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们那么快拿下了顾老板,又是那个路正阳,早晚得除掉他。”
兰亭画室,王立羣灰头土脸地走进去,郑兰亭还没说话,就赶紧先给自己找台阶下。
“学生没完成任务,请老师责罚。”
“怎么责罚?”
“郑兰亭”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王立羣,王立羣这才看清楚,在画画的不是老师,而是杨辉。这个杨辉,年纪比自己大一点,但这么多年没什么成绩,却仗着自己能画上两笔画,在兰亭画室打个下手,帮着画两张宣传画,借机跟老师走得很近,王立羣老早看他不顺眼了。
“怎么是你,老师呢?”
“知道你任务失败了,所以一早就出门了,刘秘书带他去见局座了,估计现在在回来的路上。”杨辉不咸不淡地应着,手上却没停,在郑兰亭留下的那张雄鹰图上添了两笔:“老师说了,不会怪你的,毕竟你是鹰隼嘛,没道理丢了两次猎物就成麻雀了,是不?”
“我呸,老师和我之间,还用不着你来传话。”
杨辉手一抖,雄鹰图的尾羽就劈了个叉。
“哎哟,你看你把我吓得,好好一张雄鹰图,这下可真变麻雀了。”
“你!”
王立羣刚要发火,郑兰亭推门进来。
“你们在这吵什么呢?”
王立羣吃了个哑巴亏,只好闭嘴,狠狠剜了杨辉一眼。
“没吵没吵,立羣跟我开玩笑呢。”杨辉憨憨一笑。
“老师……金条被缴的事,毛森没有怪罪您吧?”王立羣问得有些心虚。
“他需要的不是钱,是士气,我们在上海弄出的响动越大,他就越高兴,这次的行动上面也看出来了,如今在上海坚守的,说到底还是我们保密局的人。”郑兰亭微微一笑:“所以我也借此机会,要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杨辉王立羣都是一惊,脱口而出:“难道是潜伏名单?!”
“有了这个,往后我们的行动,如虎添翼。”
“恭喜老师!”
“不但如此,我这次还带回来一个小伙子,原来是毛森手底下的一个小警察,被毛森看中,本想带去台湾好好培养的,但这小子跟毛森八字不合,铁了心要回上海,在我跟毛森会面的时候,偷偷杀了看守他的警卫,还藏在我的船上。我本来想把他交还给毛森的,但看他是个可造之才,又于心不忍。”郑兰亭转头看着鹰隼:“所以我想把他交给你,好好锻炼一下。”
“我?”
“说起来,你俩四年前就认识了。”
蓝烟囱码头的仓库里,一盆冷水哗地泼在徐巍脸上,他幽幽转醒,这才看清王立羣的脸。
“鹰隼!是你?!”
徐巍的脸顿时扭曲起来,四年前就是因为他,那通报警电话就是鹰隼打的!要不是因为他,自己和少白根本不会卷进去那次爆炸案,更不会更不会险些把命搭进去。
“哎哟,记忆力还不错。”王立羣嘲笑道。
“化成灰我也认得你,你个骗子,当初说让我对付的是日本人,结果洋楼里炸死的是共产党!”
“事都做了,这还重要吗?而且金条你可是一根都没少收,”王立羣拍了拍徐巍的脸:“最重要的是,我答应没动你兄弟,最后他可是一条毛都没少,我的大恩大德,你还没好好感谢呢。”
“呸!”
“行了,我大人有大量,也不计较这些了,从今往后,你就继续是我的下线,好好替我办事,该你的好处不会少了的。”
“做你的梦吧,我不会再跟你们搅到一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完蛋了,在上海你们就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只配躲在下水道里!”
寒光一闪,王立羣的蝴蝶刀已经架在徐巍脖子上。
“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
“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被你们利用!去害人!”
啪,啪,身后响起了清冷的掌声,郑兰亭佝偻着身子,慢慢踱进来。
“很好,我欣赏有骨气的人,放开他吧。”郑兰亭示意鹰隼给徐巍松绑:“你可以走了。”
徐巍不可置信,这转折来的让他措手不及。
“你这就,放过我了?”
“嗯,可是我放过你,别人呢?”郑兰亭从怀里掏出一支笔,递给徐巍:“这东西你应该很熟悉吧?”
一只派克钢笔,蓝色笔帽,银色笔杆,在月色下闪闪发光,徐巍脸色一变,派克钢笔在上海只有一处柜台,就是上海先施公司文具部,而他老婆赵兰,文具部的销售员。
徐巍一把抢过钢笔,拔掉笔帽,将笔尖顶住郑兰亭的咽喉!
“你要是敢碰我老婆,我——”
“我不会动你老婆,但你觉得共产党会不会?你别忘了,你可是杀过共产党的人。”郑兰亭话风一变,喝到:“醒醒吧徐巍!共产党统治下的上海,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你的赵兰,你未来的孩子,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活在你枪杀共产党的阴影里,这会是他们一辈子的噩梦!”
郑兰亭推开徐巍的钢笔:“我给你指条路,一条明路,加入我们,跟我一起完成覆海计划,等到凯旋之时,你就不用躲躲藏藏,而是光复的英雄!你的妻子,你的孩子,将会永远活在阳光之下。”
“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你还能相信谁?”
徐巍犹豫了,良久,他缓缓放下手里的笔。
“鹰隼会安排你接下去的工作,现在你暂时先去码头做工,很快会有新的身份。”
郑兰亭回到家,肖云有些忐忑地迎了上来。
“老师,他毕竟不是我们保密局的人,能信得过吗?”
“我很喜欢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郑兰亭突然抬起头,眺望着虚无的远方:“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儿,不惜一切,赴汤蹈火。”
肖云的手一哆嗦,差点将郑兰亭的外套掉在地上。
“老师……”
“你累了一天,休息休息,我去趟地下室,回来再给你做鱼吃。”郑兰亭柔声说道,留下内心复杂的肖云站在原地。
地下室唯一的门不在别处,就在厨房里,郑兰亭当初之所以挑了这栋洋楼,也是看上这个设计,厨房的油烟味能够很好的掩盖地下室偶尔传出的怪味。
穿过狭窄的地道,另一头是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单间,被一条帘子简单的划分成实验室和起居室,说是起居室其实就是一个行军床和建议马桶,而实验室这边,小仓正站在瓶瓶罐罐中捣鼓着不知名的液体,由于没有通风设备,他的汗已经汗湿了防护服。
小仓看到郑兰亭下来,连忙放下东西深深鞠了一躬。
“研究进行的如何了?”
“郑桑,想要研究出超级细菌并没有那么容易……”
话音未落,郑兰亭一脚将小仓踢翻在地,把枪口塞进他的嘴巴,隐忍多年的愤怒再次如洪流般倾泻。
当时不应该让她去的。
那时他得到线报,共产党抓到了细菌战的研究员,准备押往苏北根据地,作为日军侵华使用细菌武器的铁证。
他想要这个研究员,而她为了实现他的目标,亲自去执行了这个任务。谁都没想到,那对共产党夫妇,竟然会宁愿以炸药同归于尽,也不让他们带走小仓。
她被炸药炸得遍体鳞伤,还没来得及送去医院,血已经流光了。
跟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的,还有他们不足三个月的孩子。
他跪在她的尸体前,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她走了,带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爱和理智。
郑兰亭狠狠盯着小仓,良久,才慢慢松开了抠着扳机的手。
小仓连滚带爬跪在地上,一遍一遍谢罪。
“郑桑,我知道四年前要不是因为救我,你的妻子也不会……可眼下的研究,实验器材和人手都很缺乏,实验场地连通风和排污的功能也没有,当然,还需要足够的试验品……”
“如果这些都解决的话,还要多久才能研制出来?”
“最多半年。”
郑兰亭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你要知道,就算是本党内,也有不少人希望我把你交出来,毕竟保下你,只是我的个人行为。”
“郑桑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警局饭堂里,林少白看着桌上的大饼、米粥、青菜和花生米,一脸嫌弃。
“不是说请我吃顿好的嘛!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虎子白了他一眼:“切!刚才你可不是这样的,我说带你去吃顿好的,你留着鼻涕眼屎拉着我的裤腿,说你不吃断头饭,求我放过你,怎么这时候又能耐了?”
“谁让你说得没头没尾?!我还以为你要拉我去枪毙呢!哎呀,不过不戴手铐,还真有点不习惯。”
“那,再拷上?”路正阳问。
“不不不别别别,我开玩笑的。”林少白有点不放心,又问:“吃完这顿饭,我真能走了?”
“嗯,我们查过,电厂那件事,你是被意外卷入的,”路正阳喝了口粥:“我还看了你的档案,挺奇怪的,你祖上就是清朝巡捕,三代都当警察,说起来也是有名有姓的大警探,至于你,5年前那场爆炸之前,你破过不少答案,还得了表彰,怎么之后就完全偃旗息鼓了?”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林少白的软肋,他吧唧了两下嘴掩饰尴尬。
“破什么案啊,当时的案子多是黑吃黑,最黑的就是警察局,老百姓都骂我们是黑皮狗,我一个临时工,能吃上饱饭,顺便关照下街坊邻居就了不起了,人微言轻的瞎折腾什么?”
“你说的那是以前,现在解放了,跟以往不一样了,你在办案方面的能力有目共睹,不如考虑一下,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那我什么职位?总不能比你这个主任小吧,给我科长干干我能考虑一下。”
“社会处比较特殊,你只能按编外人员,工资那一半,但我可以保证你只要好好干,以后大有希望。”
“拉倒吧!少学叶士武给我画饼!”林少白将手里的饼推给路正阳:“我也老实跟你说,你们对付的什么人我心里有数!跟着你混,我嫌命长嘛?上海有你们保卫就够了哈,不差我一个,再说,强扭的瓜也不甜嘛!我能走了没?”
“当然。”
“就等你这句话!”
林少白索性粥也不喝了,站起来就朝外走去,一下撞到一个人。
“金研?!你怎么会在这!”
“警局的老法医退休了,正在招新的,我就应聘了。”金研言简意赅:“你呢?已经没事了吧?”
“我的事稍后再说,你先跟我来!”
林少白抓起金研就往外走,一直走出警察局,林少白才忍不住说到。
“金大小姐,你疯了吗?你做医生做的好好的,做法医干嘛?!”
“少白,我俩是一起长大的,我为什么做法医,你心里不知道吗?”
金研淡淡一句话,怼得林少白哑口无言。
他怎么会不知道,金研的亲妈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死的时候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跟女儿和丈夫说,却留下一个遗愿,将自己的尸体捐给母校医学院做研究。
当时金研百思不得其解,更是因为悲痛彻夜难眠,直到医学院的法医找到她,告诉她母亲的尸体就是她的遗书,金研这才明白,母亲临死前悄悄吞噬了日本人的化学武器样本,就是为了让医学院的法医获取样品,研制毒剂,在战争中救人,从那以后,金研就立志要成为一名法医,让尸体把他们的遗言说出来。
“可你做法医,金叔不会同意的……”
“我爸要是真的在乎我,就应该懂,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金研看向林少白,清澈的目光让林少白不敢直视:“你从小的愿望就是做警察,你记得你破的第一件案子吗?你救的第一个人,她说过,你就是这座城市的铜墙铁壁,你当时多自豪,你忘了吗?”
“可现实就是很残酷啊,明明有那么多条路,为什么我偏偏要挑最难的走?”
“是啊,为什么呢?那你应该好好问问你自己。”
金研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失落的林少白。
两个太太一看林少白回来高兴坏了,一个跑去厨房里忙活,另一个跑去跟菩萨磕头,只有林少白一人钻进了自己的小屋里,屋子不大,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他当上警察第一天拍的,身边是微笑的金研,和跟他一样装扮的徐巍。
林少白叹了口气,打开抽屉,最上层放着一张版画,画上的林少白意气风发,后面是钢筋水泥的摩登上海。
落款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谢谢你,林警官,你就是这座城市的铜墙铁壁。”
“还铜墙铁壁呢,豆腐渣还差不多。”林少白自嘲的笑笑,拿开照片,从底下掏出一份档案,上面写着“福州案爆炸相关资料”,而空白处写着“徐巍??”。
五年前那件爆炸案,林少白不是没怀疑过,为什么当时徐巍要抢着去接电话,为什么接完电话后徐巍执意要自己去,为什么事后他不肯承认叶士武的调查,徐巍却偏偏替自己签了名字,为什么徐巍会突然有钱买了上海的房子?
可这个世界有太多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自己做不了这个城市的铜墙铁壁,为什么自己只是一个连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小警察。
林少白点燃资料袋,看着火苗将徐巍曾经留下的疑点燃烧殆尽。
他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兄弟出事!
林少白趁夜离开了家,上海车站附近有许多卖烟卖报的孩子,他们都是林少白曾经的眼线。林少白直接找到了孩子头头,给了他徐巍的照片和一张人民币,让他帮忙散一散,若是看到这个人,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孩子们拿了钱很快散光了,林少白也紧了紧风衣离开,却没发现躲在暗处跟踪的路正阳,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