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百家无姓2021-09-03 17:3418,334

  新的太阳再次升上了带着瑕疵的天空。

  对于人类来说,黎明就意味着新生,黄昏就意味着死亡。

  而对于血族来讲,不论黎明还是黄昏,凡是太阳之所在,便均是罪恶的罢。

  血族,一个靠着嗜血为生,而得以永恒的种族,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作为这个大地的主宰,享受着它该享受的一切。这所有的结果不仅是由于神代的传承,也是因为人代的没落。

  一群没落的人类之中,终于得以产生了一个新的世界,血族与人类并存,血腥的味道不断蔓延,直至罪恶之城的每个角落,黑暗衍生着光明,而光明塑造着黑暗。人类之主和血族之主共享着这个世界,仿佛我们从未抵达,也仿佛他们从未消失。

  杰克在昏暗的房间中睁开了眼,酒红色的瞳孔在受到了清晨第一缕光线的照射后,轻柔的闭上再睁开,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还是和昨天早晨一样,在醒来的同时,便可以感知到阳光所带来的不美好。身为血族,阳光便是罪与恶的根源,远不如黑夜在落幕时,所带来的那般宁静与安详。

  白昼,是所有新生事物的开端。

  而杰克,痛恨新生事物。

  当伊莱一如往常捧着那杯装满血色的高脚杯走进来后,发现杰克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窗边,俯视着古堡外面。圣吉尔斯堡,血族布鲁赫的古堡之一。

  “殿下,”伊莱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立在一旁等待杰克回应。窗外的日光照的正好很明显,可以清晰的看见它在杰克的侧脸上投下了一抹淡淡的金辉,而杰克那冷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上,竟然隐约可以瞥见细小的汗毛在金辉下闪耀的样子。

  “嗯。”杰克看见伊莱后淡淡的笑了一下,将杯子中的血液仰头全部喝尽,而后轻轻摇晃着自己手中的高脚杯,若有所思道,“伊莱,你知道,我昨天在地牢那么久,是在做什么吗?”

  当杰克的轻轻说出了整句话,伊莱的瞳孔蓦地放大,却只是缓缓缓缓低下头,沉默半分后点了点头。

  杰克的目光随即从杯子上移开,落到了伊莱的身上,那色彩中带着的不仅是安静,还有审问。

  “殿下是去地牢中,强行打开了存放着上代陛下的柏棺,对吗?”

  伊莱说着,边抬起了头,就那样毫无保留的望着对面的人,他知道杰克绝对不会因此而责怪他,相反,他隐约觉得,杰克希望他自己能知道昨晚上在地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窗外日光打上了树梢,迷宫花园在白昼的照耀下显得摇曳生姿,仅是那半个园子的玫瑰,就足以令对面玛丽山上所有的植物与花朵黯然失色。

  “我在地牢打开了父亲的柏棺,并且成功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了。”

  “殿下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呢?”

  “一直以来,我至今为止全部的记忆中,始终有一块是空白的,我想知道,那和我父亲之间是不是有关联。”

  伊莱轻轻怔了一下,道:“其实殿下真正最想要知道的,是关于艾伦的那一块记忆吧。”

  提到艾伦两个字,那酒红色的瞳孔在金色的洗礼下渐渐褪色,成为了普通的黑暗,抖动的睫毛微颤,无神的盯着窗户下迷宫花园中的玫瑰上。

  “没错,我知道,从和艾伦第一次见面起我就明白,我们两个,之前是认识的,只不过我始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这一年以来,我因为不敢确定,所以一直不敢轻易下定结论。”

  “那么殿下在地牢里,最后是否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呢?”

  杰克似乎终于从无神的深渊中得以解脱,眸子慢慢溢出了光彩抬起,此时对面玛丽山上,呼啸一声巨大的黑鸟腾空飞起,哀鸣的声音穿过了整条河流,来到了圣吉尔斯堡下。

  杰克并没有回答,伊莱知道,杰克已经完完全全沉浸在了那段回忆中,仿佛从地牢里出来起,杰克的双目中就始终蒙着这样一层灰土,无法抚拭干净,而现在在阳光的直射下,那层灰土,正在慢慢消失。

  “那个人类,对于殿下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伊莱的声音轻柔到连自己都快要无法听清,连带着杰克一起,掉进了白昼的温柔,杰克转过头,看着他好久,最后扯出一个再真实不过的微笑。

  “对,他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天空中凄厉的鸟仍旧哀戚的叫着,从玛丽山的这头到那头,黑色的巨大的身体下,是环抱着偌大土壤的法国,而黑色的头顶上,是一无遮拦,青色无云的天。

  从地牢的昨晚到充斥着新生的今晨,沉睡了半世纪的回忆,终于打开了久违生锈的锁。

  杰克问起伊莱关于艾伦的事情,是在此三天之前。

  三天时间,杰克将自己关在了圣吉尔斯里,对外所宣称的所谓身体不适,只是明眼人看得见的幌子。

  伊莱并不知道,杰克是怎么了解到艾伦已经消失不见的事实的,只是等他突然有一天就这么问起来时,伊莱却发现,自己已经是无从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要怎么做,才能向他解释清眼前的一切,可是冥冥之中的一丝直觉牵引着他本人,令他毫无怀疑的相信,杰克所了解的事实,并不比自己少。

  他知道杰克今晚又不会歇息了,这三天以来一贯如此,就像是有做不完的公务缠身,杰克平静的处理着政务的双目下,是一场孕育着暴风雨的波涛大海。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突然,杰克这样问到自己。走在甬道中的伊莱,想起了三天前的那晚,杰克曾这样问自己。

  他略微踌躇了一下,本就一直在思索着要如何向他汇报这件事的同时,却不曾想杰克竟然自己提了出来,他很清楚,杰克在回到巴黎之前就一定已经得到了艾伦消失的情报,只是他没有想到,回到圣吉尔斯后的杰克,首先着手处理的是阿尔和蓝斯亲王的事情,而对于艾伦的事,则是丝毫未提。

  仿佛是感觉到了伊莱的犹豫,杰克略微抬起眼目来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笔尖仍旧稳稳当当的落下在那张写满了文字的纸上,“怎么,你连这个也不清楚吗?”

  虽然杰克只是在继续写着自己的文件,可伊莱的后背却已经薄薄渗出了一层雾汗,“不,臣不是这个意思。”

  杰克忽然停下了笔,抬起头来双目一动不动望着他,曾有片刻的瞬间,伊莱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算了,没事了,下去吧。”

  杰克的背影在甬道之中被无限拉长,两旁由晶石镶嵌在石头墙壁上的烛火正曳曳不断的投影在他身上,或明或暗,或近或远,一时之间,在杰克那里得到了不一样的色彩,反而变得越加模糊和重叠起来,以至于从一个烛火的影最终变为了三个烛火的影,不断增大的烛光在伊莱眼前头形成了一个晕开的光圈,将杰克的身影照射的越来越恍惚,令人无法完全睁开眼,就好像是泪眼朦胧般,透过着泪眼的光芒看向另外一个世界。

  伊莱稍微眯了眯眼睛,想要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晰可确起来,却发现杰克已经走了很远,而自己的脚步却慢了下来,直到听见杰克已经离开地牢的脚步声,才发现自己已经停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已经不知多久。

  在杰克踏出地牢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连心都舒了一口气,这倒不是因为蓝斯那边的事情,而是之后的一切……他想了一下方才的事,眉眼顿时一沉,嘴角向下撇去,接着朝自己书房走去。

  莫伊陛下的柏棺,犹记得上一次看见它时,还是自己登顶王位的前一夜。

  时光就这样没有声息的从自己身上溜走,可和悲哀的人类所不同,血族的殿下似乎永远受着众神的眷恋,所以即使过了百年甚至千年,还依旧能够保持着少年时期那股青春的模样。

  杰克并不是有意想要来到柏棺之宫的,只是他太久没有来到地牢,在从蓝斯的狱牢前离开时,不经意间绕过了一条远路,可他早已忘记这条路便是通往柏棺之宫的唯一捷径,直到走到了柏棺宫的门口,他才坐实了自己的忧虑。他一直逃避的,想要加以忘却的地方,最终却以这种形式出场。

  等他立在了自己父皇的柏棺前时,心脏的跳动似乎能够在一瞬内获得了永恒,这股被他曾不眨一眼而舍弃的永恒,此时此刻,又再次卷土重来,看着此时正沉睡着自己父亲的柏棺,他的内心不仅连一丝丝波动都荡然无存,反而拥有的,是前所未有的释怀与闲适。

  他知道,是时候完成自己一直想做的一件事了。

  没有经过长老院和议会的同意,而擅自打开血族国王沉睡的柏棺,是血族家法大忌中的大忌,杰克还记得很清楚,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有一个血族部落的分支王子,曾因为擅自打开自己父皇的柏棺,而受到了逐族的惩罚,被逐出本族的王子,虽不知究竟去了何方,但看着在自己手下开始渐渐有所动静的棺盖,杰克嘴角隐隐勾起了一丝微笑。

  那位王子,现在正活的很好也说不定。

  我万不可信此,于是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天的誓言,希望能在你的面前,找到你可以给予我的答案,虽我深知,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妄想从你那里得到的答案,已经被我聊熟于心。

  “嗯……又想要换老师了呀,可这一位不是才刚换的吗,而且这已经是你换的第三十八个老师了呢,杰克。”

  你的圣音,开始不断在我耳边回荡。

  “可是,这也并不能怪杰克啊,谁叫我们杰克那么聪明呢,到现在为止,怕是已经学的比那些老师都多了吧。”

  连同母后的一起,如雷贯耳。

  “你先回去,换老师的事情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好了,但是这一次给你请来的老师,和别的普通家庭教师可不一样,你要用比平时认真千倍的态度,去跟随这位老师学习。”

  你早已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包括之后的之后。

  “请问是杰克少爷吧?”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你好杰克少爷,我就是你的新任老师,艾伦的父亲,理查德。”

  直到那个人终于接近了我的身,我终于还是没能够发现,你从一开始的用意。

  “你家可真大。”

  我被你布好的棋手熟练的玩弄在掌心,却还是在如常的过着自己的少年,懵懂地看着这世界的一切。

  “这些花都是真的吗?为什么只有红色的,而没有白色的呢?”

  他的一切,我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辨,直到无法再更加仔细的辩驳,那记忆中的花朵,究竟是白是黑。

  “你想出去玩吗?”

  我无法想象,你是怎么看着这一切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可是我一直确信,你的沉睡,始终为我带来无可比拟的好处。

  “为什么要叫迷森呢?”

  “因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当今夜在我的手下,你的棺盖由我亲手挪开。

  “有这么好看吗,迷森?”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无意间闯进去了,会有人找到我再把我救出来吗?”

  “你傻啊,刚不是说了只要进去了就没人能出的来吗?”

  “如果,只是如果而已,会有人去找我吗?”

  我又再一次亲眼目睹了,你沉睡时残败的模样。

  “我不知道,如果是如果的话,那么……应该会有的吧……”

  是你,你曾亲手封印了少年时关于我和艾伦的一切记忆。

  我们两的,每个人的,所有的,关乎彼此的一切。

  “会有的……如果没有,那就只好我去救你了……谁叫你比我笨呢……”

  可是你没有想到,因为“双戒”之力量,只有我一人,又再度重拾了过去的一切。

  柏棺被完全打开,棺盖半浮在空上,杰克收回的手下,隐约浮现一人脸庞。

  “父亲……”他颤颤念出这个名字,却显得那么不自量力,而又心虚无比。可眼中倒映出来的所有,却是那张面孔上的煞白,和因为长期沉睡,而造成的无息生命。

  躺在冷棺内的人,仿佛是被这个世界摒弃的至宝,你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却也在被迫接受的感受着眼前的一切,你的儿,你的孩子,亲手撤去了你头顶上曾沉睡了世纪之久的棺冕,你无声的躺卧在那里,却对于此没有一点办法,只得任由着自己的孩子就如此般俯视着自己没有一丝血色的难堪容貌,直到他再度想起了你在他心中所存留下来的一切。

  那肮脏的一切,不堪一击的一切,令人作呕的往昔,和无法释怀的记忆。

  你在他那里最终变成了再也没有翻身余地之人,就如同并排陈列在一起的另一个沉默柏棺,无声无息的被寂寞所包围,这座地牢中的独有的冰冷和潮气,侵占着你们的身体,同时也吞噬了关于你们梦境的一切。

  于是你们没有所剩,只留下了他容忍能够让你们留下的那些,竟是什么都不曾剩下,也什么都不曾带走。

  杰克就这么定定站了一会儿,甬道内呜咽的风朝此方吹来,令他后背汗毛竖起,在烛火的攻击下,被驱逐出境的阴瑟呜咽着离开。似乎是太久没有见到莫伊的原因,杰克看了许久,那张似乎快要被遗忘到真的要忘记的脸,此刻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也带着过去所有的伤疤和记忆一起席卷而来,他最讨厌这样,每每遇到一件事便能无边无际的联想到另外一件让他足以悲痛好久的事上面去,可这一次,是他不得以的选择。

  他闭上双目,深呼吸后沉沉叹了下来,继而蹲下身去,单膝跪地,右手轻抚在莫伊陛下的头颅之上,那块仍旧存在的皮肉,还是完好无损的贴合在骨骼之上,如同活人一般,不论莫伊再沉睡多久,这是永不会发生改变的现实。

  沉睡之后的血族,将永远保持着死亡时候的模样。

  并不知杰克喃喃不断的口中说着什么,只是等反应过来后,墙壁上的烛火已经一溜烟的全部灭了个尽,被黑暗笼罩下的柏棺宫显得格外阴森凄凉,隐隐约约可听见杰克起身的声音,悉索擦响的衣料边角成为了这个宫中唯一活着的响动,他退至一边,等待咒语生效后,他的苏醒。

  擅自开棺,还企图从冥府唤回已经不再弥留于现世的主人。

  杰克突然兀自笑笑,被暗色吞没的微笑,虽看不清可却也显得如此冷彻透骨,他双目一回,移到了另一个横排并列存放的柏棺,目光一沉,再也从脸上找不到任何表情。

  数分钟后,墙壁灯火倏地全起,亮度在超越了前者的同时,也曳曳摇晃,照的人眼微眯。

  杰克盯着那棺,像是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被屏住和压制下来的呼吸,在同一时刻,成为了瞬间的永恒。

  柏棺内刹那忽而伸出的人手,即使是带着无血无色的光泽,可几次有力的挣扎后,也渐渐拨开了杰克眼角迷雾。

  是啊,你终于醒了。

  “父皇。”

  是借由我的力量,挣扎而起。

  “杰克。”

  此刻,汝已为吾臣,而吾为汝王。

  “欢迎回家,我的父皇,莫伊陛下。”

  “ 荒冢之地,原初之人。诞亚当之命,汝承启上天恋眷,于此间与吾相遇。

  从此汝之身便为吾之命,汝之心便化吾之冠,血肉身躯将永无葬身之地,沦为代代奴役,任吾启用,却毫无怨言。在此之间,相同携伴,虽不安却一同觉醒。这世界的不堪,难以启齿的罪孽,都将重新回归眼底,睁眼时间,已是一眼万年,阖眼之时,又是万古之秋。

  待秋尽冬来,寒风刻于汝之骨髓,泛泛清凉一并袭来,于是再挣扎者与痛苦者,在再度回旋这世间时,也终逃不过吾掌管万物的手心。而汝之眼所见,便是吾之所允,汝之耳闻,便为吾之所应。

  在此觉醒,古今横贯。”

  莫伊睁开眼的那时,杰克无法再更清晰的见到了那双曾让自己恐极半生的眼。

  那对为他们异母的兄弟,遗传了同一种颜色的眼。

  杰克静静看着那对眼,仿佛一切又都回到了过去与从前,而至今日他所历经的那些,全部在自己的父王面前化为了不堪一击的泡影,直至海底中流,任寒流与暖流将其卷裹着向前,冲向悬崖沿岸。

  他的心中所深藏起来的无数画面,就在这一刻,竟都悄悄被掠夺,便为了当下的牺牲品。

  而先前那一段意欲唤醒沉睡之人的咒文,更不是父王曾教过自己的东西,至于在哪里学到的,已经全部忘的个一干二净了,他眼前突然闪过了理查德那张脸,可下意识又继而否定,因为按照理查德和父王的关系,是绝对不可能给自己教授这种大逆不道的古老咒文的。

  血族里成文的规矩,凡是因任何原因,而退下王位和无法继续维持其生命本体的人,都将从长老院的祭祀那里,获得永远的沉睡,他的父王亦是如此,只不过已经算不清到如今已经沉睡多久的那个人,此刻再度睁眼,已是百轮春秋之后。

  杰克擅自从混沌,即冥府那里唤醒了本将继续永远沉睡下去的莫伊,按规矩与家法来说,莫伊从觉醒的那一刻起便完全可以立即杀了他,他的儿子杰克,可是他却并没有。

  那个曾在自己离世沉睡时,还依旧是一副少年气派的继承者,此时此刻眼中的肃杀,却和他自己的不相上下。两对相同色泽的眼,在烛火的映衬下愈显锋芒,杰克和自己的父亲长得十分相像,所有人都这么说过,从小时候起,几乎所有见过面的人都曾这么欢欣雀跃的对自己道,可是他不懂,他始终不懂,那张和自己明明相差千万的脸,明明眼中所看的东西各不相同的眼,究竟是怎么能够在他人那里,沦落成为相似的说辞。

  小时候一直是这么想的,可到了现在,当那副自己讨厌的脸孔再度出现,脑海中所出现的,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感,杰克看着他,许久过后,才缓缓蹲下身去,曲膝半跪在了地上,朝莫伊行此大礼。

  “儿臣见过父王陛下。”这是继莫伊沉睡之后,杰克第一次对人行此大礼。而即使是低着头,他也依旧能够感受得到,那股从莫伊的双眼中凛凛烈烈飘射下来的寒风,那是不为所动的,甚至是能够强人所迫的压制,同自己相同的是,令他所可笑的是,他天生所秉持的能力,和自己的父王是完全一致的。

  阿尔可以操纵火焰与水的能力,自己对空气的压制和周围环境的掌控,明明你有两个孩子,可为什么还要偏偏让我成为和你最为相像的那一个人。

  “你好大的胆子,杰克。”

  “儿臣不敢。”

“哦?你不敢?”

  “一切都只是儿臣瞬时而为,还望父王能体恤和见谅儿臣。”

  “你用大不敬之咒文将我从幽深晦暗的肮脏之处唤醒,再度降临这丑陋的地方。”

  “明明只是一个留下来任由他人摆布的臣子,却欲将我传唤,向我兴师问罪,讨伐起来了?”莫伊的最后这几句说的声音相当低,可好似带上了什么穿透的魔力,直直穿过早已被压制起来的空气,来到杰克耳畔,被他听在耳边,就如针扎般刺痒,却无法抵抗。

  因他说的,句句属实。

  或许是因为莫伊已经道出了他此次唤醒他的真实目的,杰克慢悠悠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垂下侍立在莫伊面前,四只相同的眼孔看着彼此一处,明明是如此相近的两副面容,可就是哪里有不得相似之处,杰克不知,莫伊也不知。这么望着对方的同时,已是窗外半轮月光重新上天的时光,月水从柏棺之宫的穹顶角落洒下杰克双肩,微微令他抬眼轻蹙。

  “父王应该明白,儿臣之所以要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即使顶着大不敬之罪,和可被您随时赐死的危险,冒险作出此举的理由。”

  柏棺之宫原本深处地牢深处,在此一边,所做所行都透不到外头去,而或许也是因为这是血族布鲁赫存放历代君王之棺的地宫,所以即使杰克在这里一掌杀了他,也无人会知晓。莫伊的眼神中忽然变了一种色彩,在看着杰克的时候,那本装着帝王武威的眸子似乎在刹那间改变了方向,朝着杰克眼底深处看去。

  他当然在这一瞬间之内,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儿子究竟已经成长为了什么样子,而那到底是否是所谓的忧惧与恐慌,则不得而知。杰克明了他的父王从冥府感知到了自己的召唤起,心中就已经有了些能够给自己的答案,而他也就是为了这些答案,才犯此危险,只身来到柏棺宫。

  “杰克,我的儿,你此时的心中多为杂念,而究竟哪些是你真正想要问我的疑问,哪些究竟是你不敢对我出口的求证,你自己是否真的清楚呢?”

  杰克眼色微微一沉,暗声低语道,“我想要知道,当初您为何要封印我和他之间所有的记忆。”

  似乎是早已预料到杰克会这样说一般,莫伊本浅淡勾起的唇角又多加深了一个弧度,半闭起来的眼透过缝隙淌露出血红色的彩,和那至白冷淡的皮肤形成强烈对比。

  “你口中的所谓‘他’,难道是那个孩子吗?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你们已经相遇了啊,看来一切都进展的很是顺利啊……”

  这段话犹如晴空之中的一个猛雷,霹雳打响在杰克耳边,震得他无法自已,甚至差点因为周身气息的紊乱,而令这座柏棺之宫塌陷。他极力克制住自己已经涌上喉头的情绪,略微颤抖的右手死死紧抠在掌心内侧,隐隐可闻见血丝。

  沉默一时间席卷了整个场面,莫伊只是微闭起来眼,那透过半边眼眶投射在杰克脸上的带着血腥味的红色,似乎快要在杰克的脸上活生生烧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眼,红色的斑点停止了移动,静止在杰克凝视着他的眼上,和月色一样,同是冰冷到极致的不带生命气味的冷漠,这是杰克一贯从莫伊那里所感受到的体验。

  百轮春秋已过,可你看我的眼神,却还是依旧未变。

  那和看着这丑恶世间一样的,令人浑身颤抖的罪恶眼光。

  “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了,你从我这里还妄图得知什么有用情报呢?”

  “无论在父王眼中,我们已成为你手中的棋子有多久,儿臣还是想要从您那里弄明白,为何当初要彻底销毁我和他之间的所有记忆。”

  “关乎我们两人的,其实在儿时就已经初遇的所有记忆。”杰克顿了顿,又多加上了一句话,壁上烛火掩映,唰唰带起声响,擦边打在石头沿边,却又在杰克说完那句话后登时完全没了踪影,直到他瞳色再度变得清澈透底,像是可以清晰的倒映出天上那半轮月光,才又霎时全部点燃了起来,将他人影投射在莫伊身后,那大的仿佛可以在下一秒便吞噬掉莫伊的人影,明明正安静的立在原地,却是显得尤为令人可怖起来。

  莫伊的眼睛渐渐张开,原本只是露出一小股血色的瞳孔片晌内又全部显露在月水里,迎上那因为冥府的风而变得苍凉颓败起来的月光,缓缓更为冰冷无常起来。

  “艾伦那孩子,将你改变的越来越和我当初预想的一样了呢。”莫伊幽幽道,接着道,“当初为了能够凑齐你们这幅牌局,我也是煞费苦心了一般,让理查德去做你的老师也罢,开始的一切总是很顺利,我只是没能想到最后那些令我失望的事。”

  “您万万没有想得到,理查德他背叛了您,您联合其他兄弟一起弑杀了自己的父王,可理查德却在这一次行动之后永远的消失了,他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逃到了您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直到您在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们,可他们却为了保护孩子,而选择和您两权相抗……”

  杰克紧紧锁着莫伊的眼睛,却无法从中探触到任何自己能够为之所用的东西,在他窥探着的同时,也深深的望进了他的眼底。

  “你和那孩子过去的一切,都不能被你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记得,因为只有等那孩子背负着自己父母的仇怨,为了报仇而来到你身边,你才能替我斩而杀之,这是除掉他们理查德一脉的最后办法。”

  虽然在来到这里以前,脑海中已经想过千遍万遍类似的答案,可直到自己亲耳从他口中听到这段话,身体仍是开始不由自主的发起颤抖来。没错,这才是他的父王,自己的父亲,能够于威而不怒之中,带给他人的痛苦与寒颤,总是如此,一贯如此,从小如此,他历经了关于这个君王的一切,从这个君王的身上感受到了一切,却始终无法从他带给自己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他深知这是他此生永也无法摆脱掉的枷锁与禁锢,就像是他亲手在自己与艾伦之间连结下来的那个‘双戒’诅咒一样,他与父王之间的令人痛恨的羁绊,也永远不会因为莫伊的沉睡,而得到丝毫缓解与改善。

  “是啊,没错……您是为了这个……您就是为了能够让我亲手了断那个血脉的一切……才销毁了我们两个对于彼此记忆的一切,而无论命运之轮再如何旋转,终究还是回到了您当初将我们化为棋子,摆上棋盘的那个棋局上,我利用尽了手中的一切,和周围的一切,如今到头来却发现,其实从头到尾都被利用的,只是我本人而已……”

  “我的儿,理查德一脉是布鲁赫的罪人,艾伦那双幽绿之瞳就是被族人驱逐出境的标识,你们两人之间,必将有一人毁灭另一人,这是不容改变的神的启示,也是你逃不过的圈套。”

  “从你让理查德做我的老师那一刻起,你就已经预料到,他会背叛你而去。”

  不知为何,我的眼前突然显现出你捧着那对幽冥绿瞳,看向我时的样子。

  “所以你的阴谋并不只是为了所谓的布鲁赫而存在。”

  你当时从狱牢的铁栏后望向我来的样子,我深深刻印在心底,只为当时那片刻骤然停止的心跳,我想象了千百次与你再度重逢的情景,可怎么也不会事先预想到,同样身为血族的你,和身为理查德之子的你,早已是被驱逐出境的罪人之一,布鲁赫的流亡之徒,那标志性的绿色瞳孔。

  绿色,血族背叛者的标记。

  “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纵使我和你长得再怎么相像,可我想,我们之间的不同,将远远不止这些。”

  “我的儿,你真的打算,将好不容易唤醒的汝父,我,重新送回那个冰冷阴森的地狱去吗?”

  “你不属于这里,更不属于这个世间。你的身体带来太多罪恶,和太多我不想得知的谜团答案,所以我宁愿抱着那些谜团挨到死去,也不愿从你这里获悉一切。”

  “那令我为之作呕的一切。”

  从石壁上逐渐腾燃起来的空气,按序灼灼燃烧起来,直到柏棺之宫的尽头,却烧不尽任何有用之物,那腾空而起的雄火,所过之处,皆是噼啪作响,打散的月光顺着穹顶落荒而逃,唯剩下早已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他,和那立在自己眼前的冥府之人。

  莫伊双足仍旧踏立在柏棺之内,身体周围却不知在何时已经发出千道幽蓝色火焰,那是从冥府而来的,只有冥府之人才会有的地狱之火,被榨干的空气停止了流动,死寂周旋在周围,任由两人身边的深红色火焰和幽蓝色之火相互碰撞,无意间乍响几朵忽然崩裂的火花,杰克却只是站着望着,莫伊也只是看着等着,他知,他根本无法敌过自己。

  身为人子的他,其实根本无法敌过身为王父的他。

  “你明知,这样做的下场,继续包庇他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我深知。”

  “凭现在的你,根本无法敌过半个我,可你还是要再行一次大逆不道。”

  “我深知。”

  “看来,你并不将死亡,视作自己唯一的归宿。”

  他却忽而一笑,“不,我从不将死亡视为自己的归宿之一。”

  “那么,告诉我,吾儿杰克,你妄想将我再度送回冥府,却不将死在我的手下视为你唯一的归宿,这究竟是为何?”

   “幻镜……”

  “我敬爱的父皇,莫伊陛下,我当然深知,凭我敌你不过,你只消用三成力量,便就能将我在方才轻松置于死地,可是您并没有。”

  “你从冰族那里夺回了这面镜子?”

  “所以我只能凭借其他圣物,来助我一臂之力,唯有此,我才能胜你一筹,这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胜过您。”

  “你妄图用幻镜,来分散我的力量……因幻镜所反射的月光,可以增加幻镜主人之力。”

  “让我在最后来回答您刚才的问题。”

  “即使是到了混沌暗黑深处,吾也依然会诅咒汝同他之间的一切!理查德!和那一条血脉的一切!”

  “我从未将死亡视作自己的归宿。”

  他淡漠沉色道。

  “只因我,就是死亡本身。”

  那对染上了身后血红火光的眼,此刻正注视着被通向冥府之人,流出深红酒酿。

  而冥府之门顿塞,语闭之后,一切全无。

  死寂陨落,石壁火光再度焚烧,投射他人影到对面之上,影影绰绰,暗生险象。

  古今横贯。

  我从不去想象,身为一个血族,他的童年究竟应该怎么度过,对于血族而言,童年就只是童年而言,我们似乎缺少了童年你们口中所谓的那般“快乐”时光,亦或者是说,童年对于我,只是一个阶段罢了。

  可我的童年,从出生起,似乎又和血族中的其他小孩不一样。

  我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血族布鲁赫支族首领莫伊陛下,因为此,我从出生起,便注定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接替父皇的职位。只是那时的我永远也不知道,在那一天来临之前,父皇会统一了血族各部族。

  为了在那一天到来时,我能将最好的自己交给布鲁赫,交给自己的族人,从很小开始,我便开始学习与我同龄阶段的小孩们都不会学习的科目,父皇从我让我去血族创办的学校上课,而是始终让我呆在圣吉尔斯,请了家庭教师日日来为我补习。说实话,那些家庭教师的教课水平实在是太低了,很多我已经可以完整背诵的书籍,也仍然要浪费时间陪着他们重学一遍,为此,我不得不大胆朝父皇提了建议。

  “嗯……又想要换老师了呀,可这一位不是才刚换的吗,而且这已经是你换的第三十八个老师了呢,杰克。”

  我略微不敢抬头的站在父皇上座的阶下,虽然有些胆怯,可我知道父皇并不会因此而怪罪于我,我从未怕过父皇,我怕的是他头顶那盏王冠。

  那东西的重量,是现在的我所承受不起的。

  “可是,这也并不能怪杰克啊,谁叫我们杰克那么聪明呢,到现在为止,怕是已经学的比那些老师都多了吧。”

  这是母后的声音,我慢慢抬起头来望向母后,母后就坐在父皇左边,正眉眼含笑的望着我。

  我也笑了,冲着母后微微勾起了唇角,这是父皇的规定,在任何人面前,微笑都只能这样勾起一点点唇角,而不可以让别人妄自揣测我此刻的心情是什么。可是每每看见母后,我都怕自己会忘了这条规矩,每到快要打破父皇规定的界限之前,我从小被训诫下来的警惕心便会在我的耳畔鸣响警钟。

  到如今,我靠着父皇亲自在我身上烙下的这枚警钟,活到了现在。

  母亲说的没错,我确实是血族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那一个,曾经有一个贵族议院的长老当着父皇的面夸我,说我是布鲁赫几世纪以来难得一见的孩子,前途不可估量,我十分开心,因为那个长老也是父皇所敬重的,我本以为父皇会因此而肯定称赞我,可是父皇并没有。

  我想错了,因为这样才是父皇,而那样的父皇,根本不存在。

  “这样怎么样呢,陛下?”我低着头,等待着父皇的旨意,却听见母后的声音,母后凑到父皇耳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看见父皇犹豫了一下,又满意的点点头。

  “那就这样办吧,杰克,”

  “是,父皇,”我立即单膝跪地,用右手抚上自己的左胸口,这是血族世界中最忠诚的礼节,是臣子对国王所表达的畏惧。

  “你先回去,换老师的事情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好了,但是这一次给你请来的老师,和别的普通家庭教师可不一样,你要用比平时认真千倍的态度,去跟随这位老师学习。”

  我听见了父皇的话,却十分疑惑,什么叫和以往的老师都不一样,父皇的措辞和语气,让我不禁想要发问,可我知道,这也是不被允许的,我望了一眼母后,母后那对褐色的眼睛,就和玛丽山上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木枝桠一般,让我得以宁静,我回应了父皇后,便从大厅退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只是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不断的问自己,我的老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一次,我又将从新老师那里学到什么东西。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望着窗外渐渐退散的乌云,午后,一场雨带来万里晴天,我找寻着彩虹的存在,趁没有人时,和往常一样从六层的阳台跳下,我向来喜欢这个方法,这可以让我少走那些圣吉尔斯里可怖的阴森走廊。

  我一人无聊的在花园前闲逛,父皇的命令我是清楚的,这座花园不允许被任何人随意进出,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是因为这花园里有一头凶猛的野兽,而现在,我知道只是因为这花园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迷宫,不知道出口的人,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站在花园前,停住脚步,花园的草墙上若隐若现而来玫瑰芬芳,我曾无数次被这芳香打动,可却都没有勇气接近,这一次,我再次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回头。

  可就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本空无一人的大门外,此刻却突然多出了两个身影。

  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站在我面前,我们之间隔着圣吉尔斯的大门铁栏,只是那段距离,却再也令我终身难忘。

  “请问是杰克少爷吧?”

  稍微年长一些的人开口对我道,恍惚间我竟觉得他和父皇长得有几分相像,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我总是提不起来在见父皇时那般的警惕心。

  “嗯。”我点点头,可眼睛却无意识的瞟向正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孩身上,只是大门栏杆恰好挡住了他的脸,我无法和他视线交汇,只能一再的试图眯起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近,直到路程缩短至原先的一半,大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打开了,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便如此一干二净,空旷地面上忽而卷过一阵冷风,摇下一旁树梢残叶,掉落我和他之间。

  视线越过那片半空旋转残叶,我看清了他脸。

  “你好杰克少爷,我就是你的新任老师,艾伦的父亲,理查德。”

  那一天下午,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我认识了一个和我同岁的,名叫艾伦的男孩。

 我站在花园前,停住脚步,花园的草墙上若隐若现而来玫瑰芬芳,我曾无数次被这芳香打动,可却都没有勇气接近,这一次,我再次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回头。

  可就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本空无一人的大门外,此刻却突然多出了两个身影。

  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站在我面前,我们之间隔着圣吉尔斯的大门铁栏,只是那段距离,却再也令我终身难忘。

  “请问是杰克少爷吧?”

  稍微年长一些的人开口对我道,恍惚间我竟觉得他和父皇长得有几分相像,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我总是提不起来在见父皇时那般的警惕心。

  “嗯。”我点点头,可眼睛却无意识的瞟向正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孩身上,只是大门栏杆恰好挡住了他的脸,我无法和他视线交汇,只能一再的试图眯起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近,直到路程缩短至原先的一半,大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打开了,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便如此一干二净,空旷地面上忽而卷过一阵冷风,摇下一旁树梢残叶,掉落我和他之间。

  视线越过那片半空旋转残叶,我看清了他脸。

  “你好杰克少爷,我就是你的新任老师,艾伦的父亲,理查德。”

  那一天下午,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我认识了一个和我同岁的,名叫艾伦的男孩。

  父皇再一次接纳了我的建议,而为我换了第三十九个老师,我知道,我不能再一直如此下去,我开始渴望打破之前的境界,而试图从这位新的老师身上学到些什么,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一日下午,我和他是这样相遇。

  我看着自称为理查德的人,很久没有说话,我想我们应该都正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彼此,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很明显,他也是和我一样的人。

  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是血族,而且也都是布鲁赫。

  很久以来,血族靠着这样的方式来识别自己的同伴,和自己的敌人,每当气息与瞳色出卖了其中的一个,那么另一个便可以毫不犹豫的将其置之死地。

  这是我们血族世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靠着这种规则,我们在原本生灵涂炭的大地上得以存活,存活至今,掌控着一半人类的生死,而那时年幼的我,还并未经历过任何一场大型的战争。

  我只知道,战争在书中被描写的场面,和父辈人口传下来的故事,其余的关于战争的一切,我都仿佛像是盲人摸象一般,自顾自的想象出自己的世界,继而在将其复活。

  我一直认为,经历过战场的人,大都是一样的,他们自私贪婪,但取不掉面具的脸上,却可以装的随心所欲,对于这世界的宽宏大量和博爱仁慈,在他们早已长在脸皮上的面具中,被透析的一清二楚。每当我走在宴会之上,如潮水般扑向我向我献出殷勤的贵族子弟,战功显赫的背后,其实却掩藏着同一颗心。

  但这一个,却和之前的许多人都有所不同。

  “理查德……”我默默的开口念出这个名字,而那个男人却只是更加温和的笑了笑点着头,他是个经历过战场的人,可他的战场,是之前的我所从没有接触到的。

  “你是我的第三十九位家庭教师吧。”为了再次确认身份,我还是多费了一句口舌,而眼睛却漫不经心的从理查德身上移开,落在了站在他一旁的那个男孩身上。

  “你叫艾伦?”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还要再重复一遍他的名字,可直觉驱使着我,我不得不再一次输给自己的好奇心,却只是为了看到他在听见我声音后那脸上细微的神态与表情。

  我本以为他会和所有孩子一样,恭敬的回答我的话,可他却只是什么都没说,待片刻过后点了点头。我在刘海下微微蹙起眉头,将他脸上所有细小的变化全部收尽眼底。

  与此同时,我第一次如此的看清了他的长相。

  明明是血族的孩子,却长得像人类,一对内双的眼连着微微吊起的眼角,从那眼眶中我看到的是以前从未看到过的干净与透彻,那时我莫名其妙的忽然想起了曾在玛丽山上找到过的一弯泉水,是的,那就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就是那弯还未受到尘土浸染的泉水。

  白皙的肌肤顺着脖颈向下,像是快要被此刻正烈的太阳照的通透,与他父亲完全不同的是,他身上的血族气息几乎淡的出奇,要不是理查德告诉我这是他的孩子,我可能只会单纯的认为他是个人类的小孩。

  我的内心在那一日下午第一次涌现出了“羡慕”这个以往对我来说只代表着名词的字眼。

  我羡慕他身上淡的出奇的血族印记,我羡慕他那双干净的快要看穿的眼睛。

  明白了这个后,我慌张的从他脸上移开了视线,如若再继续这样对视下去,我想我恐怕会遭遇什么不幸吧,我这样告诉自己,并快步走到古堡前,试图稳定开始紊乱的心跳。就在我刚要转身离开时,大门从眼前被打开,人影闪过,一个高大的身形立在门边看向这头,与此同时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那是父亲的管家,查尔斯。

  “查尔斯。”

  “少爷。”查尔斯向我行礼,并向站在我身后的理查德也行礼,我感到十分惊讶,首先查尔斯的从未向我以前的任何一位老师行过礼,其次,查尔斯的行的是血族中对布鲁赫贵族才行的大礼。

  “理查德亲王,原谅我来迟了,劳烦您在外面站这么久,请这就随我来去觐见陛下吧。”

  “好。”理查德很自然的接过了查尔斯的道歉,并朝自己的儿子说了些什么,随后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十分火大,因为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动手动脚,可我也只能忍耐着,光从查尔斯对待他的态度来看,父皇此次为我请来的这位家庭教师,其背景也大有来头。

  “艾伦就请杰克少爷带着在圣吉尔斯里多转转吧。”

  我本欲一口回绝他的提议,可查尔斯却在一旁突然咳了一声,那对略带着忧郁的眼神朝我看来,叫我不得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我闷闷嗯了一声,看着两个大人一前一后的走进了城堡,最后只剩下两个小孩留在庭院。

  日光倾斜,从我头顶洒下一片金黄,落在地面上,铺成了一层薄薄的金毯,时有时无,隐隐约约的阵风从迷宫花园中带来野生玫瑰的芳香,我各处感官都灵敏过人,我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喷嚏,这种突发状况的突然来袭,更加搞得我不知所措,捂着鼻子站在他眼前,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当我企图转移话题来缓解两个陌生孩子之间的尴尬,站在金黄绒毯那头的他却开口说了话。

  “你家可真大。”

  “什么?”我下意识的反问,我还从未在别的孩子那里听到有人这样跟我讲话。

  “这些花都是真的吗?”艾伦走到一株今天早晨刚刚开放的红色玫瑰花旁,将小巧的鼻尖凑了上去轻轻闻起来。

  “假花也可以种吗?”这一次轮到我提出了疑问,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是不是因为刚才对视了他的那双酷似人类的眼睛,才会变得有点神经质,问出了一个这么白痴的问题。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睛,仅仅是那一瞬间,日光再度倾斜,正好顺着他柔和的脸角爬上眼梢,注进那两弯泉水中。

  “嗯……我也问过父亲类似的问题,父亲说可以是可以,只不过需要一定的时间。”

  “这样啊……”该死,我在心里暗自咒骂自己,怎么能回应他所说的话。

  “为什么只有红色的,而没有白色的呢?”环顾偌大庭院一周后,他再次提出疑问。

  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想着要回答他说的话,只是眼瞳跟着他所走到的方向一同变幻,他走到哪里,我就看到哪里,像是要提防一个刚进家门或许会是小偷的家伙,又像是只是想要跟随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看过的东西,那两弯泉水所及之处,都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我本以为那时不时涌现出泉水的感伤和查尔斯那两对淡红色瞳孔中的忧郁是同一类事物,可最后我发现是我错了。

  我无法解释给自己明白,只是我偷偷在心底告诉自己,从这弯泉水中涌出的悲哀,怕是我一辈子也解不开的。

  “因为母亲不喜欢。”

  “母后说白色的花会招致不幸与灾难,所以命人将庭院里所有的白玫瑰种子全部铲除,洒下了新种子,长出来的就都是红色玫瑰了。”

  “这样啊……”他轻飘飘的声音飘进我耳朵,我鬼使神差的转过头看他,眼睛再度和那双或许会带来不幸的瞳孔相遇,我忽然很生气,扯下那瓣花扔在了地上。

  “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像个男子汉一样大声点说!小里小气的,一点也没有我们布鲁赫的威风。”

  甩下这句话后,我转身进了城堡朝自己房间走去,留下他一人在庭院,我气呼呼的打开房门,直直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口里还在喃喃不断。

  “什么嘛,根本不像个血族的孩子,我看就是个人类的蠢孩子而已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什么时候,太阳逐渐西斜,原先照亮在我腿边的夕色,越退越远,最终和我之间的距离达到最远,退到了衣橱旁。我呆呆望着被夕阳染红的衣橱发愣,脑子里第一次什么也不想空空如也。往常的这个时候,每到快到晚餐时间,我都会去母亲房间,陪她一起下楼吃饭。父皇十分爱母亲,但我总以为我对母亲的爱远远超过了父皇对母亲的爱,父皇再忙都会每晚回家陪母亲吃饭,这是我最敬佩他的一点。

  也因此我很听父皇的话,想要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完美。

  也许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但从我这里开始,我便会是那第一个烙上完美印记的人。

  可是母后出远门了,并不在家,据说是去母亲的母亲家里了,我看着渐渐西沉的天,心里开始莫名焦躁起来,明明到了该吃晚饭的点肚子却一点也不饿,我知道自己在焦躁什么,但只是不想往窗边看,内心挣扎纠结过后,等回过神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窗边,望向窗外,找着那一抹小小的白色身影。

  圣吉尔斯背靠玛丽山,而坐落于古堡眼前的,便是那座我曾经常去玩耍的阿萨勒兹山。

  视线充斥整座庭院,只是越过无数花瓣,找寻晨午时分我第一次见到的小孩,我渐渐回想起,自己确实比他高一点个头,体格也较他健硕许多,只是我始终都忘了问,他为什么会那么瘦弱,为什么会比起红色的花瓣更加喜欢白色花瓣,为什么会有那么一对好看的眼睛,为什么太阳能从他的皮肤照透。

  为什么说话的声音其实也比那些孩子要好听的多。

  无数个为什么忽然充斥着我所有脑袋,我开始无法思考晚餐该吃什么菜,饭后想看什么书,睡前要弹奏哪首奏鸣曲,睡后要梦到父皇还是母后。

  我盯着窗外,眼珠却只是乱动,想要翻阅整座庭院,找出一抹小小的存在,可却如何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我心中忽而有个不好的预感,想象他或许会因为我的失礼而离开,可一旦想到那张脸上将带着对我的失望离去,或是那两弯透彻的泉水会因我而失去它原本的光彩,我的内心就涌上一股想要哭泣的冲动。

  我砰的一声推开阳台玻璃门,来到阳台上探出一半身子,头一次出现的冲动头一次令我想要放声大喊,只是喊什么却不知道,而在片刻后,我的眼瞳却紧锁在迷宫花园入口处一点,再也无法移开。

  你的名字。

  “艾伦!!!”我破声喊出,却喊出了那个刚刚结识的名字,虽只一下午的时间,可却如同万古,再度循回轮转,转到了我身边。

  我们虽曾短暂相遇。

  瘦小背影的主人停顿,本欲踏入迷宫花园的脚回到原地。

  可你的名字在我这里却好似似曾相识,最终逼我精神错乱,在阳台上破口喊出了那两个字。

  当他的脸转来抬起看向头顶六层阳台,却伸手遮挡住了刺着他眼的夕色橘光。

  你的眼找到我,随后笑了起来。

  他笑着,朝阳台上的他招招手,示意他也下来一起。

  你朝我招手,我却只是看着你傻笑,这一次,我想,我必须要问你。

  你为什么会那么瘦小,同时也告诉你, 你的声音声音其实也并不算太糟了。

  你是否有过一段有色彩的时光。

  这段带着彩色的颜色的生活,是否曾给正身处深井的你,投下一段可触可达的光。

  这段似是从天堂的一角照射下你脚边的一束光,在那时的你眼中,代表着上帝的恩惠。

  众神从失乐的园中,特别为了一个特别存在的你,而给予了他们撇下的恩赐,恩赐来到你身边,你伸出手抓住,抓紧它,并不想从此再放开手,于是那束光成为了你生命的全部。

  是你活着的意义,是你曾在这诡异的世界存在过的使命。

  运命驱使你继续向前,你抓着手中这段来之不易的希望,拖起残破的身躯,走向残破海岸。

  海岸线不断绵延,可自始不再仓皇,不断延长的海岸线,是你眼中的白月光。

  在认识艾伦以后的日子里,我曾一度眼睁睁看着这道光来到我手心,我握紧并尝试紧捏,感受它在我手心里的温暖,让这温暖顺着连心的十指抵达我身体最深处,在那里扎下根来。

  我轻触这光,看着艾伦笑,看着他和我吵架置气,日子如阿尔克拉山的雨水静默离开,却从不敢轻易在我俩身上留下丝毫印记,因为我们是血族的孩子。血族之子从降临的那一刻起,便注定终身受着上天的雨露恩赐,我们住在由祖辈建造的如铁蹄般坚不可摧的城堡,吃着新鲜跳动喷薄的血液,任放肆与无知的自我无限挥霍,因我们终知,这挥霍的尽头,仍是无限。

  我像是终于从快要干枯的井中爬出的幸存者,浑身带着自己所无法忍受的酸臭,在第一时间内接触到了众神给予我的礼物,阳光从花园内洒向我脸颊,我痴痴望着渐渐西沉的日光,竟有一度幻灭之感,看着眼前事物逐步扭曲,可只有安静与温和依稀存留在我和他身边。

  我停下手中的笔尖,细细端详起他的脸庞,十一日过去,我们的关系一如初见,没有改变,却在深化,我能感觉得到,这渐渐于我心中开始萌芽的欢喜,是我见着他脸庞后的温暖。

  “太阳快要下山了啊。”他忽然也停下指尖羽毛笔头,支起下巴的脸朝窗外看去,视线落在花园每一处角落,那些曾是我们结伴探险过的地方。在他来这里之前,说起来十分丢人的是,我从未仔细逛过自家的花园,即使有亲戚的孩子们来觐见父皇,留宿下来在圣杰尔斯玩耍,我也从没带他们参观过任何一处地方。

  这种习惯快要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仅仅只是接受他们对我行的圣礼,而后再回到自己房中,一个人呆着。

  母亲一开始总会来房间寻我,可慢慢的即便连母亲也不会再找我和其他我不愿接触的人接触,除蓝斯哥以外,所有的人在圣吉尔斯,都不再轻易见到我的身影。

  在议院长老和贵族眼中,我这位天赐完美的血族后代,在我这里,其实只是个深藏任性的小孩。

  “你想出去玩吗?”我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说到,而如果我有另外一个分身,他也能正好在这里看着我说出此话,那他必定是比任何人都要吃惊的吧,毕竟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在应该解决作业的时间邀请眼前的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出去折腾。

  艾伦睫毛在日光中轻颤了下,而后转过头对我弯起了唇角,“看你。”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不知道。”

  “这是幽冥草,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勾回一个人丢失的魂魄。”

  “哦。”

  幽冥草从他肩上擦过,明明是没有味道的杂草,可却似乎让我隐约闻到了一股甜甜的芳香。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百虫毒。”

  “啧,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他正用那对内双的深邃的眼向我瞪来,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家白眼。

  “这是百毒虫,是专解百虫毒这个毒药的剧毒的,两者虽然长得很像,可百虫毒的叶片纹理可不是这样的哦。”

  “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难道以后还会有用到的机会不成。”我身为堂堂布鲁赫殿下,如今却被一个老师的孩子给遭了嫌弃,虽说我自幼学习各个知识领域,可就是对这自然界的一些事情提不起来兴趣,因此母后常说,她的那一半基因还并没有怎么传给我,我只是像我父亲,不,或者是说,比父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将会面临什么。”忽然间,艾伦站在我眼前,转过身来,那是我第一次从那两弯泉水中望到了何以往不太相同的东西,只是那时的我还并没有足够的理智判断,那究竟是什么,我只是单纯的知道了,我以为我开始了解了艾伦,但事实是,我可能永远也了解不了此时正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艾伦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人站在那个其实是百毒虫的草丛前,不明所以,安静再度围绕上我们头顶的天,我们慢慢并排走着,从草丛的那头来到这头,从尽头走向结尾,最后停在了那个整座圣吉尔斯堡内,最为神秘也最为美丽的地方。

  迷森。

  “为什么要叫迷森呢?”

  “因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迷宫花园出自血族巨匠沙士之手,从我出生起就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听说到了午夜花园会自动改变模样,因此进去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得来,是真的吗?”

  我稍稍看了他一眼,余光下他微微昂起的下颚在西沉的太阳里又尖又瘦。

  “嗯,是真的,所以从小我就被告诫不许随便来这里玩耍,所以我也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站在这里仔细看看它了,可是我母后告诉我,她曾经进去过一次,里面很美丽,也很浪漫……”

  我感到他忽然眼光发亮,从那两弯本就略有颤动的泉水中,突涌出一股倾流,莫名徒增了我们之间的伤感。整个一日的上午,我们都没有说过很多的话,只是在整理着理查德给我们的作业,可到现在为止,我才终于发现,我之前对艾伦的探索,太少太少,还远远不够,他身上正有一种吸引着我不断深入的东西,而这东西恰在刚才又有了质的飞跃。

  在提起迷森后,整座圣吉尔斯在他的眼中,才真正活了起来。

继续阅读: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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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riginals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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