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潜藏在艾伦身体里的双戒之咒已经被西瑞尔解开了的话,那么正活在当下的艾伦,便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曾只属于杰克一人的人类了。
西德尼,布鲁赫仇敌雷伏诺一族之主,而西瑞尔则是黑魔法血族卡帕多西亚之主。
诚如西德尼当初所告诉亚瑟的那般,西瑞尔在试图解除艾伦身上的封印之时,艾伦在他意料之外的,又擅自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之下,将戒指又重新戴回了自己的指上,这令进行到一半的封印解除只在最终完成了一半的进度,而被迫保留下一半的存留有过去残存回忆的艾伦。
那么最后所剩下的一半,便只是个空洞的无望的人类躯壳了。
西瑞尔在其中注入了自己的想法和所寄托的希望,从那日血月当空之后的艾伦,已经全然成为了雷伏诺和卡帕多西亚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面对着逐渐收复了失地的杰克,或许只有他们才最清楚,结局的最后,艾伦所能够起到的作用,究竟会有多少。
在我的主人告诉我,我是他的仆从时,我曾毫无疑问的接受了,事实上是,我所一直认为的,确实和主人所说的是相一致的。虽然我并不能完全记起自己的出生地和原本身份,但主人也并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些,我虽满怀疑问,可一旦看到主人的脸,我便能时刻保持清醒。
这感觉就好像是我的身体里正藏有主人一半的灵魂,而主人的那一半灵魂,正在我的身体里寄存。
我知道这听起来会显得十分荒唐,但至少到如今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主人留我在身边,其实也并不会和我多讲话,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静静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和另外一个熟悉的人谈话,那个人是西德尼。
我并不是很了解西德尼的真实身份,但是依照主人对于他的态度来看,我想他的位阶并不会比主人低到哪里去,甚至于是,他和主人的关系,就如同主人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他们之间的谈论大多数只围绕着一个主题,我每每都会从每一句话中提取出一个有用的信息,而这个有用的信息,则大多都指向于血族。
对这个字眼十分敏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了主人和西德尼的影响,而至于每次在他们的谈论中提及之时,我便会当即引出一身的冷汗,就好像他们提到的人物里面,有我所认识的重要的人,可我知道,这并不可能。
我的第一次觉醒,是在狼族的主城堡,说是觉醒,也无非是主人将我从沉睡的混沌中重新找了回来而已,在重见天日的同时,我似乎正发着罕见的高烧,主人告诉我,这是由于混沌弥留所致,而我被他重新唤道现世的任务,就是去帮助他全灭血族。
布鲁赫。
我的身体里只有一半残存的混沌血液,依照主人的话来说,那些都是过去的我,在虚幻中所擅自编造出来的虚假记忆,这样一来,便解了我一大心头之患,我不会再遭受着那些依稀残留在脑海中模糊记忆的折磨,而为了这一点,我曾多次失狂,以至于误伤了主人,为了防止这一切再度发生,我自行做主,封印了残存在自己体内的所有模糊印象,从那之后,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的,好像就只有主人一个人的那一半魂灵。
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我受命前往法国巴黎,去往那个名叫圣吉尔斯的城堡。
这是我从混沌中觉醒后所领到的第一个任务,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也或许也会是我最后一次任务。
从飞机上望下去,眼下便是被称作阿尔克拉的山脉,山脉连绵,从云端穿过,明明是一望无际的幽绿晦暗,却在映入眼瞳的时候,带上了雨雾的色彩。我知道,巴黎一向是多云且多雨的,地形方面来说,或许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做隐蔽的了吧,我盯着阿尔克拉山脉的某一角,就像是我曾经也到过这里一般看着,想象着进入山间以后的场景。
被空气所不断吞吐的雨雾愈来愈重,浓烈到令人睁不开眼,即使是隔着一扇小小的窗户,阿尔克拉浓厚的雨气也依然能够折过透明的玻璃染湿你的眼眶。被推迟的血族的露日,对于他们来说,被视为众神的启示的转折,直到十一月的今天,也还是没有降临。奇怪的是,一向对此甚为忌讳的血族此次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据主人所说,那个名叫杰克的布鲁赫的殿下,会为了阻止露日的推迟,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
杰克,我的任务中的中心人物。
在飞往圣吉尔斯的路上,途径阿尔克拉,看着阿尔克拉山,我不经意间忽然念到了这个名字。十分遥远而又熟悉的名称,却在口边被念过之后,反而变得更像是一个简单的符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人物的众称。我曾花费数天时间,试图了解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可等我看过了所有和他有关的记录后,我却再也不想去接近这个人,甚至于是关于他的一切,我都再也不想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奇怪的心理究竟从何而来,我的主人也似乎看出了这一点,西瑞尔一向如此,对于仆从的心理,他经常能够十分准确的把握。可面对我无声的诧异,主人不仅没有给我过多解释什么,反而叫我继续接近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或许在主人那里,不,甚至于是在所有非血族部落那里,杰克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带来奇异现象的标志。
这一点不仅是体现在我这里,也体现在了狼族那里。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颤,叫来了飞机上的侍从,要他们就近选择着陆点着陆。他们虽不十分情愿,可我毕竟身负主人所寄托的期望,也没人好明说什么。阿尔克拉的雨已经停了一半,这分明就不是露日能够降临的预兆,我暗自思索,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那些靠吸血为生的怪物存粮就不够分了。
和圣教签署过新月誓言的布鲁赫,因为碍于新月誓言里的规定,除过露日期间外,不得在其余时间段里进行捕食活动,如此一般,想来那个布鲁赫的殿下之所以会为此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只不到一会儿的功夫,被通知来接送我的车子就已经抵达了山脚下,我一人在山间游晃了很久,很奇怪,很多路我闭着眼仿佛都能找到出口,可我对此没有过多在意,等车子把我送到了圣弗尔前时,我原先曾有过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一次在心底蠢蠢欲动起来。
待我从车上下来之后,天空上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落无声,踩下去可以荡开一波波水花,圣弗尔莫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却夹带着老旧的陌生和令人畏惧的可怖。好像是看出来我有些踌躇,撑伞的仆从轻轻咳嗽了一声,问我是不是还要继续过去,我点点头,可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有另一半的我极力阻止着我接下来的行动。我在观察着这里的一切的同时,似乎也像是正在观察着自己。
不是现在的我,而是过去的自己。
碧朗咖啡的木屋开始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我从雨雾中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栋建筑的具体构造,视线却在经过那潭喷泉水池后停了下来。水池不小,可或许是由于天气的原因,没有向外发出水柱来,我多向前走了几步,凝睛看向水底,清澈水面之下,隐约有几个可以旋动的开关,来控制喷泉的大小和花样,忽然间,我的眼睛像是受到了雨气湿凉的冲击,在脑海中一副模模糊糊残存不清的画面浮现出来,那似乎也是同样差不多大小和构造的水池,被喷起来的漫天水花打湿了站在水雾中的两个人影。
我有一个十分肯定的信息,那副画面中的水柱也是因为其中一个人有意触碰到了类似于这种的旋动开关,才忽然喷射起来,原本安静无声的画面,便在刹那间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可能是看见了我奇怪的神态,撑伞的侍从又轻轻咳了一声,我被拉回现实,而那副只在眼前残存了不到数秒的画面,也顿时荡然无存。
侍从问我还是否要继续向前进去,我在水池边上站了一会儿,因在来之前便确定了今日圣弗尔是处于闭校状态,所以四下里此刻无论何处都没有半分人影。我摇了摇头,最后看了水池一眼,转身离开,就在经过一间小屋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对身旁人道,自己就先暂且住在这里了。
他当然是十分惊异的,可见我神色之间平静镇定,便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被我交代嘱托了一些细碎事情,就驱车离开了阿尔克拉。
我一人撑伞站在雨雾中央,这里下雨难道总是爱这样下的吗,一连数日,一日内断断续续一连数次,每次总是由小转大,又由大转小。我略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对这里的天气有所不满似的,转身便朝那间一看就是隔了好久都没有人住过的房间走去。
如果是按照主人所说的那样,那个和我长相很相像的人,在从圣吉尔斯出走时,杰克已经离开了那里,前往别处去,那么这几天已经抵达圣吉尔斯的那位血族殿下,便应该会开始极力寻找那个人的下落才是。而基于这一点,圣弗尔便是最佳着陆点。因为有一个直觉影影绰绰告诉我,他和那个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这所学校里。
对于自己的这个直觉,我一向没有过任何怀疑,或许就是因为得到了主人另一半灵魂的力量,以至于让我的身体里都存留了几分卡帕多西亚家族预言的能力吧,总之因为此,我在圣弗尔度过了为时三日的生活。
这三天内,圣弗尔均处于闭校状态,依据我所获得的消息和推测,圣弗尔之所以闭校,也无非是因为露日不断被一再推迟的缘故,这所学校在世人眼里只是一所普通高中而已,可其中大部分的成员都是由血族构成,因为地处阿尔克拉山深处,多年阴雨的原因,基本上不会有多少人类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所学校里来生活,所以这里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血族成员的聚集地,或者更甚者,说这里是血族的一个基地分支也不为过。
我怀着不甚平静的心情,在这所学校的一间保安室里等待了三天。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停顿在这里,只不过有一股莫名熟悉的味道,牵引着我留下在这里而已。虽然我已经亲手封印了自己那些残存的虚幻记忆,可即便如此,带有那些色彩的事物还是会在这个现世,引领着我一步步向它们走去。先开始我只会不断克制自己,妄想忽视脑海中所出现的一切,可事后我才发现,越这样下去,那些一闪而过的幻想只会更加喧宾夺主的侵占着我的思想,令我无法正常思考。
就好像是另一半的我,正在企图反抗注入了主人灵魂的那一半躯壳。
我呆呆的从室内看向窗外又下起来的浓厚雨色,那么那一半的我,又是装着什么呢,如果只有一半被注入了主人的思想,主人的灵魂,和主人对于我的期望,那么那一半的我,又该会是怎样呢。
我不禁这样在心里问自己,可伴随着逐渐大起来的雨声,我的内心开始慢慢因为这个问题而焦躁不安起来,索性打开门走出房外,来到空荡荡的石地中央,阿尔克拉在我眼前被蒸腾的雨气盖住了一半颜色的幽绿,原本死寂一般的天空,继而被几声闷雷破开了不大不小的缺口。
雨水倾灌,洗礼世界。
死寂之后,更为死寂的世界,残存着生前最后紧握的一掌清泉。
一阵车辙声后,我睁开了眼,看见那辆虚幻记忆中熟悉的黑色轿车,那双人影从车中走下,略微顿足后,朝此处走来。
我心中忽而升起恐惧,想要后退,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都再也无法挪动自己那双沉如千金之重的双脚,只得在原地站着,站着,看着那张面孔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愈来愈令我悲伤。
等他完全到我面前后,我终于敢完全睁开被雨雾蛰的生疼的双眼,可不知究竟是雨雾,还是和雨雾混杂在一起的泪水,只是在睁开后,看到那张脸的同时,略微张开的嘴轻轻道了声,“杰克……”
他们初次相见之时,似乎也是个很明丽的天。那天空如明镜般悬挂在头上,仿佛随时都会要掉下来似的,花香时有时无,而蝴蝶却不见一个,这股清香闻着,倒是招引了许多的蜜蜂来,他素知那个人是不喜欢蝴蝶一类的昆虫的,索性连自己家这边的所有美丽蝴蝶,都一并赶了走,只留下了一些成群采蜜的锋,每日每日等着他来,就像是在等着另外一个要来的自己,那么真诚,真诚到已经快要感动了自己。
又那么悲伤,悲伤到快要将自己折磨。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或许也还是不足以让那个人来原谅自己,可是对于一个还不足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要选择道歉的方法,究竟还需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全部的心意呢。他没办法不去理会这件事情,他只能随着日子的逐渐消磨,而感受到自己日益变得更加萎缩的心。那心脏长在他自己的胸腔,似乎跳动也开始越来越少,浑身上下每一块皮肉,开始逐步缺少一块地方,缺少了那个人,便是缺失了一切。
他到最后所想到的办法,只能是白白的装作自己不在意罢了,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他既要瞒着别人看不透自己的心思,更要瞒着自己不去深入挖掘自己的心思,这么一来,他里里外外要提防的,便是这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人。有的时候这么想来,似乎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不再带有任何的信赖,彩色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底空洞里无止尽的黑白底片。
“今天他还是不来吗?”他又说出了这句话了,查尔斯虽然是无意间听见的,可看见他这样,也免不了自己独自在心底里叹息一番,一直这样下来,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候杰克和那个孩子之间确实因为一件事情而大吵了一架,查尔斯本人虽然也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总体来说,他的小殿下气走了那个人,并且从那之后,那个少年也再没有来过圣吉尔斯。
于是每日每日听到杰克自言自语般的说出这句话,也是无可厚非的。
杰克趴在那个玻璃制成的大窗台上,从侧面角度望过去,阳光斜射而下,洒落他黑发,衬出皙白面庞,倒像是因为过度的思念,而变得分外苍凉。
是从那个时候起,世界开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伊莱在侧身给正在用餐的杰克斟红酒时,快速的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坐在餐桌对面的艾伦,今晚的晚餐,又是一场无声的夜宴。他明明知道殿下本人对艾伦身上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微的改变,甚至于是灵魂上的扭曲,都深知的一清二楚,可却还是在自欺欺人,仿佛这样下去,就能永远假装不知道某些事依旧存在,假装自己能圈养的住他,更假装,自己能够保护的了他,殊不知其实从他离开圣吉尔斯前往芬兰的时候,艾伦,就永远不再能被他一人保护。
他注定是谁也无法保护的了的人。
几天以来,杰克对待他还和过去一样,对着他笑,看着他吃饭,陪着他睡觉,有雷声下雨时便从身前捂住他的耳朵,令他能安静的在自己怀中熟睡。每一分只对他一个人才展露的表情与神态,看在伊莱的眼中,都有如针扎。
这已经并不再是对过去的眷恋,而是对谎言的放纵。
他看着杰克就如此一般一日日沦陷在对方早已准备好的明眼陷阱中,可杰克本人却是丝毫没有任何防备,不,这防备并不是来不及准备,而是他根本别无选择,他选择了自欺欺人,在对自我的蒙骗中,来爱着怀里的那个人,想象着他可以和那个人一起,再度回到过去,完成以前所承诺但并没有完成的事,岁月即使流声无息,可在他一人的眼底,那如同被黑云卷裹,只剩下一汪暗灰色大海的无澜眼底,早已不知在何时沉默万年,从这一次驱车去圣弗尔将他接回,他便深知自己未来将会面对怎样的抉择。
他们二人必死其一,而不论如何选择,死的,都会是杰克一人。
斟满的红酒略微抖动了一下,溅到了杰克的衣服上,伊莱有些慌忙起来,连忙从一旁拿过毛巾替杰克擦拭着,杰克挥挥手,示意他无碍,却一句话也未出口,只是无事似的继续吃着盘里的饭,他从来不会养成爱于剩饭的习惯,虽然对于这个种族来说,饭根本起不到所谓的填饱肚子的作用,可作为布鲁赫从小的教导,这么一种食人类之食的素养,是对他们血族以适应世界的生活,而做出的合理准备。
伊莱明明看见艾伦喝汤的汤匙在刚刚停顿了一下,可却连头也没抬,他不由得多望了他几眼,就像是要试图从这长长餐桌对面的那个人头顶上,发觉到什么能够令自己惊异的东西。那令他始终在意的东西,让一个灵魂都为之改变的东西,让殿下都为之沉沦的东西。
仿佛是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目光,艾伦抬起头来朝伊莱看去,伊莱迅速的调转了视线,走到一边被烛光衬得暗色的阴影下,垂手侍立着,等待即将用晚餐的杰克。
如果过去已经不可能在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么我希望,至少在你亲手将我杀掉之前,我能够再多像此般忍着痛,继续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你吃饭,烛光就这样掩映在你的脸颊上,和小时候一样皙白无比,却只是多了几分无奈的苍凉,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期待着这场无声的夜宴快些结束,而宴会结束之时,究竟是谁会离开,谁会沉睡,我虽心中有数,却无法对你开口。
只得就这样假装眼前的你依旧是从前的你,不过问任何事,不得知任何的秘密,让你在我面前也变得和我一样,越来越沉沦,越来越无知,越来越无理取闹。
“我吃好了,还有一些事等着我去处理,你等会儿乖乖早点睡觉,我晚点就过去。”他俯身低语在他耳边,像是爱人之间的耳鬓厮磨,对他温柔细语道,宽厚而温凉的手掌摩挲着他头顶碎发,在太阳穴旁落下的那一吻后,便径自转身离开,走上楼去。伊莱跟在他身后,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坐在餐桌上吃饭的人,那抬着汤匙的手已经完全停下在嘴边,双眼只是怔怔却又似乎带着些微的神采,看着眼下快要见底的汤盘,一动不动。
伊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瞬间内停跳了一下,又即刻恢复了正常,一个不能再更为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
那个人,好像还保留着自己一半的的记忆与人格。虽然那模糊的记忆与深爱过殿下的人格,已经被注入了七分的幻影。
已经整整两个月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来过圣吉尔斯,连理查德都不再经常见得到了,杰克开始犹疑起来,这之间是否真的和自己的父王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前又渐渐浮出了自己和艾伦吵架时的场面,他是第一次从艾伦那里听到了对父皇带有侮辱性的讽刺话语,一时只急于忙着维护自己父皇的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话竟能够真的带着尖锐的刺,朝他那里飞去,艾伦在那以后没有再出现过,圣吉尔斯花园里忽然少了一抹身影,连同着所有的植被树木和花草,在他的眼中都丧失了一种奇特的生命力。他也只是整日的望着看着窗外,并无心学习,再者说,理查德也已经很久没来了,一开始只是短期的请假,到目前为止,竟是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想到这里,杰克的心里又泛起了嘀咕,他脑海中忽然涌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来到走廊后,他偷偷的透过门缝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后蹑手蹑脚的来到父皇办公的王殿跟前,当手指已经紧紧攥住了那柄金色的门把后,心脏竟然骤而停止,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直觉告诉自己,也许这一步,就再也无法和他相见,他知道这是这些日子来自己多疑的心理在作祟,可却又无法忽视这股强烈的带着痛感的直觉,直觉在他的脑中盘旋,逐渐掀起了波涛汹涌,而那片原本安静的潜伏在他眼底的无烟大海,此刻已经开始慢慢变得烟波袅娜起来,蒸腾的瞬间,已是万般彩华。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王殿的门口究竟就这么站了多久,只是感到背后已经被凉夜里的风吹拂的生出了一层清凉,月光的余晖就这么潋滟在他赤裸的足下,快要浸湿他的双脚。他低头看着微波潋滟的光,手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按下了那柄金色门把,悄无声息的开出了一个小缝。
只是同时刻边开门边从门缝内透出的人影和人声,令他已忘记自己在干什么,在等什么,在偷窥什么。于是所有都是从无意识间转动了门把手后,才真正改变了他今后的生活与人生。
“为什么要骗他?”伊莱在关上身后的门后,就这么不自觉的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在之后也并没有想到自己就能如此大胆的问他这个问题,他也并没有任何的感觉告诉自己,杰克会因为这句话而再次来一掌“伤痕”。
杰克放慢了脚步,却并没有答话。
“明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再在今晚处理了,那为什么还要为了躲他而来这里,是想要一个人呆着吗,是因为害怕在他的面前,连自己也都快要装不下去了吗?”
是啊,你其实并没有任何非要回答我不可的义务,而我也深知,这些问题,只不过是我为了安慰我自己的心,才对你脱口而出的。
伊莱对着杰克的背影略略颔首一下后,转身准备离开书房,在手指攥上门把手时却从身后传来了杰克熟悉的声音。
“我没有骗他,我是在骗我自己。”
伊莱忽然顿下了,紧攥把手的手心冒出了层层冷汗,不知道是因为攥的太紧,还是因为心已经凉了一半。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或许连明天都不知道该要怎么去见他。”
“你可以选择放弃的,放弃过去的一切,也放弃已经被雷伏诺所掌控的他。”
杰克沉默半晌后,微声低语:“你知道我做不到。”
伊莱闭上眼吞吐了几口气,管理好自己的心绪后转过身来看着杰克的侧脸,本来就是张极其白皙的脸庞,此时此刻在这阴冷的月牙下,更显得尤为无光。
“有什么办法可以除掉他躯壳里另外那一部分的灵魂与记忆吗?”
杰克只是摇摇头,伊莱抿抿薄唇,他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可是事已至此,能帮到他的,或许只有自己。
“还不能就这么下结论,等我去查一查之后,再来汇报给殿下吧。”
伊莱这么说着,杰克已经将全身心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那眼眸深处是深深的不解与不安。
“就算是去查,也查不到的,血族里从来没有这种先例,一旦被重新注入了携带有全新意志的灵魂与记忆,就怎么也复原不了以前的人格了,就算可以,也只是会变成一只傀儡。”
“血族里没有这种先例,不见得其他种族那里不会有。”
杰克忽然调转了那对藏有月光的眼,紧紧锁在伊莱身上,那紧抿的薄唇似乎已经快要渗透出丝丝血色,在那苍白无比的双颊上,开出一朵血红半掩的花。
“臣还是会尽全力去想办法的,就算殿下不允许臣这么做。”
“伊莱,你完全没有义务这样去为我而做,你明明知道……”
“属下知道,”伊莱忽然打断了杰克的话,杰克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属下全部都明白,并且和殿下一样明白,殿下的一切都给予了那个人类,属下从未妄想得到半分,可是从殿下在那场血斗中救出属下来,属下的命就已经是殿下的了,所以臣从不会因为什么而抱怨殿下,即使是在那时就能料知到未来的结局,臣也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去牵上殿下那只朝臣伸来的手,因为对于臣来说,那是神的救赎。”
在黑暗中,伊莱与普通血族无异的血瞳熠熠发光,如烛光投影在杰克的双眼中,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杰克看着他,仿佛二人之间的距离又再度回到那年那一晚那一时刻的场景,他伸出手去救他走出血泊,而他亦毫不犹豫的就那样百分之百信赖的握上了他冰冷而骨骼分明的手。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杰克忽的撇过了脸,沉声对他道,伊莱颔首后方退出门外,可留在屋内他眼前的那副场景,依旧未消未散,带着昔日色彩的涌动,跃过他脸颊,连带着那日王殿之前的一切,又全部浮上海面。原本平静的大海,在黑云的裹挟与压迫下,渐渐沉默着压抑了自己的天性,无可奈何中,竟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雷雨风暴。
龙卷风,刮过海岸悬崖。
“陛下要臣去做的任务臣已经完成了,理查德一家是在博德里克沙漠中被发现的,看样子他们已经在那里隐居了很久了,理查德夫妇二人在臣的手下毫无挣扎之力,臣已经安排人焚烧他们尸体而后撒在沙漠上了,只是那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还请陛下明示。”
冰冷的只知道攥着门把的手心,汗濡湿了金色,在上面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汗渍的影。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吗。”
“因为陛下的指令是在完全秘密中进行追杀理查德一家,所以除了臣和臣的属下以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当然,那些属下也已经由臣亲手处理过了。”
明明双眼还只是看着足边月光,却如同快要被那月光所覆灭,继而全身心都葬在于此,混合着王殿内的声音与人影,一同将我的血肉包围,令我无法喘息,以至于头脑发昏发涨,逐步向前栽去,直到泪水打湿了我的脚面,我才终于发现,原来我已经闯入在了他们面前。
莫伊看见忽然从门口栽倒进来的杰克,一时间愣了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杰克就那么脸面朝在冰冷的晶地上,而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从王座到那头,他依旧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滩从他脸颊上流淌下来的滚烫泪水。
泪水在沾染到晶地上的潮气后变得湿冷起来。
那个臣子在看到此番景象后立刻回头看向莫伊,面色上皆是慌乱与匆忙。
“陛下,这该怎么办,殿下他……”
莫伊摆摆手,虽脸色上镇定自若,可却是在强撑着自己安定下来,道:“你先下去吧,我会处理。”
待那个暗影从杰克身旁走过,顿了顿后才又打开门从方才杰克闯进的那个门缝中消失在走廊外,一时间王殿内无比安静,死寂包裹着一切,从莫伊的眼中俯视而下,杰克却未曾试图想要从地面上爬起,而就是那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泪光可以偶尔折射出穹顶上的冷月倒映在莫伊的眼上。
“你都听到了多少。”莫伊变走下石阶,边慢慢踱至杰克身边,开口的声色还是一如既往冷静无碍。
杰克只是微微动了动胳膊,就那么变成了呆子似的没有反应,直到莫伊走到他身旁,蹲下身来俯视着自己。
“如果我这么做,你也应该不会怪我吧。”说罢,莫伊已经伸手轻轻抚摸着杰克的额头,细碎的黑发在他指尖被摩挲着,他从未像这样抚摸过儿子的头顶,或者是时间已经隔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忘记了上一次拥抱他是什么时候。
“那孩子的父母是自作自受,我没有办法不去惩罚他们,可是那个孩子却因此而躲过一场死劫……”
杰克听到这句话后,似乎开始试图起身反抗伸手抚摸自己的莫伊,却无奈无论怎么使劲力气都无法再从地上站起,身体被底下的石地紧紧吸住。
“杰克,一定要记住,理查德一家是布鲁赫的仇人,你一定要替我去杀了他们家最后那条血脉,也就是艾伦那个孩子。”
杰克感觉到自己的身下已经冒出了火,眼珠子开始在眼眶中剧烈的打着转,快要蹦了出来,连同手指都一齐冰冷颤抖起来,想要反抗翻身的全身心都浸染上了如同此刻他眼眶中那对血红色一般的怒火。可是莫伊的手却还是就那样紧紧贴在自己的头顶上不放开,他的气息,他的口气,他的神态,从他身上所传过来的一切,都在他眼旁的那潭泪水中,倒映的真真切切。
“所以为了布鲁赫,为了这一切,我不得不除掉你和他之间的所有记忆,而且我相信,理查德也一定会这么做,来消除那个孩子和你有关的所有记忆吧,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安静长大,而你,才能带着我的意志,在将来毫不犹豫的去杀了他。”
剧烈跳动的心脏,剧烈跳动的眼珠,流淌不尽泪水的眼眶,被泪水濡湿冰冷作痒的面颊。
“替我杀了那个孩子,杰克。”
冰冷弯曲的手指,留在地面上的倒影,被抚摸揉碎的发梢。
“完成你作为一代布鲁赫之子的义务和责任。”
被逐步取代的你的记忆,被葬身在大海中央的溪流,被冲刷无痕的过去。
“希望在那些和他有关的记忆消失后,你能够重生,在我的面前,成为我心中理想的布鲁赫未来的王。”
黑幕降临,掩映在我双眼,我看着一切,一切看着我,我忘记一切,一切也忘记我。
可是运命并未将我们就此放过。
“艾伦……”他来至窗前,俯视着窗外暗夜下的圣吉尔斯迷森。
我们再度相交的平行线,又一次来到了生与死的交叉口之间。
“你真的会被他们操控,来杀了我吗……”
当我再度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却还是无法改变一切,该走的终究会走,不该留下的,永远都留不下。
“你真的能看着我的眼,亲手杀了我吗……”
所以我决定放手一搏,即使此一遭过去,将背负起父皇曾经交代给我的伟大任务。
“如果你可以,那么我是否也会和你一样,杀了你。”
冷月下,明日降临的露日,再次让我想起了那一天地面上濡湿一滩的泪水,那中心倒映着的,是我从此失去任何信赖与希望的脸,还有你在世界尽头,那对开始蕴含着仇恨泉水的双眼。
在我看来,似乎一切仍是真实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还在真实存在的,并没有所谓的任何的欺瞒,日月照样昼出夜伏,仿佛除此之外,便没有了任何的法子,能够择出另外一条道路来,引领这世上人们的苦痛,我知道我也与他们别无二致,只不过终归是一个活在一栋古堡,一个是活在一个玻璃世界。
这天又是下了雪的,早起就感觉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明明是初冬的巴黎,此时此刻却已经可以让人冷的发抖打颤,我从杰克的怀中醒来,他的呼吸与心跳近在我鼻尖,我闻着听着,感受着他同我一样也共有的心脏,一时之间不禁怔了,在所有天神所创造出来的生命与物种中,无一例外的我们都拥有着同样可以来回跳动的心脏,我时常会想,这心脏竟如此不知疲倦,在我们深睡与劳倦之时,它也是一样在跳动着的,可是生命个体本身就不能如此了。
装在躯壳子里的我们,只得借由着生命尚有一息的存在,来稍微打盹儿,休息下行走累了的双走,麻木周身,好让自己能下一站可以站的更稳当些。在初从主人那里出来时,我一贯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接近杰克的,这座古堡虽然看似眼熟,可无奈在之前我便已经亲手将自己的所谓模糊且虚幻的记忆一应封闭了起来,往后恐怕是连我自己都难以解开那一道道沉重的封印了,所以圣吉尔斯的每一项事物在我的眼中便都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见到的它们,还是只是单纯的一见如故,我对它们如此,可它们或许才是真正了解实情的那一个。
我还是听闻着杰克的心跳,他的心跳我是已经听惯了的,沉稳加之浓重,仿佛每一下都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就那样支撑着自己主人的生命去如流星陨落般消耗,他的呼吸一沉一浮,亦随着那沉痛的心跳声上下摆动,轻轻洒在我的脸上,搞得我莫名作痒起来。我伸出手挠了一下眉间的空当只见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可见是每一晚都睡得有多么清浅。
“怎么这么早?”他搂过我来,将我的身子依偎在他暖热的胸膛前,我听着自己又离那心跳声更近了,于是越发听得痴呆起来,只顾着自己听着他的呼吸与心跳,连他说的究竟是些什么都不曾记得清楚。
似乎是说了半天话但看我始终没有反应,他略微低头吻了吻我却也是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他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我,所以即使见到这样不爱说话的我也还是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的穿起衣服并替我掖好了被子,不让我着凉,我掀开被子坐在一旁,无意间竟已经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他的双颊上上下抚摸着,温凉暖热的温度透过他时常皙白的骇人的皮肤传递到我这边来。
他似乎是被我吓了一跳,静静的看着我,继而咧开了嘴笑着,“怎么了今天,昨晚没睡好吗?”
“你一夜都翻来覆去的,搞得我也没睡好。”我这么回答他,他看了我一会儿,也伸出手来摸着我的脸颊。
“对不起,这段时间事情稍微有些多了,所以可能晚上睡得有些浅,吵到你了吧?”
我十分不喜欢听见他用这种客套的语气和我说着话,摇摇头哼了几声,“没有,有些饿了。”
“今早要一起吃早饭吗?”
“嗯。”
见我如此爽快的答应了他的邀约,略微踌躇了一下后他还是用手够到了一旁的衣服拿来给我穿上,此时伊莱应该已经是等候在门外准备进来侍候他穿衣了,我尽快的整理好想要先到楼下去,可是他却像是故意一般慢悠悠的优哉游哉,我只得任由着他摆布,随后只听得他轻轻唤了一声,伊莱便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回殿下,早餐已经备好了,是要在哪里用呢?”
杰克看也没看伊莱一眼,双眼却只是在我身上转悠,直到帮我把衣领捋平了以后才偏头瞥了他一眼,我从他进来时就一直在盯着他看了,可是伊莱还是很知道规矩的,每每碰见殿下和我在一起时就都会把头低下去,怎么也不会抬起眼来看一下的。那一下开始,我感觉自己心中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升腾发酵,既弄得我浑身发痒,又让我心有不快,却难以言表,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心中的不畅时,杰克已经牵了我的手从床上离开,风儿毫无喧嚣刮过,从房间内望去,一片清明,屋外被风雪寒霜隐射进来的影子,正飘飘荡荡攀爬上了帘幔帐子上,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
用早餐时,杰克一向喜欢和伊莱商量政务上的事,光是今天我从他的嘴里听到蓝斯亲王的名字,就已经不下十次,我知道这位被布鲁赫封了亲王的人此刻正在哪里,而我最近从主人那里得来的任务,便是救出这位亲王来,并把他带到西德尼面前。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西德尼见了他又能有什么用,可我想他大体上也更应该不会借蓝斯亲王的性命去要挟杰克,毕竟这实在是政治上一个最愚蠢的手段。
我边喝着汤,边听着杰克和侍立在一旁的蓝斯交换信息,蓝斯亲王在地牢里已经呆了整整半个月有余,在此之前所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从我在主人那里得到了新的生命开始,我便已经发现自己注入的那半个从主人那里得来的灵魂,实际上并不与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事物有牵连,说白了,我自己封印起来的那一半,或许才是真正的我。
想到这里,我心眼猛地一跳,一种似曾相识的场景忽然跃到我眼前,我看着那个熟悉的画面,耳畔上竟也时不时开始回荡起今早躺在那个胸脯前听到的心跳,一下一下数过去,分毫不差,就像是很早之前就干过这种事一般,到了今日这里,也能寻着过去的轨迹做出来。
我又完好无损的回想了一次那个画面,画面中只见我还是站在那个被日光照的透亮的屋子里,可是那满面含笑的人,虽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却带着我所不知道的气质,他就那样站在漂浮的被风吹起的帘子前,看着眼前高大而健阔的身影,忽然他张口说了一句什么,又接着笑起来,我仔细的分析着他的唇形,慢慢将其演化为我能拼的出来的字体,放在嘴边轻轻咀嚼后,吐出这半句让人匪夷所思的话来。
“刚才的人是你的属下吗?是他救了我,对吧?”
原本充斥着两人说话声的房间,顿时安静下来,我沉浸在方才自己下意识里轻声说出来的那句莫名熟悉的话,抬起头来却发现长桌对面的两人已经不知道对着我看了有多久,我回应着杰克的目光,看见他的眼神中忽而有一阵风掠过,就像是被孕育在大海涛浪里的龙卷一样,瞬间便消逝不见,我心中隐隐知道了缘由,刚才我所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虚幻的存在,而是毫无欺瞒的,存在过这世界的真实。
杰克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吃过后就如往常出门了,我不知道他今天是要去元老院还是去议会那里,但是昨晚主人已经遣了暗灵来嘱咐我,要我在这几天之内就最好找到时机去见一次蓝斯亲王,在蓝斯亲王被困的这数日内,阿尔萨斯虽已交给了另一位临近的亲王去管理,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谁都能看得出来,杰克并没有要将蓝斯长期留在地牢里的打算,而他将蓝斯关在这里半月又是为何,我便无法得知。
地牢里潮湿的空气已经浸湿了我的衣领,我摸了摸衣领,似感受到了某股异样温暖后,又如触电一般迅疾的缩回手,心跳却开始持续跳个不停。从这边可以大致听得到紧靠在古堡身后的花园子里落雪的声音,潇潇不绝如缕,我本不喜欢冬天,可这一次的我,却是在冬天迎来的重生。
也许是因为主人那一半灵魂的关系,地牢里虽血族的气息微薄,可我也还尚且分辨的出来,于是不用很长时间便很快来到了通往蓝斯亲王被拘禁起来的那条甬道上,只是在经过一个小小的岔路口时,我突然顿了下,双足停了下来,就停在那段被墙上烛火所映染的带着红辉的交叉口前。忽而一阵风过,从这条突然多出的甬道上吹来,明明是彻骨的寒冷阴风,可听在耳边就好像是带着呼唤人去的欲望,我略微停滞了一下,并不想要被这种如同恶魔般的召唤所迷乱,于是只好加速快步走向原本要去的通往蓝斯亲王牢房的甬道。
墙上烛光配合着头上穹顶外的被雪色遮住的月亮,一明一暗,恍恍惚惚,天上摇摇欲坠,而地下早已顷刻间扑倒。我来到拘禁着蓝斯亲王的牢狱前,看见雪珠子正一片片飞飘下来,往那牢狱屋子里钻,只听得见毫无声响的地牢下除了雪花飘落在地面的声音,便再没有其他任何响动。
“你终于来见我了。”一个温柔的声忽然响起,“艾伦。”
他这么一叫到这个名字,我的身体登时愣在了原地,过了半天后才反应过来,这本没有什么好惊讶的,这才是这幅躯壳真正的名字。我走上前去,伸手一挥,将墙上烛火的态势又增大了一些,这才看清楚了牢狱内蓝斯亲王的脸,他正沐浴着月光站在雪色下,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如雾的雪花,风吹过他头发,很软很卷的发便向后飘着,他转过头来看我,我也正看着他。
“是西德尼叫你来的,还是你主人西瑞尔特地吩咐你来看我的?”
他说这句话时根本不像是才获悉情况的样子,想来他应该也早已经预料到我会来这里找他,只不过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直到见了这个人以后,杰克那落在我耳旁的心跳声只会愈来愈放肆,却再也不会知道收敛。我开始感觉到一种非我自身能控制的力量正在摸索着想要撬开我心中那把加固的封印。
“为什么?”听我这么冷冷的说了一句,他有些缓慢的转过头来,仿佛只是为了不去打扰那些正淅淅沥沥飘散下来的雪花。
“嗯?”
“为什么,知道我会来。”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这是目前我最想从他那里得知的信息,我无法看清楚眼前这个人的灵魂,也更无法透过他的脸去感触到他灵魂的任何一角。突然间我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从哪里听说来的,总之有人说过,蓝斯亲王的本体里,是没有任何魂灵的。
他是空的。
他听见我这么问,怔了一下后笑了起来呢,“不管你怎么变,在我这里,你还是艾伦啊,所以你想要干什么做什么,我都一应了如指掌。”
“你了解我?”
“我不光了解你,我还和你有很多共同话题与思想共鸣呢。”这么说着,他已经驱步踱至铁栏之前直直的看着我,我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正透过眼睛在对他传递着什么本不可透露出去的信息,而他也正在用那对平静如湛蓝大海的眸子透过我眼底,深入进我内心,去窥探我的灵魂。
我猛然一下向后退了几步,方才看见那一对湛蓝色的珠子中有什么一晃而过,却也是和杰克一样一瞬即逝的,我没有很在意,只不过在他和杰克的身上,我都感到了一种无以言喻的压抑,而那压抑正逼迫着我,从我这幅躯壳中,吐露出另一个真正的我来。
“我想请亲王大人和我去一趟。”我略微有些迟疑的说了这句话,可眼睛却再也不敢看他,只是虚无缥缈的掠过他的飘满雪的双肩看向他身后的石壁墙。
“去什么地方呢?”
“去见西德尼大人。”
“如果是他的话,那么你只要替我捎一句话带给他就好了,阿尔萨斯的事情用不着他替我操心,圣教那边也早已经掌握了我的情况,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双眉慢慢蹙了起来,“蓝斯亲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时隔今晨到现在的几个小时,我终于吐出了那句从喝汤起便卡在嗓子眼里的话,其实那时在长桌对面,我久久望着始终也看着我的杰克,我想对他说的话也不过如此。
我们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杰克。
雪珠子飘落之际,落在他出门在外的身上,忽而他转过身来,看向身后古堡,却不是望着古堡本身,而是穿透了古堡朝地牢方向看去,迟滞了一会儿后,才又抬起脚走上车去,当车辙和车声一起消失在白茫茫一片中,只是满天雪色,依旧下个不停。
今日便是露日了。
露日,连绵不断的雨,足以让这群血族嗜杀的本性,被密布的乌云掩盖一段时间了吧。
因为凡是基于圣教与血族之间的约定,凡是露日期间的捕猎活动将全部停止,而一切的嗜杀将从露日之后揭开它血腥味儿的帷幕。
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呢。
“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呢……”他嘴边亦悄然重复着这半句话语,只是低低喃喃的声响,却不叫任何人听得见,仿佛这声音轻的快要比上了他眼前那些正徐徐飘落的雪花,事变境迁,露日终于再次因神的启示而降临在这片大地,被保护的众族们,你们不仅在这段辛苦的岁月期间保护了自己该要保护的东西,还意外的收获了许多,没错,就这样带着我的恩典走下去吧,那些不曾信奉我的人们,那些不曾通过你们的口传亲授而摒弃我的人们,在以后的未来中都将会为你们而服务,为你们的战斗而牺牲,甚至为你们的存活而存活。
而你们的存在便是他们生命得以生生不息的最好解释,你们体内流淌的血便是他们将永愿渴望拿来灌溉自己身躯的圣水,你们的躯壳便是他们倾其一生也不便寻找的魂灵的栖息地。你们就是他们,而他们却永远成不了你们。
血族的时代,已经通过我的旨意开启。
蓝斯慢慢的在嘴边重复了一遍刚才艾伦说过的话,他再清楚不过这段时间西德尼的筹划是什么,他曾一度想要将此告诉杰克,但是他转而发现,杰克或许已经早有所预感,因为阿尔萨斯这段时间,又出现了同去年一样的情况。
阿尔萨斯血腥暴狂事件。
“依殿下所说,蓝斯亲王至今仍不知去向,我等想来亲王应该是被殿下派遣了什么十分重要的机密性任务,才会出现这种状况,所以特地想借今天这个机会问一问殿下,有关阿尔萨斯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原因,该如何解决。”
杰克原本只是轻轻闭着眼睛,此刻却将眼半睁开,瞥向坐在议院内左侧上方的那个老臣,没错,那是从自己的父皇起便开始效忠于议会的人,而无论是元老院还是议会两头,他都有充分说话的权利。
甚至于是质问自己的权利。
伊莱微微感觉到了杰克的一点气息,正准备接着他的话说些什么,只见杰克已经从椅背上挺直了身子坐了起来,双手交叉立在桌面上,他头顶上那颗昏黄而又不失明亮的灯光将他皙白到无以言表的肌肤照的透凉无比,从眼下望去,就好像是灯罩一般透明,流溢着血液的流动和血管的扩张,杰克的酒红色双瞳环视议院一周,旋即停在了那几位内大臣身上。伊莱看到那几位内大臣的瞳孔略微缩了一下。
“诚如布里亚特所说,蓝斯亲王不知所踪已经整整过了半个月了,但是我想要你们清楚,他不仅是跟元老院和议会没有联系,就是跟我也没有任何联系,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派遣他去做什么机密性的任务,音信全无是蓝斯自己的选择,而不与在场的任何人相关。”话一毕,只听见在场所有人员立即交头接耳起来,互相窃窃私语交换想法,原本静谧无比的大殿内又瞬时变得略微喧哗起来。伊莱看了杰克一眼,杰克的眼睛不知道正落在谁的身上,只是一动不动,他顺着杰克的目光望过去,看见正有一个坐在角落里却不似其他人那样交头接耳的人正垂目不语。
随着喧哗声一波大过一波,杰克也并没有想要阻止的意向,伊莱在脑海里略微搜寻了一下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的资料,微微向后退了半步,以至于自己的说话声可以正好只传进杰克的耳朵。
“那是兰开斯特家的遗子,沿袭了家族爵位,如今在元老院做一些小事,所以平常都不太引起别人的关注。”说罢后伊莱侍立在旁,等候着杰克对自己刚才这番话的反应,似乎见到杰克的眼皮垂了一会儿又重新睁开时,他便归回原位,示意在场众人均安静下来。
“今日之会原本是每周的例会,用来论议各项大事,既然有人提出了阿尔萨斯的疑问,那么我也想要给元老院交代一个特殊的任务。”说罢,杰克微微偏头转向右侧,将目光落在了某一个人身上,话语中说的却是元老院中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元老院的内大臣卡佩,不等杰克开口,卡佩已然起身恭立在原地,等待杰克嘱托下来的事。
“卡佩可暂从元老院里挑出一人来,在蓝斯消失的这段时间里用以顶替,并解决和去年一样再度发生的流血事件,”杰克略微顿了顿,加了一句,“给你三周时间,把那个罪魁祸首给我带到这里来,我要当众审他。”
卡佩一听见以后连忙慌张的抬起头来看向杰克,虽张口却似吐不出一字来,“殿下,殿下明知阿尔萨斯事件和雷伏诺一族脱不了干系,那么臣等怎么敢随意轻举妄动,殿下之前说的甚是,阿尔萨斯一旦失手落入雷伏诺怀中,就等于直接打开了布鲁赫的缺口,这么多年以来,阿尔萨斯是布鲁赫管辖中最平静的区域,如今出现了这种意外状况,我等想如果殿下不便出面解决,也应当派遣伦纳德亲王亦或是阿尔少爷和雷伏诺一族进行交涉谈判,在此之间更有圣教在中间做调解,如果两方解决不成那么圣教也该会有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案,这样一来,或许才能真正维持的了三者之间的利益关系以保持平衡。”
听见“阿尔少爷”这四个字眼后,伊莱便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从杰克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愠怒之气,他稍作考虑了一下,开口道:“卡佩大人的话我也理清了一些,大人的意思是想要通过和平解决阿尔萨斯的问题,这当然不难,实际上大人也应该很清楚,阿尔萨斯的事情除了雷伏诺更有另外一个势力在幕后虎视眈眈,如今大人想要请出伦纳德和阿尔少爷,按道理来说也是一种办法,但是请大人仔细想一下,阿尔萨斯的流血事件并不只是今年一年发生,而是从去年开始的,大人应该还记得去年伦纳德亲王就曾抵达阿尔萨斯同蓝斯亲王汇合,目的之一就是为了顺利解决这件事,可是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阿尔萨斯隶属于蓝斯亲王的管辖范围,伦纳德亲王前去参政本已不合规矩,虽然蓝斯亲王暂且压住了事态往更加严重的方向演变,但谁也没想到今年的同一月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这说明什么,我想卡佩大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话至此,伊莱将视线落在卡佩身上,凝视了一番,场内有的人已经开始议论起来,他的这番话已经将事情的本质点明的很清楚,他相信卡佩不会不明白他那几句话里所暗含的意味,只见卡佩始终低头不语,眼珠却在眼眶中来回打转,似乎代表着他的大脑也正在高速运转。
“伊莱大人的意思是,这件事的内部其实和蓝斯亲王也有着什么隐秘的联系?”
见卡佩将此话点出,场内瞬间沸腾了起来,而除了众人以外,还是唯有那个身处角落里的兰开斯特家遗子默默无语,伊莱不用看也知道,杰克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那个孩子身上,没有移开过。
“卡佩大人方才虽然说应该请出伦纳德大人和阿尔少爷去阿尔萨斯暂管政务,但其实也只是为了撇清元老院同这趟浑水之间的关系吧。”
“老臣不敢!”听到伊莱如此说唬的卡佩立即右手抚胸半跪在了地上,头顶半白的苍发显示出他在元老院内任职的时间之长,杰克记得很清楚,这个老人是从爸爸那一辈起就开始跟随着布鲁赫征战沙场了,到了莫伊将十三氏族统一,他便已经入了元老院内大臣的职位很多年,到现在究竟有多大岁数怕是连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于是他来来往往的和元老院之间有什么冲突,对这位老人还是礼让三分,而卡佩本人自身的能力,他也从未小觑过。
杰克怕他还继续跪下去,就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他起来,“我知道你应该不会这么想的,卡佩。”
“臣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愿殿下明鉴!臣只是觉得,阿尔萨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可以,如果只是单从元老院派出一个人来去顶替蓝斯亲王的席位,会有不妥,还望殿下慎重考虑!”
“怎么,你们元老院的人那么多,平时和我作对的又那么多手段,现如今派一个人去解决一个小小的问题,就找不出来人了吗?”
听见杰克将话说的这么难听卡佩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元老院的人在听到杰克这么说后也都早已跪满了一片,不敢多吭一声。杰克只是静静的用手指敲着桌面,等了一会儿才道:“蓝斯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我希望你们能尽快给我查出来,这关系到和雷伏诺之间的利益冲突,如果阿尔萨斯中出了叛徒,我会毫不手软的处置掉一批和这件事有任何牵连的人,来维护布鲁赫的统治,卡佩,”
“臣在!”
“你入职元老院内大臣之位已经有几年了?”
“属下从莫伊陛下年轻时就一直跟随在其身边,至今已逾百年之久。”
“我记得,当初同父皇一起统一氏族的,除了你们家还有一个贵族世家。”
卡佩听到这里下意识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之后又立即将头低了下去,迟疑道:“是……那是兰开斯特一氏。”
“据说兰开斯特在遭到我父皇的治罪之后,只剩下了一个遗子,现在还在你们元老院里干些杂事,是吗?”
“是。”卡佩说罢后众人的目光已开始在全场内搜寻起来,聪明的人已经顺着伊莱视线所在的直线找到了那个特地被杰克点出姓氏来的人,而原本默默无声坐在角落了的那个人,正用迟滞的目光缓缓看来,恰巧和杰克的视线对焦在了一起,却丝毫不曾闪躲,只是诧异的看着对方,停留在彼此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开始变得难以下咽起来,令现场的气氛随之难堪。
“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像是对卡佩说的,又像是直接穿过卡佩的双肩,对着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说的,卡佩略微迟疑正欲回答之时只听见大殿内又多了一个人声,那声音从未在这殿内出现过,也从未在任何会议上出现过,仅此一次。
“洛克菲勒。兰开斯特。”
随着场内的暗地惊呼和交头接耳私语之声,那个名叫洛克菲勒的兰开斯特家之子无疑成为了所有人所关注的焦点。而杰克轻敲在桌面上的指尖也在他报出自己姓名后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伊莱的余光将杰克唇角边隐隐勾起的微笑收尽了眼底,他可以感觉得到从杰克那里流露出来的兴奋之感。
“洛克菲勒……”
“是。”
杰克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酒红色眼瞳看在他身上就好像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心爱旧物,不,或者可以说,那更像是一头猛兽,在碰见了等候许久的猎物一般,兴奋的呼噜声正在轻轻从那头猛兽的喉咙里传出,令人毛骨悚然。
“卡佩。”
“臣在。”
“事情就全部交给你去办了,如果有问题可以直接通过伊莱来书房找我,记好了,三周时间。”杰克忽然起身,对着卡佩伸出了三根手指摆了摆,脸上似乎稍带着喜悦之情穿过跪满一地的大殿走出门外,开门的瞬间,只见雪早已停,初冬的寒风旋即卷裹进来,吹得众人身前均呼出了白团的哈气,只有卡佩一人语塞气滞的呆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众人听到杰克的车已经开走后,方才都准备起身回各自居所,一时间场内外只剩下了卡佩和一个人犹在。
卡佩动了动快要僵硬的身体,缓缓从被风吹的冰凉的石地上起来,站在他身后的洛克菲勒正静静的凝视着他的背影。
“大人。”
“他是想要你去送死。”
“大人此话是什么意思,属下不明白。”
卡佩转过身来,那对承载了百年之久的红色中仿佛也装着别人流过的血,和他自己给自己的诅咒。
“他是想要你代替蓝斯亲王去赴死,你懂吗?”
洛克菲勒微微一怔,继而弯起了嘴角:“我知道,毕竟这是兰开斯特在被灭族前,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杰克这一次只是一连三日都没有回来。
艾伦看着窗外,双眼迷蒙。
他只是从那天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他也趁着他不在的空当,潜入地牢,找到了蓝斯。西德尼的计划此刻已再清楚不过,阿尔萨斯的二度流血事件明显是雷伏诺一手所造,在阿尔萨斯丧失了守护之主的这段时间内,雷伏诺只要稍加使用一些手段,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改变阿尔萨斯目前的状况。
而事实也证明,雷伏诺的确有这个能耐,能在蓝斯只离开阿尔萨斯的半个月内,就制造出轰动血族世界的另一大噩耗。
西德尼觊觎那块地方已经很久了。
艾伦在此之前似乎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想的这么清楚,从见到蓝斯的那一刻起,他发现事情似乎开始略微有了一点的变化,蓝斯那对湛蓝的深海瞳孔在望着他的同时,也已然透过自己这半边本不属于自己的灵魂,看到了西德尼的阴谋。
当眼前重新如浮出了海面般浮现出了蓝斯的影子,艾伦不禁朝着泄露下阳光的地方靠去,快要西下的斜阳在他的身上投射出了深邃的影,同时也洗尽了方才蓝斯所带给他的那份恐惧。
那个人的眼睛里,是比大海还要广袤的深不可测。
奉着西瑞尔的命令,他在完成了面见蓝斯的任务后,如初从那条甬道中走来,可却仍旧停在了半路之上,为的只是那股莫名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冷风。艾伦站在之前的那个交叉路口上看了好久好久,终是没有勇气敢踏出那一步朝着隐隐有呼啸之声传出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他灵敏的感官与直觉告诉自己,那里面存放着自己所不可触碰的东西,可至于那到底是什么,他不仅没有期待的欲望,反而竟从心底里往上涌出一股想要逃避的苟且。
这是他第一次从自己的内心感受到和人类一样的明确的具体的心理活动,没错,他想要的确实是逃避,是恐慌,是躲藏,和无声无息的匿迹。
自从从地牢里出来之后,他便在房间里一连呆了三日,而杰克也直到今天都没有回来。据主人的吩咐,今晚暗灵才会来接应自己,带他去汇报自己的状况,一时之间,他脑海里涌现上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殿下为什么会要用他呢?”红酒之味蔓延开来,议会并不比圣吉尔斯,只是行宫一般的存在,杰克虽住了下来,可除过伊莱之外,再无任何闲杂人出现在面前。伊莱本不想将这句话问出,可随着这段时间以来他对杰克的感知,自己已经渐渐发现,杰克的想法其实远比他所要想的,庞大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