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开
翁良平原著 文靖改编2024-09-18 19:3010,500

一九四九年,上海。

五月的清晨,天气不再像冬天那样湿冷,但连日的雨水让这颗20世纪以来东方最闪耀的明珠仍然笼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中,这是盛夏阳光来临前,寒冬做出的最后的无谓的挣扎。昔日熙熙攘攘的马路,此时已没有多少人影,取代各色摊位的,是随处布置的麻袋、路障。这座城市是一座堡垒,一座被丢弃的堡垒。

军车呼啸驶过,去往几十公里外的吴江。码头上,在美国军队的监督下,一队队的国民党军队将转运物资送上前往海峡彼岸的轮船。 昔日风光的军官们剃光了头,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只有整齐划一的麻木。

苏州河畔,太平里,一条还算平静的巷子,老黄不顾老婆的阻拦,将门板拿下。黄家阿嫂轻声抱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侬还要开门做生意。”

黄老板叹了口气:“没办法,就算明天天塌了,咱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还是要吃饭的。”

老黄将大锅支起來,烧热了豆浆,又将蒸糯米上了屉子做粢饭糕,炊烟从锅里冒出来,客人们也闻着香气稀稀拉拉的来了,大多都是些弄堂里的老邻居,彼此知根知底,低声讨论着解放的号角已经越过长江,由北而南,由远之近的响起了,老黄心里也难掩激动,附和着说也许这一次,苦日子真的要到头了,可外头突然冲进来几个人,打断了他的话。

三个国军士兵,抢了别人的桌子,一屁股坐下来,其中一个瘦点的士兵将手枪掏出来往桌上一拍:“老板!四大金刚!”

“各位老总,对不住啊,现在物资紧缺,材料难买,四大金刚请不齐了,但豆浆和茨饭都是新鲜热乎的,您稍等,我马上给您端上来。”老黄不敢得罪,陪着笑说。

瘦一点的士兵往地上啐了口痰:“他妈的,瞧不起老子,怎么大饼油条你们城里人都吃得,到老子来了就吃不得了。”

“对不住老总,我哪敢难为您啊,您看看我这后面,但凡要是能凑出半锅油,我也不敢不给您做啊。”

矮个子士兵一拍桌子:“他妈的,你个卖早点的,连个油条都没有,还做什么买卖?抓起来!”说着和瘦士兵一起上前扭住了老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在老黄面前晃了一下:“工兵征用!现在征用你去街上抵御共匪!”

旁边本还站了几个看热闹的人,一看是抓壮丁,呼啦啦全散了。

老黄哭丧着一张脸哀求道:“老总,阿拉一个做点心的,哪能做的来打仗的事……”

“不想去可以,拿银元和值钱的物件来抵吧!”矮个子拍了拍身上鼓鼓囊囊的口袋,露出一条缝儿,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钢笔和手表。

老黄的老婆听到动静从后面赶忙跑出来,看到自己男人被两个士兵扭着,连忙扑上去边拽变求:“求求老总,您放过我们吧,我们自己都活不下去了,上哪里给您找钱啊……”

瘦士兵一脚把她踹开:“出不了物,那就只能出人了,拉走!”说着,和矮士兵一左一右薅起老黄就往门外拖,刚拖到门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放开他。”

三个兵匪循声看去,只见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穿着条纹睡衣,外罩一件天鹅绒晨袍,脚下穿着便鞋,看上去像是刚起床,但油头却梳得一丝不苟,标准的上海小开打扮,拦在了三人前面。

“你他妈什么人?管闲事敢管到老子头上来?”

这小开眼睛一转,倒也不恼,自顾自倒了碗豆浆,顺势坐到了一旁的桌子边上,对老黄说到:“带走他,你们会后悔的。”

小开的举动惹恼了瘦士兵,抄起枪比划着:“老子抓什么人还用你来教?!还敢管老子的闲事,一块带走!”

小开撇了一眼瘦士兵左胸前的编号,喝一口喝完了豆浆,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的说道:“54 军 291 师,刚从前线撤下来,师长刘金奎。”

“我们师长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民国26年,淞沪会战,54军就是在这里成军,熟人肯定是有的。你们刘师长的二姨太是我大姨的牌友,通宵麻将,就爱喝这一口甜豆浆。你们敢动这个店,二姨太输了麻将又没有豆浆喝,可是要发脾气的。”

小开的话,让三个士兵面面相觑,他趁势拔高了嗓门:“你们搞搞清楚,这里是上海!一块砖头从天上掉下来,砸到十个,八个都是你惹不起的。”

说着,他忽然站起来,凑到最嚣张的瘦士兵面前:“尤其是你,脸上还有块胎记,好认!”

瘦士兵明显怯了,而小开则面不改色心不跳,昂起了下巴。

“不相信,你们就试试。”

看着三个士兵灰头土脸的走远,老黄这才一把抓住小开的手。

“谢谢林少,谢谢林少!今天要不是你……”

“行了行了,好好做你的生意。”林少白摆了摆手,又掏出两个食盒:“赶紧的,我家两位妈妈还等着吃早点呢。”

“林少,您说共产党来了,会比他们好一点吗?”

林少白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城头变换大王旗,管他日本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谁来了,日子该过还是得过。”

这句话,林少白是说给老黄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老黄点了点头,黄家阿嫂这才想起来林少白刚才说的话,好奇的问道:“林少,你还给师长的二姨太买过咱们的豆浆吗?”

林少白哈哈一笑:“我瞎编的!”

黄家阿嫂瞪大了眼睛,这种掉脑袋的事,敢瞎编的,恐怕也只有林少白了!

太平里弄堂位于石库门里弄口,除了林家是独门小栋,其他都是杂居分隔的平方亭子间,随着日头渐升,弄堂里开始吵嚷起来,邻居们有的在电线和竹竿间晾着衣服,有的在老虎灶排队打着热水。自从打仗了,满大街都是撤下来的溃兵,光天化日拉人修地堡,抓壮丁,大家都不再出门,只从林少白那打听外头的动静。

林少白有时候庆幸自己的死鬼老爹留下了这点物业,一家人才能靠着租金勉强度日,但随着物资紧缺通货膨胀,日子越过越难,都是一辈子街坊,林少白也不愿意将租金逼得太紧,偶尔收点吃的喝的,就当作房租了。

林少白家里有两个太太,大太太是老爹的原配,书香门第的上海小姐,一辈子没生过孩子,这些年已经逐渐不怎么出门,多关在屋里吃斋念佛,而二太太则是林少白的生母,这些年三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相依为命,虽说两个太太的性格天差地别,但相同的是她们都真心疼爱林少白,这个林家三代单传的血脉。

林少白刚把饭盒放在桌上,林母就听见动静出来了,一脸嗔怪到:“不就买个早点,怎么去这么久?”

林少白神秘一笑,将一带面粉放在桌上。

没人知道共产党来了会怎样,改朝换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更好,要么更坏,平头百姓只能往坏了去想,未雨绸缪总比临渴掘井强,这些天林少白也通过各种关系囤起了物资,粮食、饼干、罐头……多有多囤,少有少囤,连胡萝卜土豆都不放过。老黄卖早点的,多少有些货源渠道,这才拜托他帮自己购置了十斤面粉,林少白把面粉交给林母,这才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侬脑子瓦特了,这都什么光景了还出门,不要命了?”林母一听儿子要出门,顿时记得嗓门也拔高了几度。

“上头通知今天发薪水!妈你放心,那帮兵痞胆子再大也不敢动你儿子的,你儿子可是警察!”

林少白不等母亲阻拦,换上警服就出了门。

林少白登着自行车穿过上海的街头,有人说黑暗是黎明的前夕,但身处黑暗的人永远不知道黎明究竟何时才会到来。街上的大喇叭里传来党国领袖斗志昂扬的声音,鼓吹着军民连心,奋起抵抗,不让共军进入上海,可街头巷尾,都是被国民党士兵践踏的民众,他们挥舞着手枪和棍棒,如抢红了眼的强盗,企图从血水中榨出油脂,从苦不堪言的百姓手中剥削殆尽最后的价值。而那些美国佬,则坐在豪华的轿车里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们掏出上等的牛肉和巧克力,喂着怀里的哈巴狗。林少白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一切麻木了,哭声,喊声和大骂声,他已经听得够多了。

但他还是把单车停在了一个孩子的面前,挡住了正要打下来的手。

那是一个流氓,正要抢走孩子手里装米的袋子,那是这个孩子从米店门前的泥泞里,一颗颗捡起来的。

流氓狠狠剜了林少白一眼,转头离去,而那个孩子连一句感谢也没说,转头趴在地上,将林少白脚边的米粒捡起来塞进嘴里。

麻木的不止他林少白一个。

林少白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警服,他今天能救这个孩子一命,明天呢?

他不过也就是一个凡人,又能救多少个?

林少白不愿意再想,重新登上自行车,朝警察局驶去。

五月的上海乍暖还寒,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有梧桐树悄悄绽放出嫩芽,但除了林少白之外没人注意到。

警察局正部署着最后的反抗,组织人手垒着沙袋,尖锐的警报声从四面八方不间断的传来,那是国民党上海市警察局的特种镇暴队发出来的,他们开的装甲防弹车,也称“飞行堡垒”,美军装备,打着抓捕罪犯的幌子,实则专对共产党人和学生下手。林少白绕过“飞行堡垒”,原本打算静悄悄的流进警察局,拿了工资就走,没想到冤家路窄,迎面就撞上了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叶士武,上海刑警处处长,林少白的上司,按理说这俩人官职差了一大截,理应没什么交集才对,但偏偏林少白去年查案,开枪打死了一个倒卖烟土的流氓,没想到竟然是叶士武的小舅子,连烟土生意也是在这位姐夫的授意下进行的。林少白不但毙了叶处长的亲戚,还咔嚓断了人家的财路,这梁子就算结下了,叶士武对林少白恨得牙痒痒,但明面上抓不住这滑头什么把柄,但私下的小鞋可没少穿。

“林少白!怎么又迟到?!”叶士武一见是林少白,脸一黑问道。

“叶处长,我这不是路上遇到个抢米的小贼……”

“少来这套!平常有事的时候见不着你,一发工资就露头了,你当警察局是养闲人的?”

林少白不搭话,陪着笑脸,心想着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为上策。

叶士武大约也是猜到了林少白的想法,斜嘴一笑道:“忘了知会你,最近财政吃紧,为了开源节流,我让人事处给你的薪水调了一下。”

“调了一下?!”

“扣两成。”叶士武皮笑肉不笑。

这回轮到林少白不淡定了,工资压了半年多没发,这一发还得扒层皮,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有意见?有意见找上头说去。”

叶士武说罢长扬而去,只留下林少白在风中凌乱。

“少白!你怎么还在这?”

林少白抬头看去,只见徐巍在院子里朝自己招手。

徐巍跟林少白同一期进的警局,年龄也差不多,所以被分到了一组,两人搭档了几年,已经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再加上大家都是上海人,私底下也无话不谈。自从党国节节败退,徐巍跟林少白一样很少回警局了,今天回来的目的也可见一斑。

“嫂子咋样?”林少白迎面问徐巍。

徐巍消瘦的脸露出了一丝红润:“挺好的,就是月份大了,人总是饿。”

徐巍的老婆已经怀了九个月了,大夫把脉说胎位不好,一定要卧床静养,徐巍心疼老婆,那点积蓄都拿出来买补品了。

“今天就发工资了,一会我跟你去趟老黄那,匀两斤鸡蛋,给嫂子整点好的。”

林少白拍了拍徐巍的肩膀,两人刚向往人事处走,就看见两辆卡车开进警察局,防水布下面盖着一大堆麻袋,里面装的全是金圆券,林少白一看就变脸了。

“发什么不好,发这玩意!”

金圆券是国民党继法币之后出台的另一种货币,原本的目的是为了抑制法币的通货膨胀,要知道当时的法币,从发行初到1948年末,已经贬值了几百倍,连钞票本身的面值都比印刷的成本低了,蒋介石这才推出了金圆券这个币种。可没有充分的现金和外币储备,金圆券出台才3个月就开始和法币一样,大幅度贬值,面额也从最开始的100元,突破到了500,1000,1万……到达了100万的面值。

而这100万一张的金圆券,能买到一个馒头都算不错了。

这会用金圆券给大家发工资,别说花出去了,连留下当草纸都嫌硌屁股。

林少白翻了个白眼,拉住哭丧着脸的徐巍。

“走,这钱谁爱要谁要,咱们不领了。”

“那岂不是白白辛苦大半年,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少白趁着身边没人,转了转眼睛,朝仓库看去。

“谁说的?该我们的,一样也不能少。”

林少白说着,朝警察局二楼看去。

警察局二楼的东边有个库房,平常一直上锁,对外说是存放赃物的,但钥匙却只有叶士武一人有,林少白深知这人的尿性,蚊子飞过都要留下两只脚,这屋子里藏着的多半是他收缴回来的物资,乱世下的硬通货,藏哪都不如藏警察局来的安全。正巧今天这叶士武带着刑警队出门扫街了,林少白的机会就来了。

林少白几乎没怎么费力,就跟值夜班的同事换了班,和徐巍两人装模作样巡到半夜,眼看局里空了,就赶紧溜到了二楼,撬开了库房的锁。果不其然,里面堆着大小不一数十个箱子,随手打开,都是罐头、皮鞋、皮带、香烟等硬通货,徐巍惊得嘴都张成了O形。

“这里随便一箱,拿出去黑市都能抵得上咱俩两年的薪水。”

“叶士武不给咱们发,咱们自己给自己发!赶紧的!”

两人又合力敲开另一箱,里头都是巧克力和麦乳精,林少白抓起两袋麦乳精塞到徐巍手里。。

林少白:“这玩意得多拿几盒,嫂子正好补充营养,记得小鬼头生下来,得认我当干爹!”

徐巍感激地看了一眼林少白。

两人很快把麻袋装得满满当当,林少白重新把门锁好,徐巍的自行车停在了警察局后院的单车棚里,两人把麻袋绑在车上,正准备偷偷溜出去,突然一个熟悉的呼啸声从前门响起,眼看远光灯就要扫射过来,林少白手急眼快,连忙把徐巍拽到墙角,两辆“飞行堡垒”从大门口开了进来,叶士武压着八九个犯人,衣衫褴褛,脸上身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一看就是受过重刑,可他们的脊梁骨,却挺得笔直。

徐巍小声问到:“叶士武不是去扫街了吗,怎么半夜突然抓这么多犯人回来?”

林少白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不是罪犯,估计是共党。”

“共党?!”

叶士武带着这几名共党来到墙边站成一排,蒙住眼睛,而此时,一辆吉普军车也开了进来,局长毛森和他的秘书刘贵珩从里面钻了出来。

毛森是今年3月接任的上海市警察局局长,淮海战役结束后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长江守不住了,共产党打下上海是迟早的事,为了给予共军沉重打击,这才让毛森临危受命,此人是军统老牌特工,手段狠辣,他不但疯狂挖掘潜伏的共产党员人,还用铁碗加强内部控制,设立了一套“警察处严密监视警察”的制度,更用美金收买警员,让他们互相检举,一时间整个警局都人心惶惶。

林少白早就见识过毛森的狠戾,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没想到今晚正撞到枪口上了。

徐巍也慌了神:“怎么连他都来了,我们怎么办?”

林少白咬了咬牙:“等会他们办事的时候,我们找机会出去。”

毛森不紧不慢地走到叶士武面前,叶士武敬了个礼:“局座,这是最后一批共匪了!”

毛森点了点头:“验明正身,就地枪决。”

一句话云淡风轻,但林少白心里却打了个寒颤。

特务们掏出手枪上了膛,几个共产党员抬起了头,互相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从残破殆尽的喉咙中哼出了断断续续的音符。

是《国际歌》。

沙哑的独唱,很快变成了共鸣,每个共产党员都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开嘴巴,高唱着同样的歌词。

他们没有一个人流泪,脸上洋溢着一种林少白无法理解的表情,在空无一人的警察局院子内,将这首歌唱给自己听。

很多年之后,林少白才明白,那个表情,叫做气节。

他们对死亡没有一丝恐惧,是因为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庄严的誓言。

一声枪响,又一声,林少白别过脸,不愿意再看,他在心里跟自己说,林少白,你就是一个普通人,你管不了这么多人的死活,想想你的母亲,想想大太太,想想你的家。

正在胡思乱想,林少白突然瞥见毛森和刘秘书正朝自己走来,他连忙拽住徐巍往暗处缩了缩。

毛森倒是没发现异样,认真的听着刘秘书的回报。

“潜伏名单都办妥了,都是党国的骨干,忠诚方面绝无问题……另外炸毁电信局、国际电台、火车站、招商局造船厂的事都安排妥了,只有闸北电厂还没来得及派人过去。”

毛森满意的点了点头:“还有,把监狱里那些犯人,尤其是罪大恶极的都放出来,留给他共产党好了。”

两人低声斟酌着,越走越远,林少白这才喘了口大气,毛森毛森,名副其实的毛骨森森,他是要上海大乱呀!这里是一刻也不敢留了,林少白抓起徐巍的衣服就想开溜,没想到单车上的麻袋不合时宜的开了,一个罐头滚到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谁在那?!”叶士武听到声音,抄着枪就追了过来,一把将林少白和徐巍从墙角里拽了出来。

“你们这么在这?!”

林少白面不改色:“报告处长!我们正在加班执勤!”

叶士武推开林少白,一脚踹翻自行车,顿时麦乳精和罐头滚了一地。

“好你个臭小子!敢偷我……偷仓库的物资?!”

林少白还想狡辩什么,但徐巍已经沉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喊道:“这不是仓库的物资,是我们的工资!我们白白干了大半年,局里却拿一堆废纸打发我们,我们也是要活的呀!”

“侵吞党国财产,还跟我在这狡辩?!来人,给我押下去关进大牢!”

几名特务得令,上来就押住了林少白和徐巍。

林少白一跺脚:“叶士武!得罪你的事小爷我林少白,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徐巍放了,你亏了多少我来赔!”

叶士武一声冷笑:“赔?你拿什么赔?拿命赔吗?”

冷冷的枪口顶住了林少白的额头,他从叶士武的眼睛里,看出了杀心。

“叶处长,什么事这么吵?”

毛森的秘书刘贵珩冷不丁的出现在几人身后,原本刘秘书已经跟局座上了楼,听到楼下的动静,这才又折回来查看的。

林少白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扯着嗓子就喊:“刘秘书!叶士武监守自盗公器私用,私吞了局里的物资……”

叶士武一巴掌甩在林少白脸上:“刘秘书,你别听他胡说,这两个人是我的属下,趁夜盗取党国物资,被我抓个现行,还想恶人先告状!”

“他俩一直躲在这?”

叶士武点点头,故意凑过去低声说到:“他俩看到我们处决共党了。”

“你胡说!我们明明是来加班执勤的!”林少白还想争辩,被刘贵珩摆了摆手打住了。他用长得像老鼠一样的眼睛,狡黠地打量着林少白,突然露出了一丝晦涩的笑。

刘秘书:“行了叶处长,大家都是自己人,党国目前正是用人之际,既然这两位都是你的属下,又看到了,那就见者有份,我看还有两个共党没处决的,就交给看他们俩吧,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林少白还没缓过神来,一把冰冷冷的枪就递到了他手上,特务推上来仅剩的两名共产党。

叶士武:“刚好,一人一个。”

许巍也被塞了枪带到了林少白身边,他迷茫地看着林少白,不知道该怎么办。枪在林少白的手里攥出了汗,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提不起来。

“不着急,我帮你一把。”叶士武说着,率先举起了枪,对准林少白的后脑勺:“我数三个数,是要活命还是立功,自己选。”

林少白看向面前的共产党,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全是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两只手指甲全被扒光,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双手,可他的眼神,却如同雪山上的湖水一样清澈平静。林少白突然把枪一把扔在地上,大叫起来。

“我要见毛森局长!我有重大敌情向毛森局长汇报!”

空气都凝固了,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警察局里传出来。

“带他进来。”

办公室里,林少白第一次如此清楚的看清这位警察局长。

他的年纪不大,精瘦白净,手指纤长,斯斯文文的,倒有几分书生气质,若是只看外表,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是杀人如麻的军统头目。

“局座,这就是叶士武的下属,林少白,刚才在外面吵闹的就是他。”

毛森放下手头的文件,一双细长的眼睛打量着林少白:“是有点初生牛犊的志气,听说你有重大敌情向我汇报?说吧。”

林少白刚想张嘴,毛森又补充道:“不过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跟我撒谎……想清楚再说。敢说一句大话,谁都救不了你。”

林少白的背后已经被汗濡湿,毛森锐利的眼光就像刀尖一样刺在林少白的身上,短短数秒就像过了一个世纪。

林少白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眼前这个军统老特工可不是叶士武那么容易忽悠的,所有的谎言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与其这样,不如孤注一掷!

“局座,我要向你交代我自己!其实……我对党国并没有那么忠诚。”

毛森一愣,刘秘书愠怒到:“这就是你要对局座的重大敌情?!”

“对!这就是我要说的,局座要我的命易如反掌,不过是扣个扳机的事,但我跟徐巍,手上不沾血才会对您更有用!”

刘秘书还想说什么,毛森抬抬手示意他等一等,眼里多了两分兴趣。

“一个对党国不忠诚的人,还能对我有用?”

“现在这个局势,您肯定也已经在布局潜伏了,但凡您看得上的人,应该都是绝对忠诚的,但您想过没有,他们手上只要沾染过共产党的血,就一定会留下破绽和痕迹,以共产党刨根问底的手段,把他们挖出来,是早晚的事。”

毛森没有接话,但林少白看出他在思考,一咬牙接着往下说。

“而我跟徐巍就不同了!我俩身世清白,不仅没有抓过共产党,更没有杀过,跟保密局也没有任何联系,连国民党员都不是!只要我和徐巍不开今晚这一枪,那绝对是经得起共产党任何审查的,我们俩,才是您留在上海最完美的潜伏者!”

刘秘书冷笑:“就你一个小警察,潜伏下来有什么用?”

“一只孤兵,残局尚可行万里,看似不重要,往往才是最大的杀手锏。我们今天是小警察,将来可未必是,一旦我们坐上某个位置,对局座的价值,肯定比今晚处决两个共党大吧?再加上我们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对本地情况了如指掌,做很多事都比别人有优势。”

林少白一口气说完,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

毛森盯着眼前这个面红耳赤的小警察,良久,哼了一声。

“歪理邪说,狗屁不通。”

林少白的心跳都漏了半拍,毛森却又突然笑起来。

“不过胆大心细,临危不乱,也算你过关了。”毛森摆了摆手,示意刘秘书收起枪:“你说的对,就算是个臭虫,也能顶点屁用,只要你能继续为党国效力,你俩的脑袋就先保管在我这,保不准日后,我还能送你一份大好前程。”

林少白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过关了,他还不放心,试探着问道:“那,局座,我要不要写个字据,按个手印?”

毛森摆摆手:“像你这么会谈条件,能谈条件的人,任何字据,远远没有给你的条件有效。你说对吧?”

林少白大喜过望:“对对对……哦哦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与您是君子之约,不在乎这些形式。那我和徐巍是不是可以走了?”

毛森:“你很聪明,但你的那个朋友,就未必了。”

林少白还没明白毛森话里的意思,就听到窗外砰砰两声枪响,林少白的心顿时如坠冰窟!他转身冲出办公室,一路狂奔到警局大院,大呼道:

“徐巍!徐巍!”

“少白……”

听到徐巍还活着,林少白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可看到大院里的景象,他的心再次跌到谷底。

徐巍瘫倒在地上,手里握着枪,而他身前不远处,是两具共党血淋淋的尸体。

而叶士武站在旁边,露出邪恶的笑。

“巍子!巍子!”林少白疯了一样跑过去搀扶起他的朋友,徐巍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烧白你没事吧?”

林少白摇摇头,徐巍这才深呼了一口气:“太好了,叶士武说,只有杀了他们,我俩才能活着走出去……”

“还真是一对好兄弟啊。”刘秘书跟了出来,朝叶士武摆了摆手:“他俩可以走了。”

林少白搀着徐巍,在叶士武恨意的注视下离开警局。

两兄弟推着单车走过福州路,冷风一吹,人也清醒了不少,徐巍还是先开了口。

“少白,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们兄弟不说这个,这么多年搭档办案子,你欠我几条命,我欠你几条命,算得清楚吗?只能说是事摊上了,是我们倒霉。”林少白安慰着徐巍。

“我就知道我们这种小人物,怎么可能跟毛森谈条件!少白,要是我不开枪,今天我俩都走不出来。”

毛森和林少白的谈话,徐巍并不知情,他只觉得是自己杀了两个共产党,毛森才放了他们俩的。林少白看了眼徐巍,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把自己跟毛森谈条件的事说出来,巍子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如果这时候说了,他心里肯定更难受,可这人杀了,血就沾上了,血沾上了,就洗不掉了。林少白又想到今夜毛森破坏上海的阴谋,已然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巍子,我们不能在上海呆了,无论是共党、毛森还是姓叶的,都不会放过我们的,跑路去香港吧!我们分头回家收拾东西!”

徐巍一愣,看着手上还没干透的血迹,把心一横,也点点头。

“我去找人弄船票!”

徐巍刚想走,林少白想起什么,一把拉住他。

“等会!这个你带着!”

林少白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那是母亲早几日在静安寺求的,一个给儿子,一个给兄弟,保佑他们俩在这乱世,平安顺遂。

徐巍接过平安符,眼睛一红:“明晚码头见!”

林少白拍了拍徐巍,自己也转头登着单车跑回了家。他一刻也不敢耽误,开门就叫醒了两个太太,连夜收拾起细软。林母和大太太一头雾水,这怎么头一天好好的,说要备足物资死守林宅,今天说变就变要去香港了?再说走得怎么匆忙,之前囤的东西怎么办?

林少白不敢说真话,怕吓坏了两个太太,只好硬着头皮解释他们是去避难的,不是搬家,过阵子就回来,只要带上银元首饰就行,架不住这唯一的孩子软磨硬泡,又听说巍子也一起去,两位太太这才匆匆收拾了东西,跟着林少白来到码头。

上海浦江码头,放眼望去一片混乱,铁丝网和挥着棍棒的治安员拦不住装满货物的黄包车,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连浮石和厕所里都人满为患,金圆券洒在飘扬的江水上如同废纸,小贩售卖的稀粥里半是泥泞,离港的船走一只就少一只,躲难的人从渡轮的边沿一直堆积到船顶,连桅杆上都扒着人。

四周混杂着汗液与尿骚的味道,恶臭难忍,林少白给白汗巾上滴了花露水,让三个女人捂住鼻子,等了又等,眼看船就要开了,这才看到徐巍带着怀孕的妻子赵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怎么样,弄到票了吗?!”

“弄到了,快走!”

徐巍领着众人,一直挤到了登船口,先让林太太扶着赵兰上船,又接过大太太,林少白刚要跟着往上挤,回头一看,徐巍还站着原地不动。

“发什么呆,快点啊!”林少白催促道。

“你们先走,隔一天我就来。”徐巍眼神闪烁。

“是不是票出了什么问题?”林少白意识到不妙,强行掰开徐巍的手,这才发现他只握着四张票。

“不是说好五张吗?怎么只有四张……”林少白忽然明白过来:“还差多少钱?”

徐巍咬咬牙:“没差多少钱,我已经买了明天的票了,你们先走,隔一天我一定到。”

林少白眼睛一红,他的兄弟他了解,一个从来不会撒谎的人,可他没想到,在这种生死关头,徐巍竟然会如此轻易的牺牲自己,把票让给他们全家。林少白从船上跳下来。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说着,林少白把票塞回徐巍手里,推着他上船:“你们先走!”

徐巍不肯,两个人拉扯着,林少白眼看船就要开了,只能安慰徐巍。

“你听我说,我脑子机灵,而且我没杀过共党,他们不会难为我的!再说了,不就是去香港嘛!能有多少水路,我林少白什么人,游我都能游过去!你带着她们先走!”

林少白使劲把徐巍推到船上,随着关闸,自己被拦在了外面。

“嫂子怀孕了,你得陪着,我妈有你照看我也放心!快走吧!”林少白故意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徐巍这才郑重的点点头,向林少白大喊道:“少白!那说好了,我们香港见!”

林少白刚想挥手与徐巍道别,突然人群中一阵骚乱,几个警察冲了进来,将林少白双手一扭,按在了地上!

徐巍懵了,林少白也懵了。

叶士武皮笑肉不笑的脸出现在林少白面前,不紧不慢地薅起林少白的头:“局座听说你要溜,千叮咛万嘱咐地叫老子赶来码头留下你这根栋梁之才,幸亏赶得及时,要不然局座那边我就没法交差了。”

林少白还嘴硬:“叶处长,我怎么会溜,我是在帮局座执行秘密任务……”

叶士武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还真拿自己当颗葱了,带走!”

林少白不顾一切地朝船上大喊:“你们快走!不要管我!一定要去香港!”

徐巍反应过来的时候,林少白已经被架起来了,码头的喧哗引起了林母的注意,她这才看清自己的儿子还在码头上。

继续阅读:第二章 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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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与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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