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太阳再次升上了带着瑕疵的天空。
对于人类来说,黎明就意味着新生,黄昏就意味着死亡。
而对于血族来讲,不论黎明还是黄昏,凡是太阳之所在,便均是罪恶的罢。
血族,一个靠着嗜血为生,而得以永恒的种族,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作为这个大地的主宰,享受着它该享受的一切。这所有的结果不仅是由于神代的传承,也是因为人代的没落。
一群没落的人类之中,终于得以产生了一个新的世界,血族与人类并存,血腥的味道不断蔓延,直至罪恶之城的每个角落,黑暗衍生着光明,而光明塑造着黑暗。人类之主和血族之主共享着这个世界,仿佛我们从未抵达,也仿佛他们从未消失。
杰克在昏暗的房间中睁开了眼,酒红色的瞳孔在受到了清晨第一缕光线的照射后,轻柔的闭上再睁开,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还是和昨天早晨一样,在醒来的同时,便可以感知到阳光所带来的不美好。身为血族,阳光便是罪与恶的根源,远不如黑夜在落幕时,所带来的那般宁静与安详。
白昼,是所有新生事物的开端。
而杰克,痛恨新生事物。
当伊莱一如往常捧着那杯装满血色的高脚杯走进来后,发现杰克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窗边,俯视着古堡外面。圣吉尔斯堡,血族布鲁赫的古堡之一。
“殿下,”伊莱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立在一旁等待杰克回应。窗外的日光照的正好很明显,可以清晰的看见它在杰克的侧脸上投下了一抹淡淡的金辉,而杰克那冷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上,竟然隐约可以瞥见细小的汗毛在金辉下闪耀的样子。
“嗯。”杰克看见伊莱后淡淡的笑了一下,将杯子中的血液仰头全部喝尽,而后轻轻摇晃着自己手中的高脚杯,若有所思道,“伊莱,你知道,我昨天在地牢那么久,是在做什么吗?”
当杰克的轻轻说出了整句话,伊莱的瞳孔蓦地放大,却只是缓缓缓缓低下头,沉默半分后点了点头。
杰克的目光随即从杯子上移开,落到了伊莱的身上,那色彩中带着的不仅是安静,还有审问。
“殿下是去地牢中,强行打开了存放着上代陛下的柏棺,对吗?”
伊莱说着,边抬起了头,就那样毫无保留的望着对面的人,他知道杰克绝对不会因此而责怪他,相反,他隐约觉得,杰克希望他自己能知道昨晚上在地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窗外日光打上了树梢,流泻下一股股金色的液体,迷宫花园在白昼的照耀下显得摇曳生姿,仅是那半个园子的玫瑰,就足以令对面玛丽山上所有的植物与花朵黯然失色。
杰克又走近了一点落地的窗子,试图让自己的全身都陷入进光明下,从伊莱那边看过去,杰克已然被金色铺满了全身。
“我在地牢打开了父亲的柏棺,并且成功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了。”
“殿下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呢?”
“一直以来,我至今为止全部的记忆中,始终有一块是空白的,我想知道,那和我父亲之间是不是有关联。”
伊莱轻轻怔了一下,道:“其实殿下真正最想要知道的,是关于艾伦的那一块记忆吧。”
提到艾伦两个字,杰克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那酒红色的瞳孔在金色的洗礼下渐渐褪色,成为了普通的黑暗,抖动的睫毛微颤,无神的盯着窗户下迷宫花园中的玫瑰上。
“没错,我知道,从和艾伦第一次见面起我就明白,我们两个,之前是认识的,只不过我始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这一年以来,我因为不敢确定,所以一直不敢轻易下定结论。”
“那么殿下在地牢里,最后是否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呢?”
杰克似乎终于从无神的深渊中得以解脱,眸子慢慢溢出了光彩抬起,此时对面玛丽山上,呼啸一声巨大的黑鸟腾空飞起,哀鸣的声音穿过了整条河流,来到了圣吉尔斯堡下。
杰克并没有回答,伊莱知道,杰克已经完完全全沉浸在了那段回忆中,仿佛从地牢里出来起,杰克的双目中就始终蒙着这样一层灰土,无法抚拭干净,而现在在阳光的直射下,那层灰土,正在慢慢消失。
“那个人类,对于殿下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伊莱的声音轻柔到连自己都快要无法听清,连带着杰克一起,掉进了白昼的温柔,杰克转过头,看着他好久,最后扯出一个再真实不过的微笑。
“对,他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天空中凄厉的鸟仍旧哀戚的叫着,从玛丽山的这头到那头,黑色的巨大的身体下,是环抱着偌大土壤的法国,而黑色的头顶上,是一无遮拦,青色无云的天。
从地牢的昨晚到充斥着新生的今晨,沉睡了半世纪的回忆,终于打开了久违生锈的锁。
杰克问起伊莱关于艾伦的事情,是在此三天之前。
三天时间,杰克将自己关在了圣吉尔斯里,对外所宣称的所谓身体不适,只是明眼人看得见的幌子。
伊莱并不知道,杰克是怎么了解到艾伦已经消失不见的事实的,只是等他突然有一天就这么问起来时,伊莱却发现,自己已经是无从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要怎么做,才能向他解释清眼前的一切,可是冥冥之中的一丝直觉牵引着他本人,令他毫无怀疑的相信,杰克所了解的事实,并不比自己少。
那个人类,是他杰克一生都褪不去的壳。
伊莱看着杰克从存放着莫伊陛下柏棺的那条甬道上走来,令他略微震惊的是,杰克的脸色,似乎要比刚才前去见蓝斯亲王的脸色,要更差一些。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就是自从他跟随在殿下身边起,就没有见过殿下有去过陛下的柏棺之宫,可是这一次,他不仅亲眼看见杰克从那里出来,而一并从那过往的虚幻中所带出来的,是他眼中深深压制下来的眷恋。
伊莱本来想唤一声,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从身旁走过的杰克身上带着来自柏棺之宫的潮湿气味,那是百年乃至千年没有见过日光的阴暗地带,没有日光与月光的混沌与黑暗,任凭再轰烈的圣光,也再也无法照拂到那处的任何角落。
伊莱静静跟在杰克身后,他知道杰克今晚又不会歇息了,这三天以来一贯如此,就像是有做不完的公务缠身,杰克平静的处理着政务的双目下,是一场孕育着暴风雨的波涛大海。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突然,杰克这样问到自己。走在甬道中的伊莱,想起了三天前的那晚,杰克曾这样问自己。
他略微踌躇了一下,本就一直在思索着要如何向他汇报这件事的同时,却不曾想杰克竟然自己提了出来,他很清楚,杰克在回到巴黎之前就一定已经得到了艾伦消失的情报,只是他没有想到,回到圣吉尔斯后的杰克,首先着手处理的是阿尔和蓝斯亲王的事情,而对于艾伦的事,则是丝毫未提。
仿佛是感觉到了伊莱的犹豫,杰克略微抬起眼目来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笔尖仍旧稳稳当当的落下在那张写满了文字的纸上,“怎么,你连这个也不清楚吗?”
虽然杰克只是在继续写着自己的文件,可伊莱的后背却已经薄薄渗出了一层雾汗,“不,臣不是这个意思。”
杰克忽然停下了笔,抬起头来双目一动不动望着他,曾有片刻的瞬间,伊莱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算了,没事了,下去吧。”
杰克的背影在甬道之中被无限拉长,两旁由晶石镶嵌在石头墙壁上的烛火正曳曳不断的投影在他身上,或明或暗,或近或远,一时之间,在杰克那里得到了不一样的色彩,反而变得越加模糊和重叠起来,以至于从一个烛火的影最终变为了三个烛火的影,不断增大的烛光在伊莱眼前头形成了一个晕开的光圈,将杰克的身影照射的越来越恍惚,令人无法完全睁开眼,就好像是泪眼朦胧般,透过着泪眼的光芒看向另外一个世界。
伊莱稍微眯了眯眼睛,想要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晰可确起来,却发现杰克已经走了很远,而自己的脚步却慢了下来,直到听见杰克已经离开地牢的脚步声,才发现自己已经停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已经不知多久。
在杰克踏出地牢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连心都舒了一口气,这倒不是因为蓝斯那边的事情,而是之后的一切……他想了一下方才的事,眉眼顿时一沉,嘴角向下撇去,接着朝自己书房走去。
莫伊陛下的柏棺,犹记得上一次看见它时,还是自己登顶王位的前一夜。
时光就这样没有声息的从自己身上溜走,可和悲哀的人类所不同,血族的殿下似乎永远受着众神的眷恋,所以即使过了百年甚至千年,还依旧能够保持着少年时期那股青春的模样。
杰克并不是有意想要来到柏棺之宫的,只是他太久没有来到地牢,在从蓝斯的狱牢前离开时,不经意间绕过了一条远路,可他早已忘记这条路便是通往柏棺之宫的唯一捷径,直到走到了柏棺宫的门口,他才坐实了自己的忧虑。他一直逃避的,想要加以忘却的地方,最终却以这种形式出场。
等他立在了自己父皇的柏棺前时,心脏的跳动似乎能够在一瞬内获得了永恒,这股被他曾不眨一眼而舍弃的永恒,此时此刻,又再次卷土重来,看着此时正沉睡着自己父亲的柏棺,他的内心不仅连一丝丝波动都荡然无存,反而拥有的,是前所未有的释怀与闲适。
他知道,是时候完成自己一直想做的一件事了。
没有经过长老院和议会的同意,而擅自打开血族国王沉睡的柏棺,是血族家法大忌中的大忌,杰克还记得很清楚,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有一个血族部落的分支王子,曾因为擅自打开自己父皇的柏棺,而受到了逐族的惩罚,被逐出本族的王子,虽不知究竟去了何方,但看着在自己手下开始渐渐有所动静的棺盖,杰克嘴角隐隐勾起了一丝微笑。
那位王子,现在正活的很好也说不定。
棺盖在杰克的控制下缓缓从柏棺上移开,从一开始只露出了半角的黑暗,直到吞吐出了半棺的混沌,杰克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眉眼之间,已经轻蹙了起来,面对着眼前的一切,他原本以为会有的毫无波澜,实际上已经开始在自己的眼底汹涌波涛。那股强劲的风潮卷起了大海浪花,不断拍打悬崖岸边,引起阵阵狂啸,被远天所控制的飞鸟,在这场风雨交加的血腥中,毫无留存。
当往昔的潮水再度朝我奔来,我本能的驱赶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妄图在这场角逐中侥幸取得胜利。可当我不断在前进的脚步中捡回了被自己亲手遗失的回忆,我才发现,其实万物的始作俑者,终究无非是你一人而已。
我万不可信此,于是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天的誓言,希望能在你的面前,找到你可以给予我的答案,虽我深知,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妄想从你那里得到的答案,已经被我聊熟于心。
“嗯……又想要换老师了呀,可这一位不是才刚换的吗,而且这已经是你换的第三十八个老师了呢,杰克。”
你的圣音,开始不断在我耳边回荡。
“可是,这也并不能怪杰克啊,谁叫我们杰克那么聪明呢,到现在为止,怕是已经学的比那些老师都多了吧。”
连同母后的一起,如雷贯耳。
“你先回去,换老师的事情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好了,但是这一次给你请来的老师,和别的普通家庭教师可不一样,你要用比平时认真千倍的态度,去跟随这位老师学习。”
你早已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包括之后的之后。
“请问是杰克少爷吧?”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你好杰克少爷,我就是你的新任老师,艾伦的父亲,理查德。”
直到那个人终于接近了我的身,我终于还是没能够发现,你从一开始的用意。
“你家可真大。”
我被你布好的棋手熟练的玩弄在掌心,却还是在如常的过着自己的少年,懵懂地看着这世界的一切。
“这些花都是真的吗?为什么只有红色的,而没有白色的呢?”
他的一切,我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辨,直到无法再更加仔细的辩驳,那记忆中的花朵,究竟是白是黑。
“你想出去玩吗?”
我无法想象,你是怎么看着这一切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可是我一直确信,你的沉睡,始终为我带来无可比拟的好处。
“为什么要叫迷森呢?”
“因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当今夜在我的手下,你的棺盖由我亲手挪开。
“有这么好看吗,迷森?”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无意间闯进去了,会有人找到我再把我救出来吗?”
“你傻啊,刚不是说了只要进去了就没人能出的来吗?”
“如果,只是如果而已,会有人去找我吗?”
我又再一次亲眼目睹了,你沉睡时残败的模样。
“我不知道,如果是如果的话,那么……应该会有的吧……”
是你,你曾亲手封印了少年时关于我和艾伦的一切记忆。
我们两的,每个人的,所有的,关乎彼此的一切。
“会有的……如果没有,那就只好我去救你了……谁叫你比我笨呢……”
可是你没有想到,因为“双戒”之力量,只有我一人,又再度重拾了过去的一切。
柏棺被完全打开,棺盖半浮在空上,杰克收回的手下,隐约浮现一人脸庞。
“父亲……”他颤颤念出这个名字,却显得那么不自量力,而又心虚无比。可眼中倒映出来的所有,却是那张面孔上的煞白,和因为长期沉睡,而造成的无息生命。
躺在冷棺内的人,仿佛是被这个世界摒弃的至宝,你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却也在被迫接受的感受着眼前的一切,你的儿,你的孩子,亲手撤去了你头顶上曾沉睡了世纪之久的棺冕,你无声的躺卧在那里,却对于此没有一点办法,只得任由着自己的孩子就如此般俯视着自己没有一丝血色的难堪容貌,直到他再度想起了你在他心中所存留下来的一切。
那肮脏的一切,不堪一击的一切,令人作呕的往昔,和无法释怀的记忆。
你在他那里最终变成了再也没有翻身余地之人,就如同并排陈列在一起的另一个沉默柏棺,无声无息的被寂寞所包围,这座地牢中的独有的冰冷和潮气,侵占着你们的身体,同时也吞噬了关于你们梦境的一切。
于是你们没有所剩,只留下了他容忍能够让你们留下的那些,除却冰凉的肉体和被冻结的精神,竟是什么都不曾剩下,也什么都不曾带走。
杰克就这么定定站了一会儿,甬道内呜咽的风朝此方吹来,令他后背汗毛竖起,在烛火的攻击下,被驱逐出境的阴瑟呜咽着离开。似乎是太久没有见到莫伊的原因,杰克看了许久,那张似乎快要被遗忘到真的要忘记的脸,此刻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也带着过去所有的伤疤和记忆一起席卷而来,他最讨厌这样,每每遇到一件事便能无边无际的联想到另外一件让他足以悲痛好久的事上面去,可这一次,是他不得以的选择。
他闭上双目,深呼吸后沉沉叹了下来,继而蹲下身去,单膝跪地,右手轻抚在莫伊陛下的头颅之上,那块仍旧存在的皮肉,还是完好无损的贴合在骨骼之上,如同活人一般,不论莫伊再沉睡多久,这是永不会发生改变的现实。
沉睡之后的血族,将永远保持着死亡时候的模样。
并不知杰克喃喃不断的口中说着什么,只是等反应过来后,墙壁上的烛火已经一溜烟的全部灭了个尽,被黑暗笼罩下的柏棺宫显得格外阴森凄凉,隐隐约约可听见杰克起身的声音,悉索擦响的衣料边角成为了这个宫中唯一活着的响动,他退至一边,等待咒语生效后,他的苏醒。
擅自开棺,还企图从冥府唤回已经不再弥留于现世的主人。
杰克突然兀自笑笑,被暗色吞没的微笑,虽看不清可却也显得如此冷彻透骨,他双目一回,移到了另一个横排并列存放的柏棺,目光一沉,再也从脸上找不到任何表情。
数分钟后,墙壁灯火倏地全起,亮度在超越了前者的同时,也曳曳摇晃,照的人眼微眯。
杰克盯着那棺,像是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被屏住和压制下来的呼吸,在同一时刻,成为了瞬间的永恒。
柏棺内刹那忽而伸出的人手,即使是带着无血无色的光泽,可几次有力的挣扎后,也渐渐拨开了杰克眼角迷雾。
是啊,你终于醒了。
“父皇。”
是借由我的力量,挣扎而起。
“杰克。”
此刻,汝已为吾臣,而吾为汝王。
“欢迎回家,我的父皇,莫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