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研一进门,就看到金昴昌坐在客厅。
“爸……”
“这么晚不回家,还是一个人,知道多危险吗?”金昴昌面露不悦:“再说,你不是普通女孩子,你是我的女儿,被人绑架了怎么办?”
“共产党管制下的上海,比解放前安全多了。”
“再安全也有坏人!你还年轻,根本不知道社会险恶,你该不会去找林少白那个小子了吧?不是爸爸不愿意帮他,但他到底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共产党我们也不知道,有些事,是要避讳的。”
“他没事了,已经被放出来了。我累了,先上楼了。”
“哎,爸爸还没说完呢,爸爸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金昴昌还要在说什么,管家突然走了过来。
“老爷,有人在门口递了个东西,说是要给你的。”
金昴昌接过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根白色的派克钢笔,顿时脸色一变。
他支开了管家,拧开钢笔,取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只写了短短一句话。
“白头翁苏醒,收到回答。”
金昴昌触电一样,撕碎了纸条,将钢笔扔进垃圾桶。
夜已深,兰亭画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郑兰亭一边喝着茶,一边翻动着手边的《迷人的鸟类》,鹦鹉,白鹭,夜莺,麻雀,鸽子……每只鸟儿,对应的都是一个代号,它们已经在钢铁丛林中蛰伏得太久,该振翅高飞了。
王立羣推门进来。
“如何了?”
“绝大部分都唤醒了,但金卯昌选择继续沉睡。”
“你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如今共产党正在拉拢他们这些产业界人士,他还做着美梦呢,哪会愿意醒来。”郑兰亭淡淡一笑,合上了书本:“让他唱,唱的越大声越好。”
“我只怕他一朝得势,更加不愿意醒来了。”
“站得离光越近的人,影子越长。”郑兰亭拿起钢笔,写下一个名字,折起来递给王立羣。
“商人,一定是无利不起早的,既然解放军能给他送礼,我们也能。”
“老师等我消息,我会让他这支笔在老师手里握着顺手的。”
王立羣说完退了出去。
随着鞭炮炸响,“上海市支援解放先进集体”的牌匾在金氏棉纺厂大门上拉开。在闪光灯和掌声中,金卯昌与市领导含笑握手。
“金老!你们棉纺厂赶制出的夏装,已经穿在了南下解放军战士的身上了,我代表市政府向你们表示感谢!”
金卯昌也连忙表态:“刚刚解放,市政府就出了政策,对我们这些工商业在原料供应、产品收购、银行信贷等给予强有力的支持!我们棉纺厂能复工复产,要感谢市政府的大力支持啊!
”稳定和发展上海的经济,以带动全上海乃至全国经济的恢复与发展,是党中央、华东局、中共上海市委、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在阶段的重要任务!金氏棉纺厂带了个好头啊!”
“昨天在中国银行的座谈会上,陈毅市长已经给我们吃了定心丸!我首先表态,全力支持!市工商界劳军分会马上就要成立了,我准备把生意场上那些老伙计们全都动员起来,争取月内全部复工!”
其实又是军民合作,又是揭幕仪式,金昴昌心里的算盘只有一个,就是劳工商会长的位置,但如今除了他,还有远东贸易行的老板刘義盛这个竞争者,为了把他挤兑下去,自己必须表现得更忠诚更合作。
他金昴昌,最擅长的就是搭什么台子唱什么戏,不但要唱,还要唱的满堂喝彩。
送走了市领导,金昴昌刚回到办公室,就发现刘经理在等他。
金氏企业遍布各行各业,经理也有许多,但一直跟在金卯昌身边的除了制糖厂的李经理,就是棉纺厂的刘经理了。
“老刘,让你帮我走动走动,拉拉会长的票,办的怎么样了?”
刘经理没吭声,转头把办公室的门锁上了。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金老,恐怕你不适合做这个进步商人的代表吧?”
刘经理掏出一份账目摆在金卯昌面前。
“这些账,都是你巧设明目,暗中资助你那些军统和中统朋友的,我怕丢了,一直都替你保管着。”
刘经理一心以为金昴昌会发怒,没想到金昴昌却笑了。
“有什么条件,说吧。”
“这家纺织厂本来就是我的,1945年你勾结军统,打着没收汉奸资产的旗号硬从我手里抢走的,现在国民党都逃到台湾了,也该完璧归赵了吧?”刘经理说到。
金昴昌腹诽,是不是汉奸资产大家心里能没数?但嘴上还是说到:“什么金氏刘氏,不都是你我兄弟之间一句话么?这样,等劳军会的事情落定了,我立马叫人给你办了。”
刘经理一愣,他没想到金昴昌这么好说话,自己也有些心虚,慌乱地抓回了账目:“那……金老,就都依您吧,这材料我先收着,事情办妥了再还你。”
直到刘经理离开办公室,消失在走廊尽头,金昴昌才猛地站起来一把将桌上花瓶狠狠摔在地上!
没过多久,一个压着帽檐的清洁工扫走了花瓶的碎片,并小心移除了花瓶底座下的监听器。
徐巍换掉清洁工的衣服,离开工厂,打了辆黄包车去宏达商行,把监听到的情报告诉了王立羣。
“刘经理已经急不可耐,跟金昴昌摊牌了。”
王立羣点了根烟,顺便烧掉手里写着刘经理名字的纸条。
“还有呢?”
“他每天的活动,都很规律。”
徐巍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王立羣,里面有他连续一周盯着刘经理的记录,每天他都是八点半到工厂,晚上九点回家,包括他和老婆的电话的记录在内。
“刘经理一直怕夜长梦多,所以跟她老婆提过好几次,想把公章先攥在手里,以免金卯昌转移厂里的财产。我想他忍不了多久就会下手的。”
“他下手的时候,就是我们下手的时候。你这几天接着盯着他,什么时间,干了什么,都记好,一分都不能差。”
林少白还没在家呆几天,已经快被两个妈妈烦死了。
“你到底啥时候找工作?”
“到底啥时候去上班?”
“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一天天的躺在家里,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呀!”
林少白一把扔下手里的《影戏杂志》:“哎呀我说两位妈妈,就咱屋里这些家当,这一时半会的山还空不了!”
“现在都和平解放了,什么东西大街上买不着?你没回来那段时间,我和你大妈妈已经把家里囤的东西都卖给街坊了,尤其是那些蔬菜,不吃可是会烂掉的呀。”
林母一边絮叨,一边把林少白从床上拽起来,将一套熨烫得服服帖帖的西装扔在他身上。
“你大妈妈已经跟金叔约好了今晚一起吃饭,有你金叔在,搞不好还能安排你个经理当当呢!”
林少白脑袋嗡嗡,抓住被子捂耳朵刚想拒绝,林母就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你要是不去,可就见不着金研了呦。”
“什么!” 林少白一瞪眼蹭地从床上跳起来。
一进金家大门,林少白就看到金研从楼上下来,换了平日里的工作装,穿套束腰的海派洋服,简单而庄重,让林少白一时有些晃神。
“呦,林少爷早呀,您这是刚丢了饭碗来跑我爸这儿走后门来呢?”
林少白一听,立马气势矮一半,小声咕囔着“这不是金叔让我来家相亲么。”
金研嗔怪的一拳锤在林少白背上,又低声道:“你可别跟我爸说我做法医的事,他还不知道。”
两家人饭桌上其乐融融,金昴昌兴致很高,特意开了瓶好酒,一边吃饭一边和两位太太叙着家常,唯独林少白和金研两个都像做了亏心事低头不语只顾吃饭。
金昴昌举起酒杯:“两位嫂子,当年要不是多亏林大哥的关照,我那点小买卖哪能支棱的起来,更加不可能有我金某人今天,来,我敬两位嫂子一杯!”
林母见势,立马桌底下划棱一脚林少白:“长辈讲话,我说你也别光顾着吃啊!”
林少白赶紧抹净嘴端起酒杯:“金叔,我祝您生意兴隆,健康长寿!”
金昴昌微微一笑:“少白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当着二位妈妈的面,金叔给你两个选择,一,给你打本作点生意吧,我知道这点利禄财源还入不了你心,若想安稳工作,来金叔这儿,领个闲差拿份丰厚薪水那也不成问题;二,你小子人机灵,心性也不错,我看好你,过来公司帮我,给叔当助理。既然不干警察了,就踏踏实实跟在我身边学东西。”突然话锋一转:“这个,你和妍妍……咳,你金叔江湖几十载,这些个傍身的本事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两位夫人顿眼里有光,互相对视一眼,原本只想来为儿子讨个工作,没想到金昴昌却给了这么大的人情,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啊!
“少白,你倒是说话呀!”林母一着急,瞪着眼又踹了林少白一脚。
“金叔,做生意我还外行,以后就跟着您好好学,好好干!”
林少白昂首执杯一饮而尽,林母顿时松了口气,心花怒放,可还没开心两秒,林少白却朝金昴昌鞠了一躬。
“不过金叔,入职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办。”
“少白!”
“大妈妈,您先听我说完,徐巍大哥至今没有下落,嫂子还怀着孕,我不能不管。我刚入警局就跟他一起来,七八年了……”
大太太听到林少白这么说,也不好再反驳,倒是金昴昌眼光赞许的点了点头。
“重情重义,这个要求金叔同意了。不过明天你先去厂里报个到,我也算是对你两位妈妈有个交代,人你接着找,两头不耽误。”
“谢谢金叔!”
“既然少白的事情说定了,妍妍,也该说说你的事了。”金昴昌收起筷子,目光灼灼看着这个唯一的女儿。
“别的不说,做法医,爸爸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金研一愣,下意识看着林少白,林少白低头颔首向着金妍摇头。
“爸爸,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我可以自己决定我的职业……”金妍铿锵。
金昴昌面色一怒,砰!一声拳头砸在桌上。
“别让我说第二次。”
“您说多少次,都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金研平静地站起身面无惧色,默默朝两位林太太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九点过半,徐巍躲在阴影里,盯着金氏纺织厂此时唯一亮着的一件办公室。
鹰隼冷不丁的出现在他后面。
“这么着急打电话给我,有情况?”
“他今晚应该会动手,”徐巍低声说道:“平常刘经理都是9点就走,但今天一直呆在工厂,还有五分钟,清洁工一走,就没人了。”
两人借着夜色溜进工厂,王立羣却没选择往经理室走,而是拉着徐巍一闪身,躲进了金昴昌的办公室。
“你要干什么?”徐巍压低声音问:“难道你想在金昴昌的办公室下手?”
“既然是送礼,当然要送到金老手里才行。他不得不领我们这个情,还能顺带提醒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很快走廊外就响起了刘经理的脚步声,徐巍猜的没错,他果然不放心金昴昌,害怕夜长梦多,决定先把公章扣在手里,待到这么晚就是为了避人耳目,才好到金昴昌办公室里翻东西。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王立羣突然把手里的蝴蝶刀递给徐巍:“既然选择了伯劳,你是不是该纳个投名状了?”
徐巍一愣,却不愿意接。
“怎么,事到临头想撒手?”王立羣看徐巍还在犹豫,索性一刀顶住他的脖子:“徐巍我告诉你,这个投名状你纳也得纳,不纳也得纳!”
眼看刀已经在脖子上留下了一条细长的红痕,徐巍立即与王立羣撕扯起来,徐巍脖子上的护身符被王立羣一把扯掉,厮打中,掉到沙发后面。
门忽然被推开,刘经理走了进来,把灯一开,看到两个陌生人出现在面前。
“你,你们是谁?!”刘经理一惊,就要往后逃跑。
王立羣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放开徐巍,一把抓住刘经理的头发,对方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声,就被蝴蝶刀割开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