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白!少白!!”林母这一喊,大太太也看到了,两个人一下慌了神。
“巍子,巍子你要救救少白,求求你救救他。”大太太不顾自己的身段,扑到徐巍面前,一弯腰就要跪,被徐巍一把扶住。
轮船的汽笛声响起,马上就要驶出码头,看着哭花了脸的大太太,林少白往日的点点滴滴浮现在徐巍的脑海,给他带平安符的林少白,将船票塞给他的林少白,被抓住还朝自己喊着快跑的林少白……徐巍把心一横,咬着牙说道:“两位太太放心,你们先走,我不走了,我一定会把少白救出来!”
林母与大太太相视一眼,也下定了决心:“没有少白,我们哪也不去,我们也留下!”
而与此同时,林少白被叶士武的保卫员老董塞到了卡车后座,车厢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木箱。林少白透过破了的防水布,看出卡车开往的不是回警察局的路。
“叶士武!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少白大喊,可是坐在前座的叶士武根本听不见,眼看卡车越开越偏僻,林少白急得直跺脚,眼睛一转,决定从老董下手。
这个老董,说得好听是保卫员,难听点就是叶士武的狗腿子,以前是混帮会的,仗着是叶士武的远房亲戚,大字不识也进了警察局,官职比林少白还高。老董喜欢赌钱,整个警局都知道,输了钱他就去街上收保护费,还是做老本行,只是披了件警服的流氓而已。
林少白故意挤到老董身边:“兄弟,尿急,憋不住了,容我上个厕所呗?”
老董一看就明白林少白想伺机跳车,不耐烦的说到:“滚回去!”
林少白摸了摸口袋,把掏出几张美金,这还是他为了去香港准备的。
“行个方便呗。”
老董犹豫了一下,接过钱点了点,收进口袋。林少白以为自己得了机会,刚准备跳车,老董一拳就将他打倒在地。
“就这点,还想买你的命?一会给你留个全尸就不错了!”
林少白摔在地上,装倒了一个木箱,一堆C4炸药滚落在他身上,看着老董不怀好意的笑容,林少白的心直坠谷底。
花开两朵,各表一只,下了船的徐巍,只身一人回到了警局。
此时的警局已经一片混乱,大家都知道上海守不住了,共产党不日就要进城,一时间搬东西的,烧材料的,运物资的什么都有,浓烟滚滚,宛如末日。
徐巍的心也七上八下,刚才下船是一时意气用事的决定,可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安顿好两位太太之后,他也逐渐冷静下来,恐惧的感觉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就凭他自己,一个连党员都不是的外编小警察,怎么救林少白?这警局里前狼后虎,毛森皱皱眉头,别说林少白一家,就连自己跟老婆也都得折进去。这步棋,该怎么走?
徐巍思前想后,这时一个人叫住了他。
“徐巍,你怎么在这?”
来人是老徐,两人一个姓,算是本家,但平常很少交集。这个老徐算是毛森的心腹,平常只办事少说话,沉默寡言,大约是看着徐巍已经原地打转许久了,这才来问问。
“我……我有事想找局座。”徐巍鼓起勇气说。
“那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一起吧。”老徐领着徐巍走进了毛森的办公室。
毛森还是平常的样子,就算警察局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他还端着手里的茶杯,有条不紊的看着报纸,连头都不抬的问道。
“什么事?”
老徐:“报告局座,荣工程师已经接到了,您不放心的话,我去电厂那边盯一盯?”
“你去吧,我也要走了,舟山明晚的船。”毛森向刘秘书招了招手:“让报务员给我用明码发一份电报,告诉共产党的军委会,告诉他陈毅,还有粟裕,我毛森,今天就走了,但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重拾河山,再回来的。上海,迟早是要还给我们的。”
刘秘书领命退了出去,毛森抬头,看见老徐还没走。
“还有什么事?”
“警察局还有个小兄弟,说要见您。”
“哦?”
老徐退出了办公室,徐巍咬着嘴唇走进来,他鼓起勇气大声说:“局座!我……我有事向您汇报!林少白被叶处长抓了,我怀疑他会公报私仇,害死林少白……”
毛森扬了扬手,堵住了徐巍的话。
“叶士武是按照我的吩咐,到码头上去接林少白出任务的,林少白这个滑头,前脚刚答应我一些事,后脚就想跑路,当我毛森的话是儿戏吗?”
徐巍大脑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
“原来是,是局,局座的安排……那,那我申请去支援!”
毛森仔细打量着徐巍憋的通红的脸,突然认出来他是昨夜开枪的那个小警察,也是林少白拼命想要保护的兄弟。毛森心念一转,扬了扬嘴角。
“你是昨晚那个警察吧?一连射杀两个共党,出手够狠,现在还急着救兄弟,很重情义嘛。叫什么名字?”
“徐巍。”
“不错,我喜欢有情有义的人,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徐巍一愣,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那,那林……”
“林少白有林少白的任务,你也应该接受我给你的命令。跟我走吧。”
徐巍呆呆的站在原地,半晌挪不动脚步,毛森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不快跟上,你小子的运气来了。”
徐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艰难的迈开脚步,跟着毛森离开,他还不知道,正是这一步,推着他的命运与林少白走向截然不同的两端。
而此时装载着林少白的卡车也驶进了闸北电厂,看到“商办闸北水电公司”的招牌时,林少白心里就已经明白了,那天听到毛森说过,闸北电厂因为距离太远还没安排人去炸,想来是把这个立功的机会给了叶士武。而叶士武专门把他带到这里,显然也没安什么好心。
一路上老董跟车厢里的特务们侃侃而谈,估计也料定了林少白活不过今晚,根本没有避忌他,原来毛森布置的任务并不是毁掉电厂,而是炸掉核心机组,给共党制造难题,让他们修个一年半载,拖住他们,等待反攻的时候再夺回来,重新启用。可电厂这么多车间和线路图,叶士武他们也搞不清楚,所以毛森专门安排了当年负责设计电厂的总工程师荣峥过来,指出关键机组炸毁。
林少白透过防水布,看着闸北电厂里还在推煤拉车的工人,穿梭于各个车间,他们一如既往地工作着,甚至没看驶过的卡车一眼,似乎毫不知情。
卡车很快停定在了电厂办公大楼的门口,叶士武跳下车,向接应的心腹特务曹瑞问道:“荣总来了没?”
“还没到。”
叶士武不耐烦的看了看表:“这都快11点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到,荣总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别被共党截了胡。”
“处长会不会多虑了,共党又不是千里眼顺丰耳,怎么能知道我们要接荣老?”
另一个特务也跟着附和:“是啊处长,荣总应该就快到了,我们可以先疏散工人。”
“疏散个屁!”叶士武不耐烦的说:“局座只让我们炸电厂,没让我们疏散什么人,我们干好局座交代的事就行。”
林少白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回头看了看明亮的车间,里头全是毫不知情的工人,他没想到,这些无辜的人,即将会成为两党争夺中的牺牲品,再也见不到明天升起的太阳。
“看什么呢?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先想想你自己。”叶士武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他:“一会引爆的时候,把他跟炸药绑在一起,回去就说是因公殉职了。”
林少白扭动着身体,他虽然预料到叶士武肯定不会放过他,但没想到他这么狠。
“叶士武!我可是局座的人!杀了我,你不好交代!”林少白大喊道。
“你觉得局座会在乎一个叛逃香港的人吗?”叶士武冷笑:“再说了,局座也不在这里,今天这里我说的算,你放心,回头我就会告诉局座,你为党国尽忠了。”
叶士武使了个眼色,老董拖起林少白就走,林少白拼命挣扎,电光火石之间,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胡言乱语声喊道:“你惹错人了!叶士武!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局座的关系!我,我还认识荣总工程师!”
“你认识荣总工程师?”
叶士武眼睛转了转,示意老董把林少白放下。
“当然!我金卯昌金叔,你知道的,上海最有名的棉纺大王,在这电厂也有股份,好几次他跟荣总工程师吃饭,我都在场的!实话告诉你,容老是我干爹!要是给他知道你们想害我,告诉我金叔,你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林少白这话说得真假掺半,叶士武确实知道他叶家跟金卯昌有点关系,甚至林少白能进警局当差,也是金家从中帮忙打点的,而金卯昌也确实是电厂的投资人之一,但这层关系具体有多硬,他叶士武不知道,当然林少白也就是赌他不知道。
“你要真跟金卯昌这么熟,他会只给你安排个小警察?”叶士武反问。
“那是我金叔想让我到基层锻炼锻炼!”林少白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再说了,我跟金家的关系,我还用得着在人前到处显摆吗?低调!低调你懂吗?!”
“所以你还真见过荣总,很好,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但我也告诉你,今天别说你金叔,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你,带走!”
老董把林少白带走没多久,一辆轿车就开进了电厂,里面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家,拄着拐杖,虽然头发花白,但眼睛炯炯有神。
叶处长连忙迎了上去:“荣老,万事俱备,就等您了。”
“是叶处长吧?抱歉来晚了。我下午临时被市政府叫去开了个紧急会议,这才耽误了。”
荣峥说着,正要跨步朝办公楼里走去,却被曹瑞拦了拦,示意要搜身。
荣峥面露不悦:“叶处长,这是干什么?是你们局座的意思吗?”
“您老别介意,这都是例行公事。”叶士武满脸堆笑的说着,又看了看荣峥的司机:“这位兄弟看着面生,哪个部门的?”
“黄埔刑警大队,外勤。”司机从口袋里掏出证件。
“黄埔刑警大队……听书你们吴大队长昨天送二姨太去了台湾?”
“前天走的,不是二姨太,是三姨太。”司机答道。
“啊哈哈,你看我这记性,没错没错,是刚找的三姨太,据说是个歌星还是……”
荣峥的拐杖在地上一杵,黑脸到:“叶处长!大晚上请我来,就是听你们警察局这点风流韵事的吗?!”
“您老别见怪,我一时多嘴了,我代表警察局正式欢迎您,里面请!”
叶士武这才将荣峥引进大楼。
电厂的办公大楼已经被特务控制了,狭长的走廊两侧,全是荷枪实弹的警察,一行人走进办公室,只见炸药箱已经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看来叶处长已经准备妥当,就等老夫来了,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开始布置吧。”
“不着急。”叶士武坐下倒了杯咖啡递给荣峥:“局座的命令是天亮前炸掉电厂,时间还早嘛。荣老是电厂的老人,想必一定知道这里咖啡不错,不如我俩先喝点咖啡,聊聊天,叶某也能跟荣老学习下电厂的历史。”
“电厂都要炸掉了,没想到叶处长还关心它的历史。”荣峥一声冷笑:“既然你信不过老夫,老夫告辞就是。”
荣峥刚要站起来,两个特务就堵在了门口,知道叶士武是不会放人的,荣峥反而平和下来,接过咖啡喝了一口。
“这么多年,人心都变了,只有这咖啡味道没变。你对我的这番招待,荣某必会详细告诉毛森局长。”
叶士武也听出了荣峥言语间的嘲讽,但还是耐着性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局座此时怕是已经上了舟山的船了,这里只有我和你,还请荣老指点一二。”
荣峥坐下来,慢条斯理的述说着闸北电厂的前世今生,从民国18年建立,到19年搬家,有条不紊,如数家珍,说到最后叹了口气。
“当初是我一手将它建起来的,今天竟然要炸掉,要不是为了对付共党,我是万万舍不得的。”
“看来荣老很念旧啊,正好,我这有个故人要见见你。”叶士武给曹瑞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退了出去。
林少白此时正关在厕所里,从门缝里偷看着外面巡逻的特务,分析着现况,想着逃出去的办法。
虽然刚才自己的谎话暂时稳住了叶士武,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叶家和金家的关系都是上一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和荣总工程师的关系,也是他信口胡诌的,一会叶士武见到荣峥问起来,那岂不是全露馅了。
想到这里,林少白突然心念一动,虽然厕所的臭气熏的林少白头晕脑胀,但他觉得叶士武把他关在这是有意为之,这个厕所不在要被炸毁的车间,而在办公大楼里,就意味着叶士武留他还有其他用途,回忆起下车前叶士武的话,他担心共党会在荣峥身上做手脚,那极有可能留着自己就是为了此事。
一个小时前,林少白听到外面的动静,想必是荣峥已经抵达电厂,但叶士武那个狗东西十分多疑,一定会让他出来指认对方,而来的荣峥只有两种可能的身份,第一种。荣峥不是真荣峥,而是共产党,那如果他去指认,咬死对方就是荣峥,就能顺便卖共党一个人情,把水搅黄,搞不好就能找到机会逃出去;如果对方是真的荣峥……那就只能靠胡搅蛮缠,见机行事了。林少白在心里祈祷,希望这真的荣总工程师是个心善的人,能让自己就坡下驴,走条活路,如果心不善,人蠢也行……
厕所门碰的一声,被曹瑞推开了,林少白灵机一动,慌忙抹了一把墙灰在脸上。
一进办公室的门,林少白就哀嚎起来:“干爹!干爹救我啊干爹!”
叶士武问:“林少白,这个人你见过吗?”
“怎么可能没见过,这就是我干爹,荣峥荣总工程师!”林少白一把抱住荣峥的大腿。
“荣老,你见过这个人吗?”叶士武问到。
荣峥神情微微一凝:“没见过。”
林少白也不含糊,干脆往地上一坐,抽起自己的嘴巴:“是我撒谎了,我不想死,才说您老是我干爹,但咱们是真的吃过饭,打过牌,在,在哪来着……哦对了!沙逊大厦!金叔金卯昌也在,您不会忘了吧?拜托您看在金叔的面子上,帮我跟叶处长求求情,让他放了我吧……”
叶士武:“荣老,一起吃过饭,总该有点印象吧?”
荣峥还是没有说话,林少白只好继续卖惨。
“您不会忘了吧,我就坐在金叔旁边,我还给您倒茶来着,您当时有事,吃到一半就走了……您再看看,看看清楚……”
林少白一边说,一边抹了抹自己的脸。
荣峥盯着林少白,沉思了片刻才说到:“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印象。”
林少白听了对方这么说,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他同时知道,对方绝对不是荣峥,毕竟刚才他说的全是胡诌的,如果是真荣峥早就露馅了。
管他真的假的!林少白心想,管他们要怎么斗,自己脱身才是当务之急!
“一会认识,一会又不认识,荣老您可要想清楚再说啊。”叶士武眯起眼睛。
“跟我荣某吃饭的人多了去了,我怎么可能每个都记得那么清楚。再说了,这位林少进来的时候蓬头垢面的,也看不太清容貌。”
“那就对了,”叶士武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这林少白是金先生的秘书,荣老既然和金先生相熟,一定见过他。”
淡淡一句话,林少白的心顿时跌到谷底,暗骂叶士武这老滑头,谎话张口就来,要是这个假荣峥真跟着点头,他俩都完了。
“金先生的秘书?”荣峥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他那天是穿着警服来的。叶处长,他是警察,我说的没错吧?”
林少白听到这话,心中一愣,喜得是这个共党还算聪明没露馅,但惊的是,这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是警察,莫非,也是胡诌的?
但此时已经容不得林少白细想,他连忙装出一个欣慰的表情:“荣老,您总算想起来了~”
叶士武也尬笑起来:“荣老说的没错,这小子正是叶某的下属,说起来都是家丑,上海还没沦陷呢,就贪生怕死,想溜之大吉……”
叶士武话还没说完,荣峥就生气的打断他。
“哼!这就是叶处长的待客之道!老夫今天算是见识了,先是搜身,又将老夫强行扣押,然后再欺骗试探,后面还有什么手段,尽可使出来了!”
叶处长见荣峥真的生气了,连忙打了个哈哈:“哎呀荣老,您别生气,如今党国危难,共党分子又狡诈无比,叶某只能慎之又慎,何况这炸电厂是局座亲自安排下来的任务,如有闪失,叶某承担不起,还望荣老多多见谅。”
“那你如今相信老夫了吧?”荣峥哼了一声。
“当然,电厂一切布置尽听荣老指挥……”
“荣老!”林少白知道自己的时机到了,连忙插嘴到:“看在金叔的面子上,帮我说说情,让他们放了我吧!”
荣峥看了一眼林少白,眼神中却突然闪过一丝厌恶,搞得林少白莫名其妙,随即就听荣峥说到。
“临阵脱逃,按你们警察局的规矩,该怎么处理?”
林少白都呆了,怎么回事?!我上一秒还帮你打掩护来着,现在你身份没暴露,反而转头对付我来了?!
“叛逃者一律枪毙。”叶士武皮笑肉不笑。
“那就枪毙。”
林少白脸都黑了:“姓荣的你什么意思?!想害死我啊?老匹夫……”
两个特务上来就捂住了林少白的嘴,不顾他挣扎往下拖,叶士武一看荣老站在自己这边,不免眉飞色舞。
“荣老有这个觉悟,叶某佩服!佩服!听荣老的吩咐,把他带下去毙了!”
林少白急得直瞪眼,死死盯着荣峥,但嘴巴被塞住了也说不出话,他不明白,对方就算是共党,自己也没得罪他啊?
眼看林少白被拖到门口,荣峥突然又说话了。
“等一下,他跟金家确实关系不错,真的毙了,怕叶处长也不好交代,还是先关起来,慢慢矫正,留着将来为国出力也好。”
话已至此,叶士武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点点头:“一切听荣老安排,先把他带下去关起来。”眼看林少白被押着走远了,叶士武才示意曹瑞把电厂的设备图拿了出来。
随着图纸一寸寸摊开,设备间、材料室、传输带、动力间、输电管道……荣峥的脑海里迅速将这些平面的线性图拼凑成一座完整立体的建筑。
他确实不是真的荣峥,而他苦心筹谋,步步为营,在如此时刻孤身潜入的这步险棋,就是要阻止毛森的奸计,绝对不能让他们在解放前炸毁电厂!
“荣老,如何?”
荣峥拿起笔,在图纸上圈出几个地方。
叶士武不经意的和老董交换了一下眼神,老董点了点头,虽然他们对电厂不甚熟悉,但来的时候也做过一些调查,荣老划下的位置和他们猜测的大致一样。
为了得到叶士武的全盘信任,荣峥并没有虚以委蛇,所画之处没有丝毫作假,因为这次任务的关键点,不在核心机组位置,而在于为共产党争取时间,伺机攻入敌人包围圈,保住电厂。
特务们部署爆破,用的是美军的C4炸药,也被称为“残酷口香糖”,这种炸药威力巨大,但安全性极强,就算用火柴点燃也不会爆炸,想要引爆,就需要用引线接到雷管,带来强大的冲击,才能触发C4炸药,换言之,只要雷管不引爆,C4炸药基本没有威胁力。
荣峥煞有介事的指导着特务们安放C4炸药和接引线,而眼睛却从没离开过装有雷管的箱子。
“荣老这是怎么了?”叶士武问。
“这些雷管先别动,”荣峥顺势朝装有雷管的箱子一指:“机组室温太高,雷管容易意外引爆,炸到自己人就不好了,等你们把所有炸药都装好,我再亲自指导安装。”
叶士武刚想再询问什么,老董走进来,说局座打电话来了,让叶士武去接一下。
眼看叶士武走远,荣峥也借着去上卫生间走了出来。
离开办公室,荣峥快速走向走廊尽头的窗户,这是他跟司机虎子约定好的地方,如今雷管在办公室,敌人也被爆炸点疏散了,是共产党最佳的突破时机,只要荣峥发出暗号,虎子就会放出信号弹,潜伏在附近的共产党部队就会冲进电厂,将特务们一举拿下。
可让荣峥意料不到的是,虎子的车还在楼下,人却不知所踪,原来叶士武老奸巨猾,荣峥一进办公大楼,他就让特务将虎子带去会客室了,说是休息喝茶,其实就是软禁监视。
荣峥心中一沉,如果暗号没有发出去,全盘行动就有可能失败,他快速思索着,却突然看到有特务朝自己走来。
荣峥连忙收回视线,装作镇定地走进隔壁的卫生间。
可冤家路窄,荣峥一推门就看到一个人正扒在窗户上,不是别人,正是林少白!
原来老董要跟其他特务一起装炸药,无暇顾及他,又把他锁回了厕所,林少白带着手铐,人已经爬出去一半,听到动静一回头,也看到了荣峥,吓了一跳,手一滑从窗沿上掉下来。
“你想跑?”荣峥虽然厉声问到,但却反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没有,空气不好,打开窗户透透气。”林少白讪笑道。
“是吗?那我和叶处长说一声,让他带你到外面透透气。”
“荣老,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几十口人等着我吃饭,我要交代在这了,她们怎么办?你就看在金叔面子上,行行好给我条活路……”
林少白哀求着就要去抱荣峥大腿,这招他才用过,荣峥一脸嫌弃,刚抬脚要绕开,却没想到林少白突然向上窜起,一翻手用手铐铐住了荣峥的脖子!
荣峥却并没有惊慌,而是冷笑一声。
“以为趁人之危就能跑掉?我要是喊起来,叶处长来了会立刻毙了你。”
“荣老,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没必要帮着姓叶的把我往死里弄吧?”
“我就是瞧不上临阵脱逃的人。”
荣老话音未落,手肘却倏然向后一顶,撞向林少白的腹部,伺机一个闪身,挣脱了林少白的手铐!
林少白也没想到,看上去古稀之年的荣峥竟然如此灵活,说此时那时快,荣峥一个侧步绕到林少白身后,反守为攻,用手杖勒住了林少白的脖子!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荣峥贴着林少白的耳朵问他,更诡异的是,连声音也变了,上一秒还是沧桑的老者声音,这一秒却变成了一个年轻人。
“逃……逃你大爷!那是小爷我不愿意助纣为虐,你懂吗!”林少白一咬牙,使出吃奶的劲推开拐杖,刚逃了没两步,脚下一滑,人就往前一踵,眼看就要撞到厕所门上,荣峥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这才没发出任何声响。
林少白顿时明白,一边招架荣峥的攻击,一边露出得意的笑。
“原来你也怕露馅。”
荣峥一愣:“露什么馅。”
“得了吧,我早知道你不是荣峥,我根本没跟荣老吃过什么饭,你是共……”
荣峥一把按住林少白。
“再多说一个字就别怪我不客气!”
“疼疼疼……我不说我不说,但你瞒不了多久的,你放心,我知道你的目的不是炸厂,你要护厂,我肯定不会坏你的事的,我林少白不是那样的人!”
荣峥的力道有些松动,林少白赶紧接着表忠心。
“大伯,噢不,大叔,大哥,叶士武这个人就是条疯狗,你身手不凡高大威猛,但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呀!你把我放了,我跟你一起对付姓叶的,他底下那些弟兄都是我的人,肯定听我的,有我帮你,一定如虎添翼,胜券在握!”
“真的?”
“真的!”林少白使劲点头。
“好。”
一分钟后。
林少白被荣峥五花大绑,还用袜子堵住了嘴。关在厕所隔间里。他瞪大眼睛,呜呜呜叫着却发不出声音。
“你不给我添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乖乖在这等着,说不定我办完事后心情好,还回来解开你,否则无论是我,还是叶士武,都会立刻毙了你。”荣峥转身走出洗手间。
可没想到荣峥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发现桌上的雷管不翼而飞了!
荣峥的心跳都漏了半拍,一转头就看到老董迎面走来。
“雷管呢?我不是说雷管先不要……”
“叶处长刚才离开的时候说,既然万事俱备,以免夜长梦多,提前爆破。雷管现在已经拿去机组室了。”老董如实回答。
荣峥暗道一声不妙,但表面还维持着镇定。
“你们干活也够快的,带我去看看。”
荣峥跟着老董离开办公大楼,穿过车间,朝机组室走去,看着一组组还在作业的工人,荣峥不免皱起眉头,而老董却误以为荣峥在担心爆破的事。
“荣老您放心,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会起乱子的。咱们自己人装完炸药就扯出来了,只要雷管一好,立刻引爆。”
荣峥压抑着心头的愤怒,跟老董走进机组室,果不其然,几箱雷管已经摆好了。
“荣老,烦请指点一二?”
“装得不错,等叶处长来审查,没有问题就引爆吧。”荣峥嘴上虽然附和着,却突然捂住胸口,露出疼痛难忍的样子。
“荣老!您怎么了?”
“老,老毛病又犯了,你帮我去找我司机,让他去我车尾箱里拿药,快,快去。”
怕老董犹豫,荣峥顺势栽倒在地上,对方一看,连忙放下雷管出了门。
这是荣峥和虎子备下的暗语,车尾箱是放信号弹的地方,无论如何,一定要通知到组织。
眼看特务离开,荣峥一骨碌爬起来,反锁机组室的门,拧开手杖,取出一把两寸长的瑞士军刀,将雷管逐一拆开,切除引线。万一组织没有及时赶到,至少破坏掉雷管,拖延时间,让爆破不能如期进行,哪怕……
……哪怕需要付出自己的生命。
一个,两个,三个……引爆这么多组炸药,少说也要两三百根雷管,汗从鬓角一滴滴的流下来,但荣峥却完全顾不得擦,手中的雷管容不得半点闪失,多拆一根,就减少多一分风险,就能救下多一个工人……
眼看就剩最后十几根雷管了,碰的一声,机组室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叶士武抄起枪就指在了荣峥的后脑上!
“别动!举起手来!”
“叶处长这是做什么,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别再装了,”叶士武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雷管:“好手段,看来我那些安装炸药的兄弟们也去错地方了吧?”
荣峥庆幸叶士武的多疑,让他连真实的信息都开始怀疑,索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叶处长即已知晓,何必多问。”
“哼,管他真的假的,全炸了就没那么多破事了!剩下这几根也勉强够了,老董,你带着曹瑞把所有炸药都集中安置在厂房外面!把整个电厂炸掉!而你……把伪装卸下来!我叶士武今天倒要看看,你这个共匪到底长什么模样!”
荣峥转过身,用力一揪,银白色的胡子就揪了下来,假发也随即脱落,抹去了脸上的易容装,年迈的荣峥一下年轻了30岁,变成了一个30出头,剑眉星目的男人。
“叶士武,解放军早就已经把这里包围了,你们此刻放弃炸厂,还可以按戴罪立功处理,共产党优待俘虏,不会要你们的命。”荣峥恢复了自己的嗓音,铿锵有力的说。
“死到临头还嘴硬,好好看看,是谁要谁的命!”
叶士武正要扣下扳机,四周忽然陷入一片黑暗,机组室的电闸不知道被谁被拉了!
机组室陷入一片黑暗,荣峥率先反应过来,拼尽全力向前一扑,就要夺叶士武的枪,火花在黑暗的机电组四溅,应急灯再次亮起的时候,荣峥已经成功夺枪挟持了叶士武,勒着他的脖子退到门口。
老董和曹瑞带着特务逼近荣峥两人,双方僵持着,荣峥先开了口。
“叶士武,让你的人立刻放下武器投降!解放军优待俘虏!”
枪顶在太阳穴上的叶士武早已没了气焰,只能附和荣峥。
“老董,曹瑞,先把枪放下,听这位共……老总的话。”
陆续有特务从四面八方赶来,眼看荣峥已成困兽之斗,老董等特务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谁的手都没放下。
“你们聋了吗?!放下枪!”
“叶处长,对不住了,我们不能放弃局座给我们的任务,只能委屈叶处长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叶士武脸一白,连忙转向老董:“别忘了你是怎么爬上来的!救我!”
“大表哥,对不住了,”老董啐了口痰:“兄弟们手上都沾了共产党的血,做俘虏死路一条。”
“老董你个混蛋……”
碰!曹瑞率先开了枪,紧接着其他特务的枪声接连响起,叶士武还没骂完,身上就被打成了筛子,荣峥只好以叶士武为盾,仓促躲避着找别的掩体。
可出了机组室就是广场,一片空旷,根本无处躲藏,曹瑞带着人从后面包抄,将荣峥逼到角落,荣峥开枪还击,但没几下就打光了子弹。
眼看荣峥就要落入敌人的手中,突然两道强光从后方亮起,晃得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一辆卡车轰鸣着疾驰而来,冲散特务们的包围,停在了荣峥旁边。
“上车!!”
驾驶座上的林少白大喊着。
荣峥也不含糊,就地一滚跳上了卡车。特务们在后面一通乱射,子弹打在铁皮上火花四溅,林少白猛踩油门,驾驶卡车朝电厂大门飞驰而去。
“是你?!你怎么逃出来的?”荣峥显然也没想到是林少白。
“要你管。”林少白咬着牙,猛打一个方向盘,将一个开枪的特务扫到地上。
“为什么救我?”
林少白懒得回答,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荣峥虽然把他关在厕所里,但林少白当警察的时候也培训过逃生术,两三根布条是捆不住他的,上次撬门的铁丝他一直藏在鞋底,虽然有点费劲,但开手铐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林少白好不容易等到特务们全都去安放炸药,办公楼警备放松的时候,才从厕所窗户里钻出来。
他小心躲避着特务的巡逻,一路遛到了电厂边上,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钢丝网上,三两下就爬到了墙头。
他本可以翻出去溜之大吉的,可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然回头看了一眼。
墙头视野很好,明亮亮的月光洒在电厂的广场上,车间里还有许多工作的工人,烧煤炉里的火光映红他们的脸,他们也跟林少白一样,有家人,有兄弟,甚至有妻儿子女,如果叶士武那孙子的奸计得逞,这些工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明明再一步,再一步就能离开这里了,可林少白的脚仿佛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林少白气得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心想林少白啊林少白,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还管别人,徐巍、母亲和大妈妈还在等着你呢!国共战争死了多少人,上海街头死了多少人,你管得过来吗?
再说了,恶人自有恶人磨,不是还有那个共产党对付叶士武么!也许他就是关二哥下凡,拔山盖世以一敌百,干翻叶士武和所有特务,仅凭一人之力救下整个电厂呢……
“我就是瞧不上临阵逃脱的人。”
荣峥对林少白说的那句话,突然又在耳边响起。
“我就要临阵逃脱!怎样!”林少白不自觉回了一句嘴,这才发现四下无人,只有自己的影子,看起来不但卑鄙,还有点龌龊。
一阵骚动,林少白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连忙缩在暗处,却发现是叶士武带着人马朝机组室跑去。
“荣老刚过虹口就被劫走了!那个不是荣峥!是共党!”
叶士武的声音传到林少白耳中,他的心也跟着向下一沉,看来那个共产党注定没戏了,电厂的工人都保不住了。
林少白一咬牙,缩回迈出去的腿,披着夜色,从另一头朝机组室跑去。
“电闸也是你拉的?”荣峥的声音将林少白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是问话机吗?问个不停。”林少白懒得搭理他,不管自己回来是出于什么原因,有一点是明确的,他既不想跟国民党有什么瓜葛,也不想跟共产党扯上关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遇到你就没好事!”
万事最忌哪壶不开拎哪壶,美的不灵丑的灵,林少白刚抱怨荣峥是扫把星,就看见两排路障挡住了大门,数十名特务从两旁冲出来,举起手里的机关枪。
糟糕!这回真是煮熟的鸭子——插翅难飞了!
林少白恨不得在心里掴自己一千个大嘴巴子,让你管闲事,让你管闲事!这回把自己也管进去了吧!
“现在怎么办?”
“拼死一搏!”荣峥重新给手枪上了子弹,冷静的说。
“我听你的……听你个大头鬼!”
林少白说着,从驾驶座一骨碌翻下来,就地一跪,双手朝上一摊。
“兄弟们!我投降!别开枪啊!我是被逼的!”
荣峥愣了,特务也愣了,见过投降的,没见过这么快的,老董和曹瑞此时也赶了来。
“现在投降已经晚了!”
老董正要抠动扳机,一枚子弹不知从何处飞来,打落了老董手里的枪。
只见三辆“太空堡垒”冲开路障,驶进电厂,将特务们围在了中间。
荣峥看见司机虎子,带着一队解放军从车厢里跳了出来,这才露出了放松的笑容。虎子果然听懂了自己的暗号,放出信号弹通知了组织。
解放军很快控制住了老董等特务们,一位瘦削的共产党军官走到荣峥的身边,他是这次任务领导后援大部队的张连长。荣峥向他敬了个礼。
“九兵团政治部,保卫科科长路正阳,报到!”
路正阳,这是林少白第一次听到“荣峥”的真名。
“辛苦了,要不是怕他们损毁电厂,早把他们收拾了,幸亏你路科长深入虎穴,帮我们解决了难题。”张连长握住路正阳的手:“但这次任务之所以能成功,还要感谢一个人。”
林少白以为这位张连长要谢自己呢,不由得胸口向前一挺,谁知张连长越过林少白,从“飞行堡垒”里引出了另一个人,正是警察局里毛森的跟班老徐。
“老徐?!你怎么在这!”轮到林少白震惊了。
“这是地下警委的老徐同志,电厂的情报就是他提供的。”张连长笑着介绍:“老徐,这是路科长路正阳。”
“日盼夜盼,总算将你盼来了!”
一把老徐握住路正阳的手,他可是造就听过路正阳的大名了,林少白则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寒暄,也摸出了点门道。
原来这“荣峥”本命路正阳,曾受训于延安七里铺,不但身手过人,而且心思缜密,精通乔装、侦查等特工手段,是共产党一手培养的人才,想起自己刚刚跟人家在厕所打了一架,林少白顿时尴尬得脚趾抠地,但他此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连忙蹭到老徐身边套近乎。
“可以啊老徐,平常看你在警局里默默无闻的,原来是共产党的人。搞了半天,都是自己人嘛!刚才我还配合这倒霉鬼……不不不,这位路长官,在保护电厂的行动中立了大功,都是同僚,你可得帮我记着!”
老徐这才看见林少白:“你怎么在这?”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你只要记得我的功劳就行,没功劳,也有苦劳嘛!”
老徐一时间搞不清状况,只好向张连长和路正阳介绍到:“这位是林少白,是我在上海警察局的同事。”
路正阳看着林少白,突然露出一个冷笑。
“不用介绍,我们很早就认识。”
林少白莫名其妙,却也第一次端详起路正阳的脸,之前在电厂一直没有机会看真切,这一看却把林少白吓了一跳。
火光冲天的福州路31号,四年前的那场爆炸,刹时全都浮现在眼前!!
可……怎么会是他?
林少白一时说不出话。
“把他拷起来。”路正阳脸色一变,指着林少白,朝虎子说到。
“喂!你怎么翻脸不认人?!”
林少白一愣,但虎子已经拿来了手铐,咔嚓将他拷了起来。
“冤枉啊!几位长官,啊不是,几位同志,你们冤枉我了,我真的有帮忙保护电厂!”林少白急得跳脚,转头朝路正阳大喊:“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能恩将仇报?你明明知道我跟姓叶的不是一路人……再说了!你们共党就能乱抓人吗?办了冤假错案就是人命,上海的小道消息可发达了,你们刚进上海,对你们不好……”
“再吵就一枪毙了你!狗特务!”虎子怒到。
“你说谁是狗特务?你再说一遍?!”
“狗特务!”
“瞎了你的狗眼!我哪里像特务了?!”
“哪里都像!”
“我……”
林少白还要回嘴,突然张连长朝远处一指。
“大家看!”
林少白顺着张连长所指看去,只见红旗在电厂上空升了起来,迎着晨曦第一线曙光,迎风飘扬。
而在红旗之下,是电厂被解救的工人们,露出劫后余生的微笑。
林少白心中,忽然多了一丝莫名的悸动,很多年后,他还会想起这一幕,那一抹破晓的微光,也将他的心照亮。
有的地方天亮了,而有的地方虽然日出东升,却还笼罩在黑暗之下。
毛森的警车穿过饱经炮火的十里洋场,驶入昔日车水马龙的北京东路,最终在公共租界中区的一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
这是毛森留在上海的最后一天,他还有一个不得不见的人。
刘贵珩给毛森开了车门,毛森微微环顾四周,洋楼附近一片祥和,小院中摆满了不算名贵的花草,但经过仔细的修建,正门上方挂着一个牌匾,仿征明小楷写着“兰亭画室”,颇有风雅艺术之气。
一阵浓郁的鲜香,伴随着淡淡炊烟,从厨房一侧的窗户里冒出来。
刘秘书敲了敲门。
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打开了门,看到毛森,露出略显惊讶的表情。
“局座,您来了?”
“伯劳在吗?”
“在厨房,我去叫他出来。”女人眼神里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转身进了厨房。
洋楼的一楼被分割成两部分,兰亭画室的前厅是工作的地方,后面是厨房,二楼才是夫妻两生活起居的地方。
毛森走进客厅,里面挂着各类招贴和字体设计,书桌上还放着几张还未完成的招牌画稿,它们都出自同一个人,而这个人的身份,不只是画家,还是军统最狠辣的特工之一,郑兰亭。
伯劳鸟,因吞食猎物的瞬间迅如闪电,悍勇而残忍,也被称为“屠夫鸟”,伯劳最擅长隐藏在数之和灌木丛中,隐蔽的接近猎物,直到发出致命一击。而郑兰亭也因此得名,即使相交多年,郑兰亭的手段和心机,都让毛森都不得不忌惮,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绝对不愿意再将这只猛禽重新启用。
穿旗袍的是肖云,郑兰亭的太太,此时已经进去厨房好一会了,但郑兰亭并没有出来。
刘秘书正准备去再唤,被毛森轻轻拉住,摇了摇头。
他就想看看郑兰亭今天的架子要摆到什么时候。
“小云,糖用完了。”又过了一会,郑兰亭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我去拿。”
肖云步出厨房,从架子上哆嗦地取下一罐糖,毛森走上前,接过肖云手里的糖,摘掉自己的白手套,往厨房走去。
厨房不大,郑兰亭正穿着围裙,在灶台上忙碌着,虽然已经年过不惑,却长得文质彬彬,头发理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的衬衫口袋里,挂着一副金丝眼镜,像极了学校里教书的先生。
这地道的上海人,早点就好一口黄鱼面,如今面已经焯好,郑兰亭正料理着鱼。
几条黄鱼已经被他拔头拆骨,剥去内脏,死乞白赖的在锅里煎着,郑兰亭拿着锅铲,抬头看到毛森,露出一个自然而然的笑容,就像普通人见到了老朋友一样。
“是局座呀,您看我这,鱼下锅了离不开人。”
他的演技,早就已经深入骨髓,毛森不仅在想,也许连他最亲近的肖云,也分辨不出哪个是真的他,哪个是假的他。
“就在这吧,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毛森没理会郑兰亭的虚伪:“你我都是军统的老人了,对党国是有使命的,现在上海城破在即,急需有人把单子挑起来,这几年局里雪藏你,不是有意要冷落你,而是做全盘的考虑。伯劳,现在该你出山了。”
“局座太高看我了,我现在就是卖卖画,做做鱼,闲云野鹤而已。”
“你可不是闲云野鹤,你是猛禽伯劳。”
郑兰亭专注地看着锅,却不着急给鱼翻面,而是加了把葱花,等着毛森开口。
半晌,毛森叹了口气:“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看着砧板上还没来得及扔掉的鱼头鱼骨,郑兰亭突然微微一笑:“哎呦,您看我这两只手,都沾满了腥,要求嘛,就劳局座给我的鱼加勺糖。”
毛森面露愠色,但还是拿起糖罐,往锅里添了半勺。
“要想这黄鱼闻不出腥味,糖一定不能少。”
“我已经向上面申请,举荐你做保密局上海特别站的站长,少将头衔,官升三级。”
郑兰亭露出一副谦卑的表情:“局座是了解我的,向来不爱做什么官,更不在乎什么虚名。”
“那就再加一个,让你兼任警备总司令部二处处长!”毛森一咬牙:“糖多了可是会齁的。”
“好了好了,该收汁儿了,”郑兰亭拿起勺子尝了口鱼汤:“哎呀,最关键的黄酒还没放,这味道就差点意思。”
“伯劳,你想要的是上海所有潜伏人员的名单吧?”毛森终于生气了。
“到底是局座,要做事就得有人,”郑兰亭这才收起之前的戏谑:“就像做条鱼,没这葱姜蒜,没有糖,没有黄酒,就做不出这个味,白白浪费这几条黄鱼。”
“局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得向上面请示。”
郑兰亭莞尔一笑,将鱼盛进盘子里。
“理解,这鱼出锅了就得趁热吃,不然就不好吃了,条件简陋,局座赏光一起吃一口?”
“我看你这黄鱼刺没剃干净,我怕塞牙。”毛森哼了一声,走到门口,又不甘心的停住脚步:“临走前,我想提醒你一句,民国三十四年,你在一次针对日本人的行动中,截获了一张王牌,这几年你一直攥着它,不就是等着有一天能上牌桌吗?”
郑兰亭没有接话,而是侧头倾听着窗户外的声音。
“解放军又开始攻城了,啧啧。局座,船还等着您吧?”
毛森走出大门,刘秘书恭敬地将手套递给他。
“伯劳同意了吗?”
“有些人跟局里不一条心,贵珩,也只有你留在上海我才信得过了。”毛森眼里的寒光一闪而过:“有机会把他手里的王牌,拿过来!”
“明白。”
毛森与郑兰亭聊了多久,肖云就在柜台前站了多久,她在抽屉的暗格里藏了枪,如果没谈妥,今天就是一场血战,直到毛森离开,肖云的身子才软下来。
“老师,谈成了吗?”
在别人面前,郑兰亭是肖云的丈夫,但私下里,肖云还是会叫他老师。
郑兰亭微微一笑,朝碗里的面条浇了一勺汤头,又夹了条鱼铺在面上,递给肖云。
“先吃面,至于吃鱼嘛,急不得。”
肖云接过面:“老师不吃吗?”
“你先吃,我先打个电话。”
郑兰亭回到二楼,拨通了一个号码,对面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宏达商行。”
“鹰隼,水已经浑了,通知其余人,我们也要开始行动了。”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
接连一个多月的炮火,已经让上海的老百姓们人心惶惶,但共产党用自己的行动给了他们一个答案。
上海解放后,进城的解放军纪律严明,坚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越民居一步,这是解放军送给上海市民的见面礼。许多市民邀请解放军进家都被婉拒,街面上躺满了疲惫的解放军,甚至连休息的声音都非常安静。看着这些年轻的战士们在细雨中休憩,市民们更是自发拿出雨具为他们挡雨,虽然春寒未过,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热乎的。
当《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张贴在南京东路的时候,终于彻底打消了所有人心中的疑虑,这份布告中提到的最多一个词就是“保护”。
保护全体人民的生命财产,保护学校和民族工商农牧业,保护城乡治安社会秩序,保护上海这颗东方明珠。
1949年6月2日,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宣告成立,一块全新的人民公安局的牌子,挂在了昔日福州路185号警察局那扇高大的拱形门口。杨副局长兼社会处处长也在这一天发表了讲话,从今日开始,上海警察进入到人民公安的时代,除劣迹昭著为市民所不容者,凡愿意继续留任供职的,一律欢迎,而保卫城市,服务人民也是新一代公安的职责与使命。
保护上海电厂的任务也终于告一段落,本该回到解放军队伍的路正阳,却毅然决然地做出了退伍的决定,他向自己的领导和杨副局长提交了报告,希望能够加入上海警察的队伍。
上海虽然顺利接管,但形势却没有明面上乐观,国民党撤离上海时,留下了至少8个特务组,共有五千多人,他们受命潜伏下来,伺机而动,跟新生的人民政权叫板。为了便于抓捕工作开展,反特及情报机构就放在了上海市公安局的编制内,单独成立了社会处,如今人才紧缺,而路正阳是延安七里铺出来的,多年的地下斗争,积累了很多锄奸反特的经验,正是杨副局长急需的人才。
由于反特情报干部身份要隐蔽,因此社会处没有在公安局机关内办公,而是选择了一处洋楼作为不挂牌的办公地点。社会处设有三个科室,处长由杨副局长兼任,而负责情报收集与侦破的二室则交给了路正阳,还将老徐和虎子分到了他手下。
路正阳脱下军装,穿上了警服,跟他一起来社会处报到的还有一盆茉莉花和一个铁饭盒,社会处的洋楼位于多福里一片石库门里弄,路正阳办公的地方在二楼,打开窗户,就能看见远处车水马龙的福州路。
“哥!吃不吃红薯!我从食堂打的,可甜了!”虎子没心没肺的跑过来。
路正阳看着虎子,这孩子年纪不大,却也是跟着自己枪林弹雨过来的,虽然几经九死一生,却还有着一份没有退却的少年心性。
路正阳微微一笑,接过红薯咬了一口。
“你知道我吃过最甜的红薯,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长征路上,过草地的时候,那会儿我又瘦又干,还生着病,眼看要掉队了,就不管不顾地往前赶,结果一脚踩进沼泽里,越扑腾越往下陷,眼看人就要被吞没了,有个人冲过来把我拽了上来,他还把他仅有的半个红薯给了我,一点一点的喂了我吃……真的很甜很甜。正是因为那半个红薯,我才撑下来,否则我早就交代在长征的路上了。”
“那个人……是文添大哥?”
“嗯。”
路正阳抬起头,久久看着窗外的福州路,四年前被爆炸摧毁的洋楼已经重建,但那一日的惨烈对路正阳来说仍然历历在目,文添夫妻身上的鲜血还未干透。
留在上海,路正阳不是没有私心,文添哥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只有抓住当日的真凶,为自己的战友报仇雪恨,才能这四年来摆脱萦绕不去的梦魇。
而林少白,则是侦破这场屠杀的关键人物。
“林少白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路正阳轻声问道。
“在监狱里,晾了几天,可以审了。”虎子吞了嘴里的红薯:“哥……路处长,别说你放不下,我都放不下,当初就是这个林少白这个坏蛋,耽误了我们的时间,才没有及时赶到,让文添大哥白白牺牲,连小仓没抓到!按我说,他肯定是特务!”
“把他带过来。”路正阳收回目光,对虎子说到。
半小时后,社会处审查室。
路正阳戴着手铐,翘着二郎腿。
“气色不错。”路正阳不动声色。
“劳您关照,长官……哦不,同志。”林少白一见路正阳来了,立刻坐好了姿势,还套近乎般朝他靠了靠,一脸讨好:“我们新政府就是好啊!监狱里还好吃好喝,不打不骂,跟我们当时,呃,我是说旧时代的警察局还真不一样。”
“那就好,咱们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