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人子的他,其实根本无法敌过身为王父的他。
“你明知,这样做的下场,继续包庇他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我深知。”
“凭现在的你,根本无法敌过半个我,可你还是要再行一次大逆不道。”
“我深知。”
“看来,你并不将死亡,视作自己唯一的归宿。”
他却忽而一笑,“不,我从不将死亡视为自己的归宿之一。”
“那么,告诉我,吾儿杰克,你妄想将我再度送回冥府,却不将死在我的手下视为你唯一的归宿,这究竟是为何?”
他的脸上早已被那幽冥地狱业火烧了半边,灼痛瞬间袭来,那是来自父王的力量,还不到半成的力量,就已经能够是他半个人身都于瞬间化为灰烬。
可他却依然缓缓抬起手来,从身后抽出那扇明镜,莫伊骤而望见那面镜子,忽的失了眼中色彩,幽冥蓝火只是瞬间失去所有温度,即将荡然无存。
“幻镜……”
“我敬爱的父皇,莫伊陛下,我当然深知,凭我敌你不过,你只消用三成力量,便就能将我在方才轻松置于死地,可是您并没有。”
“你从冰族那里夺回了这面镜子?”
“所以我只能凭借其他圣物,来助我一臂之力,唯有此,我才能胜你一筹,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胜过您。”
“你妄图用幻镜,来分散我的力量……因幻镜所反射的月光,可以增加幻镜主人之力。”
“让我在最后来回答您刚才的问题。”
幻镜里,被反射的月光折射透过杰克肉体,而那深红色火焰便在一刹之内轰然倒塌,如猛虎之势,扑向莫伊那方,将幽冥蓝火吞噬的干干净净,继而如同千万只触手一般,从柏棺底部生出涌起,撕扯着莫伊的双腿双臂,向柏棺通向冥府深处的道路拉去,莫伊双足渐渐深陷混沌与黑暗,任凭再如何挣扎,总不过时间问题。
“即使是到了混沌暗黑深处,吾也依然会诅咒汝同他之间的一切!理查德!和那一条血脉的一切!”
“我从未将死亡视作自己的归宿。”
他淡漠沉色道。
“只因我,就是死亡本身。”
那对染上了身后血红火光的眼,此刻正注视着被通向冥府之人,流出深红酒酿。
而冥府之门顿塞,语闭之后,一切全无。
死寂陨落,石壁火光再度焚烧,投射他人影到对面之上,影影绰绰,暗生险象。
古今横贯。
我从不去想象,身为一个血族,他的童年究竟应该怎么度过,对于血族而言,童年就只是童年而言,我们似乎缺少了童年你们口中所谓的那般“快乐”时光,亦或者是说,童年对于我,只是一个阶段罢了。
可我的童年,从出生起,似乎又和血族中的其他小孩不一样。
我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血族布鲁赫支族首领莫伊陛下,因为此,我从出生起,便注定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接替父皇的职位。只是那时的我永远也不知道,在那一天来临之前,父皇会统一了血族各部族。
为了在那一天到来时,我能将最好的自己交给布鲁赫,交给自己的族人,从很小开始,我便开始学习与我同龄阶段的小孩们都不会学习的科目,父皇从我让我去血族创办的学校上课,而是始终让我呆在圣吉尔斯,请了家庭教师日日来为我补习。说实话,那些家庭教师的教课水平实在是太低了,很多我已经可以完整背诵的书籍,也仍然要浪费时间陪着他们重学一遍,为此,我不得不大胆朝父皇提了建议。
“嗯……又想要换老师了呀,可这一位不是才刚换的吗,而且这已经是你换的第三十八个老师了呢,杰克。”
我略微不敢抬头的站在父皇上座的阶下,虽然有些胆怯,可我知道父皇并不会因此而怪罪于我,我从未怕过父皇,我怕的是他头顶那盏王冠。
那东西的重量,是现在的我所承受不起的。
“可是,这也并不能怪杰克啊,谁叫我们杰克那么聪明呢,到现在为止,怕是已经学的比那些老师都多了吧。”
这是母后的声音,我慢慢抬起头来望向母后,母后就坐在父皇左边,正眉眼含笑的望着我。
我也笑了,冲着母后微微勾起了唇角,这是父皇的规定,在任何人面前,微笑都只能这样勾起一点点唇角,而不可以让别人妄自揣测我此刻的心情是什么。可是每每看见母后,我都怕自己会忘了这条规矩,每到快要打破父皇规定的界限之前,我从小被训诫下来的警惕心便会在我的耳畔鸣响警钟。
到如今,我靠着父皇亲自在我身上烙下的这枚警钟,活到了现在。
母亲说的没错,我确实是血族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那一个,曾经有一个贵族议院的长老当着父皇的面夸我,说我是布鲁赫几世纪以来难得一见的孩子,前途不可估量,我十分开心,因为那个长老也是父皇所敬重的,我本以为父皇会因此而肯定称赞我,可是父皇并没有。
我想错了,因为这样才是父皇,而那样的父皇,根本不存在。
“这样怎么样呢,陛下?”我低着头,等待着父皇的旨意,却听见母后的声音,母后凑到父皇耳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看见父皇犹豫了一下,又满意的点点头。
“那就这样办吧,杰克,”
“是,父皇,”我立即单膝跪地,用右手抚上自己的左胸口,这是血族世界中最忠诚的礼节,是臣子对国王所表达的畏惧。
“你先回去,换老师的事情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好了,但是这一次给你请来的老师,和别的普通家庭教师可不一样,你要用比平时认真千倍的态度,去跟随这位老师学习。”
我听见了父皇的话,却十分疑惑,什么叫和以往的老师都不一样,父皇的措辞和语气,让我不禁想要发问,可我知道,这也是不被允许的,我望了一眼母后,母后那对褐色的眼睛,就和玛丽山上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木枝桠一般,让我得以宁静,我回应了父皇后,便从大厅退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只是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不断的问自己,我的老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一次,我又将从新老师那里学到什么东西。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望着窗外渐渐退散的乌云,午后,一场雨带来万里晴天,我找寻着彩虹的存在,趁没有人时,和往常一样从六层的阳台跳下,我向来喜欢这个方法,这可以让我少走那些圣吉尔斯里可怖的阴森走廊。
我一人无聊的在花园前闲逛,父皇的命令我是清楚的,这座花园不允许被任何人随意进出,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是因为这花园里有一头凶猛的野兽,而现在,我知道只是因为这花园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迷宫,不知道出口的人,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站在花园前,停住脚步,花园的草墙上若隐若现而来玫瑰芬芳,我曾无数次被这芳香打动,可却都没有勇气接近,这一次,我再次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回头。
可就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本空无一人的大门外,此刻却突然多出了两个身影。
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站在我面前,我们之间隔着圣吉尔斯的大门铁栏,只是那段距离,却再也令我终身难忘。
“请问是杰克少爷吧?”
稍微年长一些的人开口对我道,恍惚间我竟觉得他和父皇长得有几分相像,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我总是提不起来在见父皇时那般的警惕心。
“嗯。”我点点头,可眼睛却无意识的瞟向正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孩身上,只是大门栏杆恰好挡住了他的脸,我无法和他视线交汇,只能一再的试图眯起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近,直到路程缩短至原先的一半,大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打开了,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便如此一干二净,空旷地面上忽而卷过一阵冷风,摇下一旁树梢残叶,掉落我和他之间。
视线越过那片半空旋转残叶,我看清了他脸。
“你好杰克少爷,我就是你的新任老师,艾伦的父亲,理查德。”
那一天下午,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我认识了一个和我同岁的,名叫艾伦的男孩。
【】
父皇再一次接纳了我的建议,而为我换了第三十九个老师,我知道,我不能再一直如此下去,我开始渴望打破之前的境界,而试图从这位新的老师身上学到些什么,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一日下午,我和他是这样相遇。
我看着自称为理查德的人,很久没有说话,我想我们应该都正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彼此,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很明显,他也是和我一样的人。
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是血族,而且也都是布鲁赫。
很久以来,血族靠着这样的方式来识别自己的同伴,和自己的敌人,每当气息与瞳色出卖了其中的一个,那么另一个便可以毫不犹豫的将其置之死地。
这是我们血族世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靠着这种规则,我们在原本生灵涂炭的大地上得以存活,存活至今,掌控着一半人类的生死,而那时年幼的我,还并未经历过任何一场大型的战争。
我只知道,战争在书中被描写的场面,和父辈人口传下来的故事,其余的关于战争的一切,我都仿佛像是盲人摸象一般,自顾自的想象出自己的世界,继而在将其复活。
我一直认为,经历过战场的人,大都是一样的,他们自私贪婪,但取不掉面具的脸上,却可以装的随心所欲,对于这世界的宽宏大量和博爱仁慈,在他们早已长在脸皮上的面具中,被透析的一清二楚。每当我走在宴会之上,如潮水般扑向我向我献出殷勤的贵族子弟,战功显赫的背后,其实却掩藏着同一颗心。
但这一个,却和之前的许多人都有所不同。
“理查德……”我默默的开口念出这个名字,而那个男人却只是更加温和的笑了笑点着头,他是个经历过战场的人,可他的战场,是之前的我所从没有接触到的。
“你是我的第三十九位家庭教师吧。”为了再次确认身份,我还是多费了一句口舌,而眼睛却漫不经心的从理查德身上移开,落在了站在他一旁的那个男孩身上。
“你叫艾伦?”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还要再重复一遍他的名字,可直觉驱使着我,我不得不再一次输给自己的好奇心,却只是为了看到他在听见我声音后那脸上细微的神态与表情。
我本以为他会和所有孩子一样,恭敬的回答我的话,可他却只是什么都没说,待片刻过后点了点头。我在刘海下微微蹙起眉头,将他脸上所有细小的变化全部收尽眼底。
与此同时,我第一次如此的看清了他的长相。
明明是血族的孩子,却长得像人类,一对内双的眼连着微微吊起的眼角,从那眼眶中我看到的是以前从未看到过的干净与透彻,那时我莫名其妙的忽然想起了曾在玛丽山上找到过的一弯泉水,是的,那就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就是那弯还未受到尘土浸染的泉水。
白皙的肌肤顺着脖颈向下,像是快要被此刻正烈的太阳照的通透,与他父亲完全不同的是,他身上的血族气息几乎淡的出奇,要不是理查德告诉我这是他的孩子,我可能只会单纯的认为他是个人类的小孩。
我的内心在那一日下午第一次涌现出了“羡慕”这个以往对我来说只代表着名词的字眼。
我羡慕他身上淡的出奇的血族印记,我羡慕他那双干净的快要看穿的眼睛。
明白了这个后,我慌张的从他脸上移开了视线,如若再继续这样对视下去,我想我恐怕会遭遇什么不幸吧,我这样告诉自己,并快步走到古堡前,试图稳定开始紊乱的心跳。就在我刚要转身离开时,大门从眼前被打开,人影闪过,一个高大的身形立在门边看向这头,与此同时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那是父亲的管家,查尔斯。
“查尔斯。”
“少爷。”查尔斯向我行礼,并向站在我身后的理查德也行礼,我感到十分惊讶,首先查尔斯的从未向我以前的任何一位老师行过礼,其次,查尔斯的行的是血族中对布鲁赫贵族才行的大礼。
“理查德亲王,原谅我来迟了,劳烦您在外面站这么久,请这就随我来去觐见陛下吧。”
“好。”理查德很自然的接过了查尔斯的道歉,并朝自己的儿子说了些什么,随后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十分火大,因为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动手动脚,可我也只能忍耐着,光从查尔斯对待他的态度来看,父皇此次为我请来的这位家庭教师,其背景也大有来头。
“艾伦就请杰克少爷带着在圣吉尔斯里多转转吧。”
我本欲一口回绝他的提议,可查尔斯却在一旁突然咳了一声,那对略带着忧郁的眼神朝我看来,叫我不得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我闷闷嗯了一声,看着两个大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城堡,最后只剩下两个小孩留在庭院。
日光倾斜,从我头顶洒下一片金黄,落在地面上,铺成了一层薄薄的金毯,时有时无,隐隐约约的阵风从迷宫花园中带来野生玫瑰的芳香,我各处感官都灵敏过人,因此一阵小风也能惹得我对花丛中的部分花草十分敏感,我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喷嚏,这种突发状况的突然来袭,更加搞得我不知所措,捂着鼻子站在他眼前,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当我企图转移话题来缓解两个陌生孩子之间的尴尬,站在金黄绒毯那头的他却开口说了话。
“你家可真大。”
“什么?”我下意识的反问,我还从未在别的孩子那里听到有人这样跟我讲话。
“这些花都是真的吗?”艾伦走到一株今天早晨刚刚开放的红色玫瑰花旁,将小巧的鼻尖凑了上去轻轻闻起来。
“假花也可以种吗?”这一次轮到我提出了疑问,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是不是因为刚才对视了他的那双酷似人类的眼睛,才会变得有点神经质,问出了一个这么白痴的问题。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睛,仅仅是那一瞬间,日光再度倾斜,正好顺着他柔和的脸角爬上眼梢,注进那两弯泉水中。
“嗯……我也问过父亲类似的问题,父亲说可以是可以,只不过需要一定的时间。”
“这样啊……”该死,我在心里暗自咒骂自己,怎么能回应他所说的话。
“为什么只有红色的,而没有白色的呢?”环顾偌大庭院一周后,他再次提出疑问。
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想着要回答他说的话,只是眼瞳跟着他所走到的方向一同变幻,他走到哪里,我就看到哪里,像是要提防一个刚进家门或许会是小偷的家伙,又像是只是想要跟随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看过的东西,那两弯泉水所及之处,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我本以为那时不时涌现出泉水的感伤和查尔斯那两对淡红色瞳孔中的忧郁是同一类事物,可最后我发现是我错了。
我无法解释给自己明白,只是我偷偷在心底告诉自己,从这弯泉水中涌出的悲哀,怕是我一辈子也解不开的。
“因为母亲不喜欢。”我走至他身边,伸出手来轻触着眼前的那片柔软花瓣。红色的花瓣在我指尖,与我白到发冷的皮肤形成强烈对比。
“母后说白色的花会招致不幸与灾难,所以命人将庭院里所有的白玫瑰种子全部铲除,洒下了新种子,长出来的就都是红色玫瑰了。”
“这样啊……”他轻飘飘的声音飘进我耳朵,我鬼使神差的转过头看他,眼睛再度和那双或许会带来不幸的瞳孔相遇,我忽然很生气,扯下那瓣花扔在了地上。
“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像个男子汉一样大声点说!小里小气的,一点也没有我们布鲁赫的威风。”
甩下这句话后,我转身进了城堡朝自己房间走去,留下他一人在庭院,我气呼呼的打开房门,直直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口里还在喃喃不断。
“什么嘛,根本不像个血族的孩子,我看就是个人类的蠢孩子而已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什么时候,太阳逐渐西斜,原先照亮在我腿边的夕色,越退越远,最终和我之间的距离达到最远,退到了衣橱旁。我呆呆望着被夕阳染红的衣橱发愣,脑子里第一次什么也不想空空如也。往常的这个时候,每到快到晚餐时间,我都会去母亲房间,陪她一起下楼吃饭。父皇十分爱母亲,但我总以为我对母亲的爱远远超过了父皇对母亲的爱,父皇再忙都会每晚回家陪母亲吃饭,这是我最敬佩他的一点。
也因此我很听父皇的话,想要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完美。
也许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但从我这里开始,我便会是那第一个烙上完美印记的人。
可是母后出远门了,并不在家,据说是去母亲的母亲家里了,我看着渐渐西沉的天,心里开始莫名焦躁起来,明明到了该吃晚饭的点肚子却一点也不饿,我知道自己在焦躁什么,但只是不想往窗边看,内心挣扎纠结过后,等回过神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窗边,望向窗外,找着那一抹小小的白色身影。
圣吉尔斯背靠玛丽山,而坐落于古堡眼前的,便是那座我曾经常去玩耍的阿萨勒兹山。
视线充斥整座庭院,只是越过无数花瓣,找寻晨午时分我第一次见到的小孩,我渐渐回想起,自己确实比他高一点个头,体格也较他健硕许多,只是我始终都忘了问,他为什么会那么瘦弱,为什么会比起红色的花瓣更加喜欢白色花瓣,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对好看的眼睛,为什么太阳能从他的皮肤照透。
为什么说话的声音其实也比那些孩子要好听的多。
无数个为什么忽然充斥着我所有脑袋,我开始无法思考晚餐该吃什么菜,饭后想看什么书,睡前要弹奏哪首奏鸣曲,睡后要梦到父皇还是母后。
我盯着窗外,眼珠却只是乱动,想要翻阅整座庭院,找出一抹小小的存在,可却如何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我心中忽而有个不好的预感,想象他或许会因为我的失礼而离开,可一旦想到那张脸上将带着对我的失望离去,或是那两弯透彻的泉水会因我而失去它原本的光彩,我的内心就涌上一股想要哭泣的冲动。
我砰的一声推开阳台玻璃门,来到阳台上探出一半身子,头一次出现的冲动头一次令我想要放声大喊,只是喊什么却不知道,而在片刻后,我的眼瞳却紧锁在迷宫花园入口处一点,再也无法移开。
你的名字。
“艾伦!!!”我破声喊出,却喊出了那个刚刚结识的名字,虽只一下午的时间,可却如同万古,再度循回轮转,转到了我身边。
我们虽曾短暂相遇。
瘦小背影的主人停顿,本欲踏入迷宫花园的脚回到原地。
可你的名字在我这里却好似似曾相识,最终逼我精神错乱,在阳台上破口喊出了那两个字。
当他的脸转来抬起看向头顶六层阳台,却伸手遮挡住了刺着他眼的夕色橘光。
你的眼找到我,随后笑了起来。
他笑着,朝阳台上的他招招手,示意他也下来一起。
你朝我招手,我却只是看着你傻笑,这一次,我想,我必须要问你。
你为什么会那么瘦小,同时也告诉你, 你的声音声音其实也并不算太糟了。
你是否有过一段有色彩的时光。
这段带着彩色的颜色的生活,是否曾给正身处深井的你,投下一段可触可达的光。
这段似是从天堂的一角照射下你脚边的一束光,在那时的你眼中,代表着上帝的恩惠。
众神从失乐的园中,特别为了一个特别存在的你,而给予了他们撇下的恩赐,恩赐来到你身边,你伸出手抓住,抓紧它,并不想从此再放开手,于是那束光成为了你生命的全部。
是你活着的意义,是你曾在这诡异的世界存在过的使命。
运命驱使你继续向前,你抓着手中这段来之不易的希望,拖起残破的身躯,走向残破海岸。
海岸线不断绵延,可自始不再仓皇,不断延长的海岸线,是你眼中的白月光。
在认识艾伦以后的日子里,我曾一度眼睁睁看着这道光来到我手心,我握紧并尝试紧捏,感受它在我手心里的温暖,让这温暖顺着连心的十指抵达我身体最深处,在那里扎下根来。
我轻触这光,看着艾伦笑,看着他和我吵架置气,日子如阿尔克拉山的雨水静默离开,却从不敢轻易在我俩身上留下丝毫印记,因为我们是血族的孩子。血族之子从降临的那一刻起,便注定终身受着上天的雨露恩赐,我们住在由祖辈建造的如铁蹄般坚不可摧的城堡,吃着新鲜跳动喷薄的血液,任放肆与无知的自我无限挥霍,因我们终知,这挥霍的尽头,仍是无限。
我像是终于从快要干枯的井中爬出的幸存者,浑身带着自己所无法忍受的酸臭,在第一时间内接触到了众神给予我的礼物,阳光从花园内洒向我脸颊,我痴痴望着渐渐西沉的日光,竟有一度幻灭之感,看着眼前事物逐步扭曲,可只有安静与温和依稀存留在我和他身边。
理查德给我们布置了不少的作业,从昨天起我和艾伦便苦苦留在这窗前的桌上钻研,他的侧脸被日光照射,斜淌下来,光滑白皙的肌肤上若隐若现可看见的细小汗毛,仿佛能闪着日光的光,留下点点星芒。
我停下手中的笔尖,细细端详起他的脸庞,十一日过去,我们的关系一如初见,没有改变,却在深化,我能感觉得到,这渐渐于我心中开始萌芽的欢喜,是我见着他脸庞后的温暖。
“太阳快要下山了啊。”他忽然也停下指尖羽毛笔头,支起下巴的脸朝窗外看去,视线落在花园每一处角落,那些曾是我们结伴探险过的地方。在他来这里之前,说起来十分丢人的是,我从未仔细逛过自家的花园,即使有亲戚的孩子们来觐见父皇,留宿下来在圣杰尔斯玩耍,我也从没带他们参观过任何一处地方。
这种习惯快要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仅仅只是接受他们对我行的圣礼,而后再回到自己房中,一个人呆着。
母亲一开始总会来房间寻我,可慢慢的即便连母亲也不会再找我和其他我不愿接触的人接触,除蓝斯哥以外,所有的人在圣吉尔斯,都不再轻易见到我的身影。
在议院长老和贵族眼中,我这位天赐完美的血族后代,在我这里,其实只是个深藏任性的小孩。
“你想出去玩吗?”我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说到,而如果我有另外一个分身,他也能正好在这里看着我说出此话,那他必定是比任何人都要吃惊的吧,毕竟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在应该解决作业的时间邀请眼前的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出去折腾。
艾伦睫毛在日光中轻颤了下,而后转过头对我弯起了唇角,“看你。”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不知道。”
“这是幽冥草,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勾回一个人丢失的魂魄。”
“哦。”
幽冥草从他肩上擦过,明明是没有味道的杂草,可却似乎让我隐约闻到了一股甜甜的芳香。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百虫毒。”
“啧,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他正用那对内双的深邃的眼向我瞪来,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家白眼。
“这是百毒虫,是专解百虫毒这个毒药的剧毒的,两者虽然长得很像,可百虫毒的叶片纹理可不是这样的哦。”
“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难道以后还会有用到的机会不成。”我身为堂堂布鲁赫殿下,如今却被一个老师的孩子给遭了嫌弃,虽说我自幼学习各个知识领域,可就是对这自然界的一些事情提不起来兴趣,因此母后常说,她的那一半基因还并没有怎么传给我,我只是像我父亲,不,或者是说,比父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将会面临什么。”忽然间,艾伦站在我眼前,转过身来,那是我第一次从那两弯泉水中望到了何以往不太相同的东西,只是那时的我还并没有足够的理智判断,那究竟是什么,我只是单纯的知道了,我以为我开始了解了艾伦,但事实是,我可能永远也了解不了此时正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艾伦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人站在那个其实是百毒虫的草丛前,不明所以,安静再度围绕上我们头顶的天,我们慢慢并排走着,从草丛的那头来到这头,从尽头走向结尾,最后停在了那个整座圣吉尔斯堡内,最为神秘也最为美丽的地方。
迷森。
“为什么要叫迷森呢?”
“因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迷宫花园出自血族巨匠沙士之手,从我出生起就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听说到了午夜花园会自动改变模样,因此进去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得来,是真的吗?”
我稍稍看了他一眼,余光下他微微昂起的下颚在西沉的太阳里又尖又瘦。
“嗯,是真的,所以从小我就被告诫不许随便来这里玩耍,所以我也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站在这里仔细看看它了,可是我母后告诉我,她曾经进去过一次,里面很美丽,也很浪漫……”
我感到他忽然眼光发亮,从那两弯本就略有颤动的泉水中,突涌出一股倾流,莫名徒增了我们之间的伤感。整个一日的上午,我们都没有说过很多的话,只是在整理着理查德给我们的作业,可到现在为止,我才终于发现,我之前对艾伦的探索,太少太少,还远远不够,他身上正有一种吸引着我不断深入的东西,而这东西恰在刚才又有了质的飞跃。
在提起迷森后,整座圣吉尔斯在他的眼中,才真正活了起来。
“那你的父亲是怎么找到你母后的呢?”他忽然这样问我,说实话,我甚至也没想到他真的会这样问,虽然我也曾如此问过母后,可我并没有能如偿得到一份答案,所以我看着他的脸,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看似有答案实则无解的疑惑。
“我……我不知道……”我急忙避开他的目光,试图转移注意力,走到一旁开的正浓的红玫瑰花墙前,扯下一瓣花在指尖捏来捏去。这里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有专人管理,可近日却很少见到他们的踪影,我想这应该是母后的旨意,她知道我讨厌人多的场合,所以自从艾伦来到圣吉尔斯后,仆人们渐渐很少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母后的用意很清楚,希望我和艾伦能自在相处。
在理查德开始教导我的第三天,我从父皇那儿知道了理查德的真实身份。理查德是父皇的同胞兄弟,是父皇的亲哥哥,可我依然如最初见面时那样称呼他,这也是理查德请愿的,说这样才能够拉近本就生疏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理查德十分博学,至少在目前为止,他是我所有老师中最为敬佩的一个,于是在换了三十八次老师后,第三十九个老师成功进驻圣吉尔斯,开始常驻于此,教导布鲁赫陛下的唯一皇子,杰克殿下。
直到那时为止,我都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艾伦又朝迷森入口多迈出了一步,夕阳下沉沉重,渐渐隐去残败身躯,留下黑幕,大地被黑暗指控,人类躲回升旺炉火的家中,血族世界到来。
指尖花瓣不知何时被捏碎散落满地。
“有这么好看吗,迷森?”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无意间闯进去了,会有人找到我再把我救出来吗?”
“你傻啊,刚不是说了只要进去了就没人能出的来吗?”
“如果,只是如果而已,会有人去找我吗?”
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可他明显在说完这句话后在等着我回答,即使不明确说出来我也能感受得到,此刻那两弯泉水中祈盼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是如果的话,那么……应该会有的吧……”
可他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其妙的转过头来看着我笑,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好急忙掉头离开,朝城堡走去,但是脚步却沉重的出奇,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我整个人体的重量,像要在这片绵软的土地上踏下一个个足印,顺着他即将跟随的身影,为他指引前进的方向。
“会有的……如果没有,那就只好我去救你了……谁叫你比我笨呢……”
恍惚开门的瞬间,我望见他侧脸,微露的笑颜久久刻在我眼中,他也跟了进来。
我本以为这样带着色彩的日子会如此般长久持续下去,夕阳带上了迷醉的微醺,黑夜升华也裹挟宇宙一半黑暗,白昼上空滑翔头顶的天际白云线,每一调色度都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真与幻。我每日在房间中等着他来,再与他一起在房中等着理查德抱着书本走进,短短半年时间内,理查德便已经成为了大人中我最为知心的朋友,而与此同时,我的成年礼也渐渐逼近,谁也不曾想过,我的成年礼会在这样一段一切顺利的时光中迎来。
我从枯井中爬出,接住被上苍舍弃于我的希望,目睹手心捧起的光芒,想要带着它去往更远的他乡,虽然我自知,我也许还未搞清楚这希望究竟是什么,它到底对于我来说,是一件事,还是一个人。
可当我越走越远,往日的深水沉溺在我身后一去不返,我想着渐渐离我远去的孤单与无助,带着满心的憧憬踏向满心憧憬的未来,不知还会有什么恩赐正在前方徘徊,等我到来。
我开始渐渐明白,原来一个人改变起来,真的可以这么容易,能够让他彻底舍弃过往,投入现在,身为血族的我,每当不断徘徊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之际时,总能从中看到结局的惨痛,我将会继承父皇的王位,登上那级台阶,看到以前的我所从未见过的世界,万人的俯首称臣,换我一世保他们的平安。
只是,走到这一步的我还尚未发觉,被紧捏在掌心的希望,正如流沙般慢慢散开,散落一地的带着色彩的足迹,是我再也无法回到的从前。我变了,而世界,也一直在改变。
直到那一天为止,距成年礼还有半个月的光景,我见到了我的亲弟弟,父皇的另一个孩子。
被叫做阿尔的男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