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达百货行已经关门了,木根捣鼓着新配的电台,这是郑兰亭专门让刘秘书搞回来的,美国货,尺寸还小了一倍。
“如此下血本,在不弄点大动作出来,都说不过去了。”
王立羣换上上西装,红帮“培罗蒙”一等一的手艺和布料,最摩登的款式。
“老板您真是为福将,哪里有福享就往哪里去。”木根羡慕地看着自己的老板。
王立羣对着镜子满意的笑了笑,梳好头油,直奔戈登路,远远就看到了十里洋场标志性的霓虹灯牌,根据徐巍的打探,这就是戴月清的堂口之一。
酒色财气,是王立羣最大的爱好,一想到仙乐门里花枝招展的娘儿们,他就莫名兴奋起来。
推开大都会风格的我鎏金旋转门,就像推开了另一个世界,金碧辉煌的装饰,熙熙攘攘的舞池,西洋乐队的演奏,王立羣开了最贵的卡座,又叫了一瓶洋酒,配上一身行头,不让人注意都难。他已经连着来这里两个晚上了,点的坐台都是同一个叫林丽的女人,她在众多舞女中不算最漂亮的,但神韵中流露的一抹清纯,就像丛林中的小鹿,让王立羣内心的野兽蠢蠢欲动。
舞过三巡,王立羣硬是把林丽拉到自己的卡座里,她明显的有一丝惊慌,但王立羣却没管那么多,死死贴着她纤弱的腰肢。
“陪我喝。”
“老板,弄疼我了……”林丽蹙眉。
“我这两天给你买的舞券可够你半年的数量了,就别装模作样了。”王立羣贴着林丽的发梢:“今晚去我那吧。”
“我,我不出台的。”
“不出台,还是嫌钱不够?”
王立羣将两张美钞塞进林丽的胸口,趁势狠狠一掐,林丽疼得一声低喘,拼命挣扎,却让王立羣更加兴奋。
“是王先生吧?”一个大胡子男人走到卡座边上:“戴老板有请。”
“带路。”
王立羣提起皮包,还不忘转头对林丽说到:“你哪也不许去,等我回来。”
大胡子引着王立羣进了包厢,一进去就搜了身,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坐在沙发上。
“戴老板,终于肯见面了。在下王立羣,代表党国,希望跟你们手钩帮合作。”
王立羣伸出手,可沙发上的大胡子却没有接,身后传来一声娇柔的冷笑。
“你们国民党是拿我的帮派当夜壶了,用的时候端过来,用完又觉得脏,有多远扔多远啊。”
戴月清从暗处走出来,沙发上的男人立刻谦恭地为她让了座,她穿着一袭黑色旗袍,金丝流苏披肩,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容貌姣好,脸上挂着一丝冷酷与不屑。
王立羣也是一愣,他没想到大名鼎鼎手钩帮的帮主,竟然是个女人。
“这是你的伴手礼?”戴月清懒懒一指王立羣皮包里满满的美金问。
“这是我们开的条件。”
“没见过市面,送客。”
“臭娘们,你黑吃黑!”
王立羣话音未落,就被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扭住了手。戴月清的袖珍手枪抵在他喉咙上。
“我之所以答应见你,是要告诉你,以后别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滚。”
热闹的舞池中一声惊叫,王立羣从包厢里被扔出来,落在舞池中央,弄乱了油头,脏了西装,顿时颜面全无。
王立羣哪里受过这种侮辱,一肚子邪火无处发,咬着牙爬起来往外走,没想却在门口遇到了正要离开的林丽。
“让你等我,想跑?”王立羣一把拧住林丽的手腕。
“老板,你放过我吧……”
“贱婊子,少他妈给我装清高,别把我惹急了,我能毁了你!”
王立羣拽着林丽上了车,回到自己的住处,虽然他平常喜欢玩女人,却很少带女人回来,以免身份暴露,但今晚这通火不泄不行,这女人只是碰巧撞到枪口上了。看着反抗的林丽,王立羣就好像看到了戴月清,这种三教九流的帮会贱人,敢如此羞辱堂堂军统官员,下手的力气就不免重了几分,林丽被百般凌虐,疼得哀嚎连连。
结束后,王立羣往衣不遮体的林丽身上撒了一把钱。
“滚。”
看着王立羣走进浴室,林丽死死咬着嘴唇,用尽力气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朝门外走去,不小心撞跌了王立羣的公文包。
一张印着“绝密”的证件掉了出来,上面写的编号,职务,和一个名字。
林丽惊慌之间,王立羣已经站在了她后面。
“老板我,我什么也没看到……”
一块毛巾,死死捂住了林丽的嘴鼻。
徐巍推门进来的时候,王立羣已经把林丽装进麻袋里了。
“有必要吗?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你他妈搞清楚,我叫你来是让你抛尸的,不是教我做事的。”
看着徐巍冷冷的眼神,王立羣心里的火再次腾地升起来,举起拳头刚要落在徐巍脸上,一个敲门声猝不及防地响起。
两人的心里都是一惊,王立羣刚想抄起蝴蝶刀,一个女人就闪身进了门。
是肖云。
“你怎么来了?”
“老师让我来的,你跟戴月清谈的怎么样?”
“那娘们收了钱不办事,拒绝跟咱们合作。”王立羣有些心虚。
肖云看了看地上的麻袋,里面露出几缕女人的卷发,凭着对王立羣多年的了解,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老师早就警告过你,不要让女人坏了你的事,现在你不仅把人带回来,还搞出无关的命案。”
王立羣自知理亏,不敢接话,肖云转头问徐巍。
“你一直在码头打探手钩帮的消息,你有什么想法?”
“手钩帮和水河帮矛盾很大,一直有火拼,如果我们能帮忙把水河帮拿下,戴月清就无法拒绝我们。”
“你是评书演绎看多了吧?水河帮上千人,我们怎么拿下?”王立羣挪揄。
“我倒觉得徐巍说的是个办法,我会转告老师的。”肖云点了点头,又看向王立羣:“至于你,尸体处理好后,没老师的命令,不许再有任何行动。”
“那手钩帮……”
“戴月清的事,有徐巍,你无需再跟了。”肖云看向桌上那台崭新的电台:“如今风头正紧,联络站也安排转移。”
“不就是个女人吗,不至于……”
“想要继续留在上海,留在老师手底下做事,就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弃车保帅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肖云眼底露出一抹鄙夷。
“知道了。”
王立羣咬着牙答应,不忘怨毒地看了徐巍一眼。
两人一直等到下半夜,才开着宏达百货行的小货车出来,顺着武宁路往西,把林丽的尸体运到了垃圾场,徐巍把尸体搬了下来,刚准备往垃圾里埋,王立羣就猝不及防的给了他一拳。
徐巍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蝴蝶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以后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要先跟我汇报,少他妈在老师跟前显白,搞清楚谁是你的上级!”
“……明白。”
徐巍摸了一把脖子上溢出来的血迹,对王立羣露出讨好的表情,眼神中的杀意,却在王立羣转身时一闪而过。
这几天,路正阳带着人分成了几个小组,在普陀区分散王立羣的画像,暗查走访,收集信息,可普陀这片的居民密集,商家众多,一直没什么进展,大家昼夜加班,也心力交瘁。好不容易到了周末,路正阳下令大家回去好好睡一晚,可没想到大清早就被叫醒,原来是刑警队那边在安远路垃圾场发现了一具女尸,位置刚好在路正阳排查的普陀区内,所以也通知了社会科前去参与刑侦会议。
路正阳刚到警局没多久,林少白也睡眼惺忪的被虎子带进来。
“老路,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啊,明明说休息一天,这才几个小时又把人全叫回来,再说,普通的刑事案,跟社会科也扯不上关系啊。”
“这是一起恶性刑事案件,”路正阳更正到:“而且我们在普陀又重要的暗查任务,已经到了关键的抓捕环节,要是两个案子打架,惊动了我们要抓的人,之前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林少白还想抱怨些什么,突然看到金研抱着一大份尸检材料走过来,顿时脸色又好了几分。
“妍妍!”
“死者女,年龄在22岁左右,死亡时间超过24小时。”金研没理林少白,而是把尸检报告分发给在座的人:“死者死前有过性行为,下体有撕裂伤,但致命伤初步判断是脖颈处,很可能死于机械性窒息,尸体破坏严重,尤其面部已经很难辨认,疑似死后遭动物撕咬,内脏几乎被吃光。”
“尸体是垃圾堆栈发现的,那里经常有野狗出没,应该是遭到野狗的啃咬,根据调查,垃圾堆栈不是第一现场,而是随机抛尸。”刑侦大队的长队长补充道。
“不是随机的,是特意选择的抛尸点。”林少白眼睛一转。
“为什么?”
“因为没别的地方好抛呗,现在码头,江边都有解放军巡查,去远郊路程太长,难保不会被注意,只有垃圾堆栈是最好的选择,凶手一定对附近的环境很熟悉,他知道这里的垃圾,每隔五天就会被焚烧一次,只要尸体被焚烧殆尽,根本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只是他埋得不够深,这才被野狗扒拉出来。”
章队长将信将疑的听着林少白的分析,路正阳却微微点头。
“现场还有什么发现?”
“还有这个。”
章队长将一双大红色高跟鞋证物放到林少白面前,林少白看了一眼,又拔了拔尸体现场的照片,随即说出自己的判断。
“死者是舞女,漂亮,行情不错。”
“你这判断也太武断了吧?”章队长狐疑的看着林少白:“高跟鞋在上海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稍微时髦一点的女人都穿,不过是颜色抢眼了一点,仅凭这一点说明不了什么。”
“我可不是仅凭这双鞋判断的,”林少白挑出几张死者的照片:“第一是她的足弓和大脚趾,严重变形,指甲外翻,她不是爱穿高跟鞋,而是无论多痛,都要一直穿着;再其次,她的耳朵,虽然耳环不见了,但可以看出耳洞非常大,拉得很长,什么女人需要一直穿着高跟鞋和带着这么重的耳环?”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她行情好的?”章队长已经被林少白的分析说服得七七八八。
“要是行情不好,没客人点台,也不会天天跳舞导致双脚变形了。”林少白揉揉肩膀:“这种红舞女,俗称龙头,场子常常换,谁家出钱高就去谁家,老板就算发现她没回来,也不会报警,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林同志对舞厅的事,了解的蛮通透。”
金研冷不丁来了句,林少白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倒是章队长被林少白的分析彻底折服了。
“哎呀!我们侦察队就缺你这种了解上海的人才,脑子还特别灵光,小同志,考不考虑来我这?我肯定重用……”
章队长还没说完,就感觉自己被路正阳的眼神刀了一下,赶紧闭上嘴。
“分析完了,我能回去睡觉了吗?”林少白偷偷瞅了眼路正阳。
“既然醒了,就继续去普陀排查。”
林少白只能忿忿起身,却突然看到其中一张死者照片,手臂内侧有块淡淡的胎记,林少白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
普陀区的暗查,林少白和岑小满分到了一组,岑小满全程兴奋又激动,这可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参与大案一线的调查,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大堆档案,为了找到王立羣的下落,小满到得比谁都早,问的人比谁都多,下班也比谁都晚。
相比之下,林少白一路上心不在焉昏昏欲睡,一会要去叹咖啡,一会又要去喝汽水,从早到晚走不了两条弄堂,气得岑小满连连跳脚。
“林少白!你到底要偷懒到什么时候!”岑小满抢下他手里的汽水瓶:“我们是警察,是上海的铜墙铁壁,而不是扶不起的烂泥,混日子的二世祖!”
“铜墙铁壁?”林少白沉吟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不顾岑小满的呼喊,跳上单车就往外跑。
他一路骑回家,冲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那张他珍藏的木刻画,上面的自己穿着军装,背靠大上海,一脸正气凌然,画面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做城市的铜墙铁壁。
“望菊,是你吗……”
林少白红了眼眶。
1941年,上海卖猪仔的人贩子十分猖獗,一个月内十多名女孩被诱拐,刚当上警察的林少白凭借蛛丝马迹,找到了人贩子的船,救下了全部女孩,其中一个叫赵望菊的,为了感谢林少白,亲手画了这幅画送他,林少白清楚的记得,赵望菊手臂上的胎记,跟死者的一模一样。
整整八年,林少白无法想象当初还是小女孩的赵望菊经历了什么,但一想到那具倒在垃圾堆里的尸体,和尸检报告上触目惊心的文字,久违的愤怒如一团火焰,在林少白心中爆炸。
岑小满灰头土脸的回到警局,把一天的排查报告交给路正阳。
“这成绩对新人来说很不错了,林少白呢?”路正阳问到。
“要不是他拖后腿,半路跑掉,这片弄堂我们都能排查完了!”一听林少白的名字,岑小满一肚子的委屈爆发出来。
“我就说他不靠谱!擅离职守,私自溜号,死性不改!”虎子气愤地说。
“行了行了,再多一句你都能作诗了,”林少白刚回到警局,就听见里面对自己的声讨:“谁说我擅离职守了?我已经找到女死者的身份了。”
说着,林少白把拐卖妇女案的卷宗扔在路正阳的面前。
“这是我当警察办的第一个大案,里面有一个受害人叫赵望菊,当年不过十四五岁,我已经让金法医对过赵望菊和死者手臂上的胎记,确定是同一个人。”
“你想说什么?”路正阳盯着林少白,却没有翻动卷宗。
“还记得我们给王立羣的性格推定吗?个性冲动,手段残忍,好色。受害人的勒痕清晰完整,手法老练,一看就是惯犯,下体有被侵犯的撕裂伤,又正好出现在普陀区,所以我认为,杀害赵望菊的凶手很可能是王立羣!”
“这些只是你的推测,仅凭这些,根本无法确定两者之间的关联。”
“不是推测!是直觉!是我做了这么多年警察的直觉!”林少白辩驳到。
“你的档案我都看过,当年这个赵望菊,是你亲手救出来的,她对你的意义非比寻常,可以理解,但破案不是靠直觉,是讲证据。”路正阳敲了敲桌子:“舞女的案子现在章队长在查了,如果有王立羣的线索他会跟我通气的,目前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排查……”
“排查排查,就知道排查!查了这么久,你老路查出什么线索来了?”
林少白敢公然跟路正阳叫板,大家都是一愣,路正阳的脸刷一下黑下来。
“你这是严重违反纪律!要是不听命令,擅离职守,你就滚出二室!”
“滚就滚!如果杀死赵望菊的凶手不是王立羣,我立刻辞职!”
林少白把工作证件拍在桌上,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