抓在手心里,他就如此泰然自若地舞了起来。
乌善坐在一旁,提着一张萨满鼓。
鼓点配合着鼓上的铃铛,妖冶又低沉。
仁桑顿珠长手长脚,大开大合,时常空洞洞的眼神此时盈满了情绪,桑吉有些看不懂,但不知为何,她觉得惋惜,这惋惜仿若在向人世间祷告,祷告一切都从未出现,亦或者一切都未曾发生。
她抬眼,突然视线就与乌善撞上。
乌善朝她笑了笑,桑吉的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那萨满鼓一下又一下,桑吉就瞧见了仁桑顿珠身上的纹路漂浮在半空,汇集于他头顶,缓慢地相互缠绕,又彼此融合分解,像是,像是这所有纹路的另一头操控在什么人的手里。
此时,鼓声突然急促,仁桑顿珠的动作也开始越发肃穆,扎木聂被弹奏出声,与鼓点配合,与舞姿配合,桑吉看傻了眼。
那是她从未听过的诡谲乐声,草原的风凌冽不已,火苗被吹得一颤又一颤,仁桑顿珠的影子在地面被拉长又削短,他开始发出一种低沉的,令人汗毛直竖的诡异吟唱。
随着吟唱声起,仁桑顿珠拖转下腰,整个人伏于地面,又乍然而起,屈膝,弓腰,腰肢柔然得仿若没了骨头,与先前得僵硬截然不同。
萨满鼓发出沉闷的响声,仁桑顿珠猛然抬头,所有乐声戛然而止。
他揭下半面,红色纹路好似活了一般在他身上游走,艳丽得仿若要烧起来,乍一眼看去,桑吉觉得仁桑顿珠整个人就像是一具即将碎裂开的瓷器,可能一眨眼就要消失不见了。
她想到这里,就立即向乌善看去。
可乌善正神情凝重地望向远处,虽然一脸平静,可桑吉觉得他似乎是在生气。
下一秒,轰鸣声自远方传来,所有人好像这时候才从刚刚的祀神舞中清醒,齐刷刷地盯着远方,地面开始震动,空气里也开始泛起血腥味。
桑吉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
果不其然,那个她曾见过的怪物出现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桑吉将视线放在了隆巴身上,隆巴此时的脸色十分难看。
“乌善!”
隆巴恶狠狠地盯着乌善,乌善不以为意,只瞧着越走越近的巨大的怪物。
它的肚子与前几日相比已经大得离谱,大有一种不把肚皮撑破誓不罢休的意味,这导致它根本无法加快移动速度,只得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桑吉皱着眉头,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它的脚踝骨那个样子,一定是很痛的。
“这,这是什么东西……”
“怪,怪物,快,快杀了它,杀了它为所有人报仇!”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的人摩拳擦掌,有的人迅速逃跑,僧侣们双手合十,不知在向哪位神明求助。
“妈,妈妈……带,带妈妈回家,回家……”
怪物发出声音,有人搭弓射箭,一箭便刺穿了它的手臂,怪物仰头大喊,发出痛叫的哀嚎。
“等,等一下!”
桑吉开口,“它不会伤人,它不想伤人的。”
“你怎么知道它不伤人,这是你养的东西是不是,你果然是巴姆女妖附身的东西,快,巫师,请你快烧了她,不然怪物就要过来了。”
“是啊是啊,这怪物马上就要过来了,巫师,你救救我们啊!”
桑吉有着着急地盯着乌善,乌善仍旧一动不动。
“妈妈,妈妈,阿母……要带阿母回家……”
“它没有恶意,你们看它,它根本也伤不了人,那天晚上是它救了我,是它我才能活下来。”
桑吉挣扎,将自己身上绑缚的绳索挣脱开来,她挡在所有人面前,拦住了要继续搭弓射箭的镇民面前。
那句“不要出来”是它说的,除了自己,它还救了一只羊羔。
“走开!”
手持弓箭的人一把推开桑吉,箭矢直直地射向怪物的肚子,本行动迟缓的怪物突然一个转身,弯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那支箭便插在了它的后背上,它疼得再次哀嚎了起来,桑吉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怪物的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改变不了!”
桑吉愣神,觉得自己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好像来到了别的地方,她转头,发现所有人也正面面相觑。
而隆巴黑着张脸,正盯着眼前的人。
她抬头,就瞧见了两个隆巴,黑脸的隆巴企图阻止另一个隆巴,却发现自己根本触碰不到对方,另一个隆巴也看不见他。
“父亲?”
画面中是那个照片里十四五岁的少年,隆巴听到少年唤他的声音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少年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你母亲非要留下你,我说过,你就是个祸害,你在,就是会害死我或者你的母亲,我就不该听她的。”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站立在一旁,双眼血红,一个劲儿地道歉。
画面一转,桑吉瞧见了那个写着乐园的地方,那个地方原本竟真是个乐园,少年此时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欢天喜地地从摩天轮上下来,后边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桑吉认出了她,知道她是照片中的那个人,也就是隆巴的妻子。
“索朗,跑慢些……”
被称为索朗的少年应声停下,一张笑脸一错不错地看着女人,“阿母,我们明天可以再来么,后天也来,大后天也来好不好?”
女人笑着揉索朗的头发,“好,每日都来,只要我们索朗开心,快乐,阿母就最快乐了!”
“我说过,这个孩子不能留,你非要留下。”
画面再次转换,这一次,女人已经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隆巴坐在床边,眼眶红了又红,声音因为滞涩而沙哑得可怕。
窗外,小索朗扒着窗户,神情严肃。
“索朗除了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我的宿命本就如此,你何必要怨恨一个孩子?”
“我和你说了,我有离开努瓦的方法,你只要再坚持几年,就几年,孩子离开了努瓦我们可以再生……”
“你不懂!你怎么还不懂!”
女人皱眉,大喊着起身,一把将隆巴推开。
“你抱有这样的想法,就永远都别想离开努瓦,算我求你了,在我走之后,请你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我求你,让索朗长大成人,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阿父,阿父!疼,阿父,求求你,放过我,我错了我错了……”
“没事,索朗忍一忍啊,我们索朗最乖了,你忍一忍,你的阿母就可以回来了,忍一忍好不好?”
索朗躺在当时女人躺下的病床上,隆巴不知喂了什么给索朗服下,索朗浑身抽搐发抖,又被割开了肚子,鲜血淌了一地。
起先的时候,他还会挣扎,也还会喊痛。
可一次次被割开肚子,一次次被绑缚在床沿上,很快他就没了挣扎的力气,也不再出声,只是一张失神的小脸毫无生气地垂着,空洞洞的眼神飘忽在空气里。
偶尔太疼了,他还是会抽搐一下,一个月后,索朗的肚子就慢慢大了起来,那是隆巴第一次露出笑容的时候。
索朗盯着父亲的笑容,脸上也终于有了些神色。
隆巴数月来第一次正视了索朗,他亲了亲他的额头。
“你也想念你的阿母是不是,她那么爱你,你是不是也想她回来?”
索朗点头,疼痛让他皱紧了眉头,但他还是努力笑了笑,“妈妈,带妈妈回家,阿母,回家……”
“对,你要努力,带阿母回家,二十个月,阿母会从你的肚子里出生,阿父承诺你,等到阿母回来了之后,你就不痛了好不好,忍一忍索朗。”
索朗乖巧地点了点头,“对不起阿父,我不是故意要害死阿母的。”
隆巴瞬间起身,脸上的温柔神情消失殆尽,“不准离开这个房间,我会来看你的,乖乖听话。”
隆巴离开,索朗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他才缓慢起身,在房间里找了跟笔,又找了一张纸,神情十分温柔地不知写了些什么……
桑吉愣愣的,画面在这个时候便消失殆尽,眼前出现的,是好不容易走到了众人面前的怪物。
它的脚踝已经变黑了,伤口之蠕动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虫子。
所有人面面相觑,等到怪物走入院子时,有一个胆子大的镇民将火把怼在了怪物身上,怪物发出一声痛叫,却也没有任何攻击的姿态。
镇民于是愈发大胆,用火把不间断地击打怪物,有一个,便有两个,然后三个,然后群起而攻之。
隆巴走上前,护住了索朗,更准确地说,是护住了索朗的肚子。
“乌善,你告诉我,为何这是我的命,为何这是我妻子的宿命?为何我们想活着,却得听命的,看命的?”
乌善的神情没什么变化,“问问你自己此前曾做过什么,眼下的果,不过是过去的因。”
隆巴冷笑,眼下也没什么人顾忌他镇长的身份与地位,他的手臂已经烧伤了大片,而镇民们仍旧没有停手。
“这个复活人的法子,是谁教你的。”
乌善开口询问,隆巴一剑捅穿了冲过来的一个僧侣,其余人被温热的鲜血溅了一身,开始止步不前,静观其变起来。
“乌善,你看看这些人,我管理努瓦镇,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能抵消我的罪?
没有了我,努瓦镇就会没落,神看不到吗?我做了什么神看不到吗?这还不够我赎罪吗?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罪就是罪,何来抵消这一说,功过本就是两回事。”
乌善走到桑吉身旁,桑吉盯着怪物,“索朗,你叫索朗,是不是?”
怪物已经躺倒在地上,听到桑吉的声音便将那只幽绿的瞳仁望向了她,桑吉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杀了他吧,他太痛苦了,可以帮我杀了他吗?”
乌善低头盯着桑吉若有所思,良久才点了点头,但他并未做些什么,只是挽着桑吉的肩膀转头走回里屋。
桑吉想要回头,被乌善阻止了。
“仁桑顿珠会解决这一切的,跟我回去休息吧,明日就是转山会了。”
桑吉抬头看了眼乌善,他很平静,平静得似乎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变数了,而此时,桑吉的余光瞧见了仁桑顿珠。
先前她有瞧见乌善再次为他戴上了那张傩面,此时傩面被仁桑顿珠揭开,桑吉才得以看到他的神情。
他正跃跃欲试,瞳仁里全然都是兴奋,甚至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他要做什么?”
桑吉开口询问,乌善没有回答她,只是带着她回屋后掩上了门。
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桑吉听到了一阵铃铛声,悦耳的,空灵的铃铛声。
她僵直了身体,这是那个晚上出现过的铃铛声,那一瞬间桑吉想要转身看个究竟,可乌善将她拦住了。
乌善拉着桑吉坐下。
“我和你说过,无论他做什么,你都需要服从他,这是能换回你阿母的条件。”
一刻钟后,屋外突然寂静,桑吉将视线放在了屋内的钟表上,此时是凌晨的三点四十分。
当分针指向十二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光从四面八方涌现了进来。
桑吉愕然发现,天亮了。
乌善关掉了屋内的灯,再抬头的时候,桑吉发现他的嘴角全是血迹,袖口上也已经被鲜血洇湿了大片。
她本打算问一嘴的,但乌善轻描淡写地擦去了血迹,十分显然不想与她沟通这个问题,于是桑吉的视线就从乌善身上转移到了他深厚的时钟上。
此时,时钟已经到了早晨六点。
无论如何,她想,这个时候都不该是早晨六点,也远不该是天亮的时候。
“哥哥。”
仁桑顿珠身上的味道先于他进入了屋子,那是一股极像神山上的冰雪混杂了藏香的味道,桑吉扭头,从他身侧望了出去,整个小院空荡荡的,只余了昨日仁桑顿珠辛苦搭建的祭神台,所有人都消失了。
桑吉盯着外面出了好一会儿神,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做了场梦。
索朗也不见了。
仁桑顿珠舔了舔嘴唇,眼神懒懒的,像极了一只餍足的兽,他坐到乌善身旁,桑吉才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
“努瓦镇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思来想去,桑吉还是开了口,脑子里的铃铛声也好,昨日隆巴所说的话也好都彻底打乱了桑吉一直以来的认知。
乌善喝了口刚煮好的茶,显然没想多做解释。
“世间有五欲,于外五欲染爱名贪,过执,成妖,祸乱人间。”
桑吉震惊地盯着开了口的仁桑顿珠,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长的一句话。
但她实在是没能听懂,在场的所有人也并未要给她解释。
三人就这么各想各的坐了一会儿,直到乌善起身,说自己要去休息一下才将沉默作罢。
午时,乌善做了一大桌子菜,喊了桑吉与仁桑顿珠。
仁桑顿珠捏着一双手便和筷子较上了劲儿,乌善看不过眼,将筷子取走给了他一个勺子。
“下午就是转山会了,等我主持完祀神节,我会让阿都沁带你们离开努瓦,桑吉,仁桑顿珠会带着你去找一个叫做周北流的人。
他算是我的一个好友,为人虽有些城府,但是个良善之人,若是遇到什么事情,你随时可以联系阿都沁。”
桑吉点头,看着乌善将一块炖煮软烂的羊肉夹进了自己的碗里。
“此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努瓦,若是有想告别的人,就尽快去吧,看着些时间。”
桑吉几口将米饭吃了个精光,自乌善家里跑向了山下。
山下人群仍旧摩肩接踵,一派和乐融融,可桑吉都不认识他们了。
她跑回自己家,家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也已经住进了别人,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脑子里隐隐约约明白了努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她发现,大家都已经忘记了索朗,忘记了隆巴,甚至忘记了努瓦西边的那场惨案,于是在镇上走了一圈后,便去到了草原另一头的悬崖边坐下。
风很大,阳光很盛。
桑吉不能抬头,甚至有些睁不开眼,许是草原太空旷了,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很远,很空。她想,这个世界上,当面临十分盛烈的东西时,身体就会开启自我防御的模式。
比如,闭上眼睛,以此来保护眼睛不在强光下受伤。
比如,逃避真相,以此来麻痹自己面对日日复日日的生活。
她掰着手指头,算距离母亲离世至今的时间,这一切发生的很快,却让她感觉十分漫长,索朗是救了自己的人,那么那个晚上将人吃得七零八落的庞然大物,是仁桑顿珠吗?
阿母,真的能回来吗?
桑吉因这两个问题想了很久,最终接受了这个世上很多事情本就没有答案,大多数事情也不仅仅只有一个答案。
于是她起身,去到市集上买了一大把藏香,就飞也似地回到了乌善家里。
她对努瓦镇的感觉十分陌生。
这个地方,她其实从未喜欢过,若非是因为阿母陪伴在自己身边,所以,桑吉深吸了口气,对于自己可以离开努瓦抱有了巨大的喜悦和期待。
到了小院之后,桑吉撞见了已经换上祀神服饰的乌善。
风将乌善的念念有词送进了桑吉的耳朵,那是一段祝福的祷告,大抵的意思是希望远行的人能够平平安安,但祝词的曲调十分古老,是桑吉从未听到过的。
于是她一时之间便听棱了。
直到乌善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扭头,今日的乌善戴了一顶鹿头面具,穿着长袍,不长的头发上被编了许多银饰,身上散发着一股不知是什么的草药味。
“你是不是生病了?”
桑吉开口,乌善露出面具的眼睛笑了笑。
“你信这世间有神明吗?”
桑吉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乌善的笑意都快溢出了眼睛,他伸手揉桑吉的头发,“神明会护佑你的,他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信仰他的人,所以桑吉,你会再次平安来到我面前。”
说完,乌善便走出小院前往祀神的神山。
桑吉盯着乌善的背影,长炮被风吹起,他拿着一柄祭祀用的神刀,不知道为何,走出了一股子再也不会回到这处的寥落来。
那一瞬间,桑吉觉得乌善十分熟悉,眼睛里甚至看出了重影来,重影里的乌善像仁桑顿珠那样有着一头长发,怀里时常揣着些零嘴,满身都是少年的稚气。
但那个影子不过出现一瞬就消失不见。
桑吉走到屋内,将藏香放在了桌子上,仁桑顿珠还在里间睡觉,她轻手轻脚地帮乌善整理已经收拾了一半的仁桑顿珠的随身物品。
‘桑吉,神明是不存在的,可神明的力量能让我们在死后也有地方可去,可相聚,可再见,所以,不要害怕……’
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桑吉深吸了口气,她想,神明其实是存在的。
两个小时后,乌善回来了。
他脱下鹿头面具,额饰便晃了又晃,直直地晃进了桑吉的心里,桑吉心想,乌善和仁桑顿珠若是一直都在努瓦,自己怎么会从来没见过他们呢?
“该出发了。”
乌善一边开口,一边走进里屋,将睡得迷迷糊糊的仁桑顿珠喊了出来。
“咦,你的纹路都不见了。”
桑吉惊奇地绕到仁桑顿珠面前,仁桑顿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些丧气。
“还在。”
“啊?”
“还在,就是你看不到了。”
桑吉有些惊疑地点头,什么时候仁桑顿珠居然能正常沟通了?
“你们准备好了嘛,我们要出发啦,终于要送走你们这两个小瘟神了,太好了,以后就没人和我抢乌善做的饭了……”
阿都沁从外边儿跑着闯进了里屋,今日也是戴着墨镜,穿着花衬衫。
乌善点了点头,示意一切准备妥当,然后他伸手拽住了仁桑顿珠戴在脖子上的那枚曲登,用拇指在上面摩擦了好一会儿才松手。
“记得,带他回来。”
仁桑顿珠点头,发现乌善始终都盯着自己脖子上的那枚佛塔,于是歪头想了想,还是给了乌善一个拥抱,甚至拿手在乌善背上拍了拍。
“分别,要有礼仪。”
乌善笑得有些无奈,算是默认了仁桑顿珠新学到的知识。
3. 起点
一上车,仁桑顿珠就靠着窗户沉沉地睡了过去,桑吉第一次坐车,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于是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阿都沁从后视镜里看着清楚,便从副驾拿了个晕车贴递给了桑吉。
“周北流,是个什么人?”
桑吉将晕车贴贴在耳后,皱着眉头。
“一个相当没有礼貌的人,原先好像他才是努瓦的镇长,后边儿不知怎么就是隆巴了,乌善不让我长待在努瓦,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乌善很信任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乌善和我说,他让周北流帮了一个很难办的忙,周北流也答应了,是个能信赖的人。”
桑吉点头,“我们要去哪里?”
阿都沁耸了耸肩,没打算回答桑吉的话,倒是微微弯腰,将视线移向前方的同时,左手摸索着翻找副驾驶座的储物盒,然后将一部手机扔给了桑吉。
“这里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有问题就随时给我打电话。”
“哥哥?”
阿都沁看着假装睡觉的仁桑顿珠,“手机没办法联系到乌善,要是你想早些回到努瓦,还是得早点找到乌善要找的人。”
“话说,他让你找的到底是谁啊?”
阿都沁自后视镜盯着仁桑顿珠的眼睛。
仁桑顿珠转了转眼珠子,索性再次阖上了眼皮。
“切,爱说不说,我还能问不出来?我就不信了。”
桑吉缩了缩脖子,窗外的景色飞快掠过,渐渐地脱离桑吉的认知。
三十分钟后,仁桑顿珠靠着桑吉真的睡着了,桑吉动了动身体,企图让仁桑顿珠靠的更舒服些。
阿都沁觉得这画面有些好笑。
“桑吉,你多大了。”
“今年过了生日,就十七了。”
“嚯,你瞧着不过十三四的样子,小心一些,别被仁桑顿珠欺负了。”
桑吉点了点头,很快再次被窗外的风景勾去了魂。
在离开努瓦之前,她以为所有地方都和努瓦镇一样,靠山有水,两层的小房子。
可眼前的高楼要她拼命抬头才能瞧见,路有那么宽,车有那么多,彩色的灯到处都是,夜晚就如白天一样昼亮,人群摩肩接踵,瞧不到尽头。
对她来讲,这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到了。”
桑吉小心翼翼地挪动肩膀,把仁桑顿珠喊醒,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桑吉觉得自己的屁股都已经坐得没有了知觉。
阿都沁下车,将箱子搬下来递给桑吉。
“仁桑顿珠很厉害,但生活上确实什么都不懂,我不明白为什么乌善要让你来照顾他,但他做的决定总有自己的道理。
所以,需要帮忙的话,就给我电话。”
桑吉点头,快步快步跟着已经在往前走的仁桑顿珠,回头的时候发现阿都沁靠在车身上正朝着他们挥手,便心下一暖,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照顾仁桑顿珠不能给阿都沁添麻烦。
这么想着,桑吉便想拽住仁桑顿珠给阿都沁告个别,就一头撞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脚步的仁桑顿珠的背上。
这一下,撞得桑吉脑瓜仁嗡嗡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撞到了一块木板上,甚至额头上很快就肿起了一个大包,怎么会有人的背硬的和木板似的啊?
“到了。”
不等桑吉埋怨什么,仁桑顿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桑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抬头望着眼前这栋看不到尽头的高楼。
“平仓市望文街道4单元11栋24楼,周北流。”
桑吉走到身穿制服的人面前。
那人扶了扶自己的皮带,在肥大的脂肪颤了三颤后,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桑吉。
“找哪个?要门禁才能进去。”
桑吉惴惴不安地再次复述周北流的名字,搞半天没能搞懂什么叫做门禁,只知道眼前这人瞧上去有些凶神恶煞。
“什么单位?”
“啊?”
“问你什么单位呢,哪个公司的?有没有联系方式?来面试的话让他们下来接你。”
桑吉摇头,看向仁桑顿珠,希望他能比自己知道的更多一点,但仁桑顿珠打量四周围,显然是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毫不关心。
叹了口气,桑吉打算先带着仁桑顿珠离开,然后找阿都沁帮忙,此前刚刚下定的决心已经碎成了渣渣。
可就在她要踏出左脚的下一秒,整个空间及其缓慢地在她视线里扭曲变形,她盯着自己的脚背,发现脚背好像逐渐要溶解在空气里。
惊恐使她瞪大了眼睛,刚想要喊叫出声却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死死捂住。
是仁桑顿珠。
他左手圈住她的腰,一把将她自原本站着的位置拖拽出来,桑吉这才看到自己的脚一点点又从透明的空气里出现,此时剧烈的疼痛感才刚刚传到她的大脑,就那么一瞬间的痛感,让她几乎涕泗横流。
仁桑顿珠十分嫌弃地松开了她,桑吉瘫软在地面上。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惴惴不安地盯着眼前的状况,只见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成形,地板开始晃动,远处的景变了又变,虚了又实,间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今日就在这绍兴府,咱们听听这陆修陆老爷……”
“这陆修哇,听闻曾与士大夫之列,混迹于东四牌楼的本司胡同,与教坊司出身的女乐传出过佳话,后不知怎的就回到了这小小的庵东镇,却是老老实实,连门户都不大走出来,有人说这宅子啊,是撞见了女鬼八千……”
“豁,那这朝纲之事?”
“莫言,莫言,这谣言一传出来,那可都是砍头的大事儿……”
眼前的扭曲渐渐拢归正常,桑吉立即伸手摸了摸自己尚且完整的脚,松了口气,便开始悄默声儿地打量自己此刻身处的环境。
抬头,入眼是一处名为‘桃花蝶’的酒肆。
酒肆里是身穿窄袖短衣,小口长裤的店伙计,酒肆外是还有些许积水的石渣路,桑吉站起身,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来到了个什么古镇上。
反正,自己一定是不在平仓市了。
她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气儿,感慨了一下自己好像对这些超出理解的事情接受度越来越高,然后,被一股大力狠狠拽住领口,整个人都往后倒了过去。
仁桑顿珠笑出声,似乎十分享受她此时狼狈的状态。
但桑吉笑不出来,也无法生气,她盯着仁桑顿珠此时的脸,悚然发现早就消失不见的红色纹路又再次横卧在了他的脖颈上,且有逐渐向上蔓延的趋势。
铃铛声一下又一下在她脑海里响起,对仁桑顿珠的恐惧让她咽了好几口口水。她总觉得,仁桑顿珠不像是个人。
他总不能杀了自己吧,或者,吃掉自己?
桑吉摇头,这可不行,自己还得等着回努瓦和阿母重逢。
然而,没等桑吉想太多,桑吉就被四面八方突然而来的十分诡异的管弦丝乐之声镇在了原地。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很快,悠扬的古琴渐次出现,刚刚站在酒肆前的说书艺人突不见了踪影。
“我们到了。”
随着仁桑顿珠的声音,桑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一座宅邸门前,门上配有匾额,上书陆府二字,恢弘气派至极,却人丁寥落。
“绍兴府山阴县观桥大乘庵东镇,陆修,陆府。”
仁桑顿珠念念有词,话音刚落,大门像是被谁从内部打开了似的缓缓开启,桑吉瞧见府门内聚集了一大批身穿搭户手持木棍的男子,细看还能在前厅见着几个着法衣,戴冠簪的道士,近日里酷暑难耐,却只得这处院儿里,时不时能吹出一丝丝凉意。
她瑟缩了一下,不等犹豫,就看着仁桑顿珠走了进去。
“七月初七乞巧节,本府香案齐备,酒水丰足,幸得各位远道而来,今日府内有《玉禅师翠香一梦》宴宾祛灵,各位,还请自便。”
府中正厅走出了一个着梁冠,服赤裳的中年男子,语毕后行礼,原本空旷的大厅在此一瞬间人群熙攘,乐女齐舞。
仁桑顿珠不知何时已在侧位坐下,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桌面上的酒杯。
桑吉被一个乐女拉住,不得已在正中央转了几个圈,咽了几颗水果后拼命抽身坐在了仁桑顿珠旁边。
钹响,灯灭,偏厅戏台咿呀作响。
曲目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