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门，一掌过去，竟被她接住，过了几招，我连忙撤后作揖。
「姐姐，真是对不住，妹妹误把你当成了一位故人。」
是我主动试探她的武功，解释不清，便匆匆离去。
她竟能接我这么多招，前世在我身旁，可从来没有展露过。作为无相堂的朱衣弟子，怎么一直在这醉月楼。
醉月楼待姑娘们严苛，每日端茶敬酒皆有规矩，犯错会被记录在册，扣工钱，若被罚没了，就不给饭食。
锦儿正是给我记录的，时时会提醒着我。在这个繁华又冷清的牢笼里，她给了我难得的温暖。
但是，现在看来，李知清一点儿都没领她的好意。
正想到，抬眼就看到了盛装浓饰的李知清。厚重的胭脂也盖不住她面色的苍白憔悴。
「妹妹在醉月楼可好？看着瘦削、老了不少呀。」我捂嘴笑了笑。
「姐姐放心，我好得很，只是在为今日大会减肥几日罢了。」她紧咬牙关，就差把牙齿咬碎了。
「今夜之后，姐姐，像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她耳语道，然后转身下楼。
我忍俊不禁，倒想看看她有何手段勾搭上三皇子。
05
前世今日，我琴奏《潇湘水云》，半曲过后，他以箫和，曲罢，邀我入隔间。
我见他面色无华，谈笑间仍透出心事，于是问：「殿下，近来可有忧虑之事？」
自小家里的书被我翻遍了，醉月楼宾客繁杂，我也听得不少民生、时局的事情。那晚，我们从西北大漠谈到江南水景，从江湖轶事谈到京城时局。
「不知殿下最终想看多高，小女子愿为您效劳。」
三皇子因其母妃的缘故，一向不被陛下看好，可我知道他的野心。
那夜之后，他将我赎了出来，我在他府中为他筹谋。
直到有一晚，他从宫宴喝了酒回来，推门进了我的卧房。我正对镜梳洗，从镜中看到了他有些摇晃地走近。
「殿下，您喝醉了。」我站起来转过身说道，却看到他猛然靠近的脸庞，那双眼睛湿漉漉的，面颊绯红。
「许儿，我没醉，你一直知道的，我不只想要你做我的军师。」
他语气轻柔，甚至有些祈求的意思，看起来真是像极了一只小狗。
我稍稍踮起脚尖，蜻蜓点水一般吻上了他的唇。
我被抱起来，耳边他的急促呼吸让我的心跳也控制不住。
想到这里，我回到了二楼的隔间，看着对面。
06
大会开始，歌舞升平。
然后便是月清带来的《潇湘水云》。
嗐，复刻得倒挺像，曲子都一模一样，看来她在当初无相堂没少打听京城的动态。
弹得不错，这首她怕不是练了十年。曲将过半，我在等着箫声的出现。
后半段她明显放慢了速度，时不时往二楼瞟。可是曲终了都没有笛子、箫的作和。
我在二楼扶着栏杆，对上她恶狠狠的眼神。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箭步冲向二楼。
「李知许，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是不是你搞的鬼？」
她握着簪子，在我面前挥来挥去，而手腕被我死死捏住。
「你这个样子真的好好笑。重活一世，不能有点自己的想法吗？毕竟，你不是我。」
我用力将她的手腕甩过去，她软弱无力，整个身子随着硬磕在墙角。
这时候，有个姑娘走过来：「月清姑娘，对面殿下有请。」
07
虽有些不同之处，剧情还是如此发展了吗。
对面关了门，我也回到自己的隔间，思索该如何继续追查周复，他在太后发病招民医时才入宫，素日里也与我爹没有恩怨，案发后七日就死了，背后定有其他势力。
我上一世接近王礼安，助他登上太子之位后才敢说出我的身世，并开始调查太医院，今世，是否还有其他方法。
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姑娘，殿下有请。」
心中有点诧异，还是小心为妙。
「月清姑娘，这就是你的姐姐，刚刚下手打你的那个？」
「是的殿下，小女子体弱，不如姐姐常年习武，禁不住打，我与姐姐许久未见，或许有点误会才让姐姐动了手。」
李知清此刻跪坐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你看你这一副脆骨头，不小心手断了可就弹不了琴了，怪可惜的。」
「你先出去吧，我得替你好好出气！」
「这……」李知清懵了。
「我这不是怕你一个弱女子看不得血腥吗，哈哈哈。」
听到这，她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推门而出。此刻，我才慢慢抬眼看向他。
原来，他也重生了。
08
「小女子许知，参见殿下。」
我作揖，同他会心一笑。这两世的境遇，似乎无需多言。
「殿下，可有查到那个医官的来处。」
「他进宫前六个月，刚从无相堂出来。」
无相堂。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据说死相很惨，似是中毒而亡，现在看来，或是悬花散。可问题是，他竟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活了近半年吗？
「我得重新看一下他的记录，可能会发现别的线索。」
突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殿下，殿下，怎么样了？怎么…」
没等她说完，王礼安就推门而出：「我今日乏了，这花魁大会也没什么好看的。」
「哎你，月清姑娘是吧，多吃点，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啧啧啧，胖点才好看。」
他说话向来如此，这个人看着儒雅温柔，却能字字带刀，杀人于无形。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看着李知清像淬上毒药一般的目光，我倒有点感慨，世间之法何其多，为何要把命运拴在一个男人身上。
「既然重来一世，就好自为之。」
09
这两日，我在京城重新把那医官的记录整理了一遍，就回了无相堂。
无相堂，这里究竟有何秘密。
我去找人员记录，翻了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
周复，因擅闯密室，已经被处死了。
所以他应该是假死。
我想到他的笔记中曾记过一则「起死回生」之术，竟是真的。医术如此之高，只听过前朝太医院左院判袁坚，按年龄推算，倒真像是此人。不过，他的配药导致前朝赵帝病情加剧，一怒之下，朋坐族诛。
我看过配方，那药效开始作用时确有不适，但两日后恢复极快。只因天子的一念，多少人就丢了性命。
他似乎只是普通的触犯堂规，或许与那密室有关。无相堂、前朝、我们家，究竟有何联系？
突然，屋外鸣笛，是召集朱衣众的命令。
我趁机打昏了一个朱衣弟子，换上他的衣服，跟着潜进密室。
密室的台阶上，除了堂主方蒙，还有李知清和锦儿。
10
「所有朱衣弟子听令，此乃我大宁公主，如今终已找到，我大宁复国之业必成！」
「参见公主殿下！」众人纷纷下跪，我愣了一下动作稍晚一步，便迎上了李知清的目光。
她走了过来，用力踢了我一脚，然后狠狠踩住我的手，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许知，你怎么在这？」方蒙吃惊地问。
「堂主，这就是你的好弟子呀，我看你真是老了，养这么一个贱货！」
锦儿两步并一步走过来：「你怎么和堂主说话的？」
谁知李知清拔过锦儿的佩剑，一剑刺穿了她的左胸，鲜血让朱衣的红更深了一层，她倒地、不能瞑目，眼睛却看向了我。
「李知许，你想不到有今日吧。」李知清咬牙切齿地说。
「把她带到牢里，我要好好招待我的姐姐。」
11
我浑身火辣辣地疼，李知清整整折磨了我两个时辰才走。
稍微一动，身上的鞭痕就被撕扯开来。
我思绪混乱，静静复盘这两日的事情。李知清竟是南宁公主，那医官周复想必是怨恨前朝，发现了我爹和李知清的身份，又因毒发难抑、苦撑不久，没来得及找到证据，便设计陷害。
眼下该如何脱身、告知王礼安才是要紧。
我从袖中拿出灵蜂，放了出去。那日见面时，我在他身上撒了一些特制的花粉，这灵蜂会追踪而去，前世我也在他面前用过此法。
守门的弟子腰间正别着钥匙。
「师兄，我胸口疼痛难忍，似是中了剧毒，公主可说不能让我死了。」
当他走过来弯下腰试图查看时，我一手将钥匙拽了过来，一手趁机将他敲晕。
牢内的弟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我逃了出来，跟随灵蜂到了王礼安府前，灵蜂飞了进去。不一会儿，府门便打开了。
「许儿？」
他看着满身伤痕的我，一脸不可置信，他想伸手抱我、却缩了回去，最后只是摸摸我的头。
我不敢轻信别人，对他几乎也只是利用。可看到他眼里难掩的悲伤，我竟然觉得，挺好的。
「殿下，无相堂密谋造反。」
我同他讲了经过，便匆匆赶往元县，仍有一事在心中存疑。
12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林婆倒在血泊中。晚了，还是晚了一步。
林婆是我们的奶娘，她告诉我，要多读书，对我自小管教严格，良言逆耳，受用至今。
李知清，这一世，和上一世的命，我都要你偿还。
突然，我看到林婆手中紧紧攥着个东西。是个荷包，还是我小时候练习绣花的时候送给她的。
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封遗书，给我的。
我都明白了。
刚刚将林婆下葬，便看到远处高空红色的烟雾，是无相堂的信号烟。
我换好衣服，戴上面纱。
13
堂主和李知清站在殿上。
「无相堂诸位，二十年前遭受了亡国之痛，如今，大宁公主在此，复国，大业必成！」
「复国大业必成！复国大业必成！复国大业必成！」
我转头看向乌泱泱的人群。此刻这群弟子竟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士兵队伍。
朱衣众是复国的核心，知晓无相堂的筹谋；而白衣弟子因被悬花散控制，又为了复国成功后的功名悬赏，自愿在此；对了，不止这些，别处像锦儿那样潜伏多年的，不知还有多少。
「此枚玉佩是以秘术变换而成，实乃我大宁国符，只有大宁皇室之人的血才能使其复现。」
「什么？」李知清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可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方蒙握住了手腕，在指尖取了一滴血，落在那枚玉佩上。
那玉佩没有反应，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也没有丝毫变化。
李知清低声说：「或许是过了太久，秘术失效了吧。」
她把玉佩拿过去，仍不死心，想再一试。就在这时，我趁机轻功上去，一把抢了过来，拔剑划过手掌，玉佩上鲜血淌过之处皆呈紫红，原本的图案幻化成了一个字：「宁」。
「这是何人，为何能使玉佩变化？」
「是用了邪术，还是说她才是真的大宁公主？」
台下一片哗然。
我摘下面纱。
「许知，你怎么会？」方蒙惊讶地仔细看着我手中那枚牌符。
「不不，我才是大宁公主，你，李知许，你定是用了什么邪术！」说着，李知清拔剑便向我刺来，那牌符被我举起来一挡，一分为二。
她没握住，手里的剑就被崩到一边。我顺势挥剑抵住了她的脖子。
这一世，她不再能让我一招毙命了。
「李知清，看在父亲母亲的面子上，我本想饶你一命，可你杀了林婆和锦儿，这两条命，你如何还我？」
「哈哈，父亲母亲？你犯错她们从不责怪你，你倒是更像他们的亲女儿，可我呢？上一世，太子妃是你，这一世，公主还是你，凭什么所有的所有都是你的？！」
突然一阵呛人的黑雾蒙在眼前，散开后，李知清突然就没了踪影。
这时候，阶下万人跪拜：「公主殿下千千岁！」「公主殿下千千岁！」
14
方蒙半跪道：「既然国符已毁，请殿下号令大宁旧人，完成复国大计！」
阶下的众人，皆在等待我的发话。可是复国的代价有多大呢？小时候，林婆总要教我看史书，让我明是非、以史为镜，如果她在这里，也一定不希望我完成所谓复国的计划。
如今的安国，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皇帝识才尊贤。
前朝末年，我虽没有亲历那个年代，却也听闻，当时民不聊生、四海困穷。亡国复仇基本上属于倒行逆施，已经失去了民心。
至于方蒙，他未必对前朝有多么深重的感情，只是希望拿回自己曾经的地位罢了。
「殿下，我等蛰伏多年，只为今朝，只要殿下发号施令，我等必将助您实现复国大业。」方蒙见我久久没有回答，又向我询问。
「我知诸位复国心切，可是如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又何必血满京城，让更多的无辜百姓受难呢？」我朝阶下说道。
这时候，突然有个弟子来报：「堂主，外面有一队人马！」
「无相堂的所有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皇上已知晓你们的复国计划！马上投降，可饶你们不死！」王礼安和一队皇城护卫驾马闯了进来。
「公主，你的悬花散还未解吧，恕老奴得罪了。」说着，方蒙一挥衣袖。银针瞬入我的神阙穴，体内顿时翻江倒海，气血上涌。
「许儿！」模糊中看到王礼安奋力向我跑来。
「公主殿下有令，我大宁复国大业必成！杀！」
我的意识渐渐失去，只听得见兵刃相交的金铁声，慢慢睡了过去。
15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似乎听见了王礼安的声音。不是吧，又重生了？别来了吧，我真的累了。
「许儿，许儿，你真的醒了。」
是他，他那张脸哭起来的样子还真有点好看。
那日周复的笔记，启发我找到了悬花散解药的最后一味，制成了解药。只不过药效未完全作用，才导致一时气血翻涌。
三皇子王礼安因对此次平叛乱有功，被皇上封爵。
「许儿，你可愿……」
「我不愿。」我知他想说什么，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
前世，他明知我接近他另有目的，可还是想把我带在身边。只不过这一世，他也知我们之间的身份有不能逾越的鸿沟。
他深深叹了口气，低下头，稍显用力地勾起嘴角，假意轻松：「这一次，又是你帮了我。」
「那殿下，必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16
方蒙被王礼安一剑穿胸。
我将解药配方给了白衣弟子，无相堂众人都恢复了自由身，原来，朱衣弟子也受方蒙的控制，他们的来处、家人都被记录在册，不敢随意反抗。
所谓的复国，只不过是方蒙想要借个由头叛乱、图谋权力罢了。而我这个所谓的亡国公主，只是一个傀儡。可笑的是，李知清没懂这一点，就算真的成功了，结果也只是被方蒙控制，空有一个名号。
王礼安帮我查到了周复陷害父亲的证据，还了我们李家清白。
我跪在灵位前，向父亲母亲讲述了这段日子的经过。
「父亲、母亲，至于清儿，已经不知何去了。」
突然，颈间有一抹凉意，低头看时，已经有一道鲜血淌下。
「李知清，你果然还是来了。」
「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上一世是，这一世也是，你欠我的，我必要拿回来。」
这时候，剑又入了皮肉一许。
「李知清，你可知我小时候很羡慕你？」
她的动作停下了：「你羡慕我？你不知道我因为你受了多少责罚？可是你呢，哦对，因为你是公主，他们不敢罚你。」
「可是我没有感受过亲情，我宁愿他们打我骂我、教育我，也不愿他们待我如同陌路人！」
我趁机弹出一枚玉珠击中了她握剑的手，把剑夺了过来，直指她的胸口，一步一步将她逼出了祠堂。
「李知清，原本你是有机会逃掉的，却还要来杀我，你忘了，今世你只是个身体孱弱无比的女子。」
「我不愿在父亲母亲面前杀你，可你既然来了，我也不能让你白走一趟，这两世的仇就在此结束吧。」
鲜血四溅，充满恨意和恐惧的目光渐渐没了生机。
我一剑割断了她的颈脉。
「我说过了，今世，让你好自为之。」
这样死，其实便宜了她，但我也是真的再与她无话可讲、无话想讲了。
17
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就背上药箱，开始了江湖游医的生活，我不愿再如上一世被高高的宫墙束缚。
后来，王礼安成了太子，十年之后，太子继位。他允许天下女子学医、入宫为官，废弃人奴制，任何组织不得草菅人命，正如我告诉他的那样。
他算是一位明君，选才与能，善待百姓。
「我会给你一个太平的天下。」
离别时他给的承诺，确实做到了。
这两世的恩怨已清，过去种种亦如往日云烟。如今的我，若喜欢一处，便留下种菜栽花，待腻了，就背上行囊到别处。
18
多年后的一天，我游荡到了西北。黄沙漫漫无垠，红日西沉，余光渐隐。
是夜，我刚搭好火堆，就听到草丛里一阵动静。
「谁？」
「姑娘可喜欢这西北粗犷的大漠风光？」
那人从草丛中出来，直到走近了火堆我才看清，正是那张熟悉的脸。
「公子，我也喜爱月光洒满沙丘的柔美之感。」
我们相视一笑，透着火光似乎回到了醉月楼的那一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