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下楼来的时候,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袍,更显得他身材臃肿,走起路来笨拙缓慢。
他慢腾腾地走下楼,远远地盯着林峤看。
就像小偷打量执法者那样的招牌神色。
“坐吧!”林国栋的语气很沉重。
苏紫岚给他们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林国栋旁边,帮林国栋捏腿。
“爸,我想问你八年前,妈为什么要和你离婚?”林峤直接了当地问。
林国栋还以为林峤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甚至觉得林峤会对他说:“为什么你早就知道妈有了重病,却不肯告诉我……我真的恨你……”
所以,林国栋在孤儿院的时候,不敢见林峤,他不敢面对他。
“这件事应该问你妈,你爸恐怕也是冤头鬼吧!”苏紫岚白了林峤一眼。
“你还是先上楼去吧。”林国栋平静地对苏紫岚说。
“你……”苏紫岚瞪了一眼林国栋,肺都要气炸了。
“先上去吧,让我们父子俩好好谈谈。”
“好好好,走就走,你们父子俩才是血浓于水,哼……”
苏紫岚的嘴唇,噘得能挂起一桶水。
她气呼呼地跑上楼,腰扭得和钟摆一样夸张。
苏紫岚走了之后,整个客厅迅速变得安静了起来。
林峤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家会如此拘束忸怩。
他曾经在这个客厅赤着脚跑来跑去,折纸飞机让它在这里盘旋,和母亲玩捉迷藏,和伙伴们玩“瞎子摸水牛”,
也是在这里,他可以无忧无虑地躺在沙发上嚼着奶糖,大口吃着母亲做的油渣饼。
现在,淡棕色的沙发已换成土黄色,褚黄色窗帘已换成浅红色。
地板铺着厚地毯,花瓶少了,酒瓶多了。
和孤儿院一样,这里的一切,变化太大了。
“关于当年你妈为什么要和我离婚,这件事你不该问我,当年是你妈非走不可,我怎么留也留不住。”林国栋无奈地说。
“你没有骗我吗?”
“林峤,你到底想说什么?恐怕你今天回家,并不是只为了找我聊聊那么简单吧!”
林国栋躺在沙发上,用手理了理有些灰白的乱发。
“是不是你妈给你留了什么遗言?或者,是你阿姨对你说了什么?这个女人还是喜欢多管闲事。”
“我们就不能坦诚相对吗?”
“我和你母亲的事情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有些东西,并非需要了解那么清楚不可,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也没有必要再追究了。”
父亲开始闭着眼,一副睡意来袭的样子。
他哼哼两句,手动一动,脚动一动,可是,就是不再睁开眼睛。
“你真的不肯说吗?”林峤很绝望。
“林峤,不管是谁对你说了什么,我告诉你,你知道的一些东西只是片面而已。唉……你走吧!”
林峤就知道,父亲不会和他说实话,而且,他不知道该选择相信谁。
林国栋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把脸埋进沙发的里侧,四肢交叠在一起,懒懒地,不愿意再动弹一下。
可在林峤即将要走出这个门的时候,林国栋又叫住了林峤:“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的母亲,可是,她却狠心地离开了我,如此狠心。”
“可是不管怎样,林峤,你要知道,我永远都爱着你儿子,就连你的妈妈要走,我也要拼尽全力留下你。”
“那么,沈阿姨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她也离开了孤儿院?”
林峤的质问,让林国栋瞬间如遭五雷轰顶。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反问道:“你见过她了?”
“你很在意我有没有见过她吗?”
“不,不是。”
林国栋故作镇定,“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所以一时好奇。”
“你还没有回答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我非知道不可。”林峤语气坚毅地说。
林国栋笑了笑,表情却黯然神伤。
这一幕,他在无数个日夜里梦见过,“几年前,沈承美从孤儿院的楼梯上摔伤,导致身体瘫痪,所以只能离开孤儿院接受治疗。”
他叹了口气,“我累了,你走吧。”
父亲说完这句话,又病怏怏地把头埋进沙发里,眼里闪过的怒火和凄凉,林峤从未看过。
林国栋坐在沙发上掩面叹息,他完全没想到,林峤会这么快查到沈承美。
一旦沈承美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年,在林峤坚持要上公安大学,并成为执法者的时候,他就开始战战兢兢。
他实在不愿意让儿子,亲手揭穿他伪善的面具。
“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哼……这个白眼狼……”
苏紫岚手上拿着一支烟,双腿交叠在一起,坐在一旁气得抓狂。
林国栋叹了口气,费力地抬起眼皮,斜了眼苏紫岚,“早就劝你收手,就是不肯听,万一林峤他……”
“要坐牢也是我一个人坐牢,他不是你儿子吗,我就不信,他会亲手送你进监狱?”苏紫岚冷嘲热讽地说。
“我们还是去自首吧!”
苏紫岚啐了一口,“自首个屁,老娘就不信了,我会斗不过他?”
林国栋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你还想做什么?”
“把你那宝贝儿子干掉,不就没事了?”
“你不能伤害他,否则我一定去执法局自首,这些年我也累了。”
苏紫岚一听,把烟头一扔,脚狠狠地一踩。
“你想自首?没门!”
“我说了,你不能碰林峤一根手指头,不然的话,我说到做到。”
“这么多年了。”
苏紫岚冷笑道,“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她的语气十分凄楚。
林国栋没有回答。
他双眼无神地看着苏紫岚,想起她初来天使孤儿院,成为他秘书的时候。
她的柔情,她的智慧,以及她的美丽,哪一样都令他神魂颠倒。
后来,孤儿院出现资金短缺,面临破产,是这个女人出了主意,才让他化险为夷。
天使孤儿院才能够越办越好,他的财富也越来越多。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忘记了办孤儿院的初衷是为了慈善。
林国栋闭上眼,没有丝毫感情地说:“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你毁了我的一生,让我成了一个罪人,我对你只有恨!”
“哐当”一声。
苏紫岚失魂落魄地看着林国栋倒在沙发上,手上拿着一个破碎的汉白玉花瓶。
“国栋……”苏紫岚捂住自己的脸,撕心裂肺地喊道。
……
第二天,林峤一来到刑警队,赵晖就组织整个刑警队,开了一个例会。
为了查明真相,赵晖打算让郭一鸣和陈在升,陪同阿普,去方毅的诊所接受进一步的治疗。
希望阿普的记忆,能够恢复正常,为破案提供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当然,赵晖也希望林峤,能够早点查明阿普的身份,这样的话,事情反而会变得更简单。
林峤并没有把母亲的日记中提到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
在事情还没查清楚之前,他不能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至少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母亲日记中所写的是否真实。
他必须找到沈承美,亲耳听到那些真相。
林峤用了快一天的时间,快走遍了整个山源市,问了无数个曾经认识沈承美的人,都没有打听到她的消息。
最后,林峤想到,沈承美还有一个女儿。
所以他千方百计,才查到沈承美的女儿张楠的住址。
张楠刚开始对林峤很警惕,说每句话都很戒备。
直到她知道林峤是林国栋的儿子,才肯坦诚相对。
她告诉林峤,沈承美身患残疾,又得了老年痴呆,住在一家疗养院。
下午四点,他们来到了那家疗养院。
张楠带他走进一个洁白充满阵阵茉莉花香的房间里,里面只有一小张床,一张小小的桌子,还有一个装满书籍的书柜。
“这是我妈的房间,不过,护士小姐正在陪她散步,我们等一会儿吧,她马上就会过来。”
张楠对林峤解释道。
林峤点了点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胡乱地翻了翻,看到书里面手写的批注。
“沈阿姨还看书吗?”林峤纳闷。
张楠一愣,继而笑道:“这是我妈以前看的书,现在只是装饰品了。”
过了一会儿,大概只有十分钟,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女人,推着沈承美进入了房间。
这间小小的房间,顿时变得拥挤不堪了。
“妈,今天过得还好吗?”
张楠迎了上去,面露浓浓笑意,“你看,林叔叔的儿子来看你来了,你还记得林峤吗?”
沈承美老了很多,她的头发已经由鲜亮的黑色,变得灰白毫无光泽。
眼睛无神浑浊,颧骨高高耸起,嘴角布满皱纹,整个人看起来,足足有六七十岁。
林峤注意到,张楠的话还没说完,坐在轮椅上的沈承美,就已经开始躁动不安了。
以至于,后来失声狂喊了起来。
“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护士……”
为了让沈承美能够镇定下来,张楠紧紧地抓住沈承美的双臂,泪水夺眶而出。
想必眼前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止一次了。
那位护士小姐,慌张地让林峤暂时回避一下,因为沈承美好像暂时不太想见到他。
林峤很纳闷。
他根本想不通,沈承美为什么会对他产生如此反应。
就像看见某种恐惧的东西,又像是看见自己所憎恨的东西,表现出来的愤怒。
然而,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再见过面了。
林峤在外面抽了一根烟,张楠就出来了。
“你妈怎么样了?”林峤问。
“还是恍恍惚惚的。”
张楠愁眉紧锁,忽然她看着林峤,“对了,还没问你,找我妈有什么事?”
“沈阿姨以前是天使孤儿院的副院长,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天使孤儿院。”
张楠沉默了几秒,沉重地说:“几年前她从楼上摔断了腿,只能坐轮椅,所以不得不离开。”
“原来是这样。”
林峤说,“我想和她谈谈,还有别的事想亲口问问她。”
“恐怕不行,我说过,这几年她有些老年痴呆,神志不清,刚才你也看到了。”张楠的眼眶又开始湿润了。
“可是……”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她给不了你要的答案。”张楠毫不留情地打断林峤。
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林峤一愣。
随后,他走进疗养院,走到柜台前,写下自己的号码,对张楠说:“这是我的号码,沈阿姨好点了就打给我。”
林峤觉得,张楠对他的态度变化太大,非常纳闷。
不过,面对沈承美的老年痴呆症,他根本无计可施。
只能带着满腔的不甘心,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