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百家无姓2021-08-27 10:1210,119

  “有这么好看吗,迷森?”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无意间闯进去了,会有人找到我再把我救出来吗?”

  “你傻啊,刚不是说了只要进去了就没人能出的来吗?”

  “如果,只是如果而已,会有人去找我吗?”

  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可他明显在说完这句话后在等着我回答,即使不明确说出来我也能感受得到,此刻那两弯泉水中祈盼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是如果的话,那么……应该会有的吧……”

  可他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其妙的转过头来看着我笑,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好急忙掉头离开,朝城堡走去,但是脚步却沉重的出奇,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我整个人体的重量,像要在这片绵软的土地上踏下一个个足印,顺着他即将跟随的身影,为他指引前进的方向。

  “会有的……如果没有,那就只好我去救你了……谁叫你比我笨呢……”

  恍惚开门的瞬间,我望见他侧脸,微露的笑颜久久刻在我眼中,他也跟了进来。

  我本以为这样带着色彩的日子会如此般长久持续下去,夕阳带上了迷醉的微醺,黑夜升华也裹挟宇宙一半黑暗,白昼上空滑翔头顶的天际白云线,每一调色度都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真与幻。我每日在房间中等着他来,再与他一起在房中等着理查德抱着书本走进,短短半年时间内,理查德便已经成为了大人中我最为知心的朋友,而与此同时,我的成年礼也渐渐逼近,谁也不曾想过,我的成年礼会在这样一段一切顺利的时光中迎来。

  我从枯井中爬出,接住被上苍舍弃于我的希望,目睹手心捧起的光芒,想要带着它去往更远的他乡,虽然我自知,我也许还未搞清楚这希望究竟是什么,它到底对于我来说,是一件事,还是一个人。

  可当我越走越远,往日的深水沉溺在我身后一去不返,我想着渐渐离我远去的孤单与无助,带着满心的憧憬踏向满心憧憬的未来,不知还会有什么恩赐正在前方徘徊,等我到来。

  我开始渐渐明白,原来一个人改变起来,真的可以这么容易,能够让他彻底舍弃过往,投入现在,身为血族的我,每当不断徘徊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之际时,总能从中看到结局的惨痛,我将会继承父皇的王位,登上那级台阶,看到以前的我所从未见过的世界,万人的俯首称臣,换我一世保他们的平安。

  只是,走到这一步的我还尚未发觉,被紧捏在掌心的希望,正如流沙般慢慢散开,散落一地的带着色彩的足迹,是我再也无法回到的从前。我变了,而世界,也一直在改变。

  直到那一天为止,距成年礼还有半个月的光景,我见到了我的亲弟弟,父皇的另一个孩子。

  被叫做阿尔的男婴。

  如果说,潜藏在艾伦身体里的双戒之咒已经被西瑞尔解开了的话,那么正活在当下的艾伦,便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曾只属于杰克一人的人类了。

  西德尼,布鲁赫仇敌雷伏诺一族之主,而西瑞尔则是黑魔法血族卡帕多西亚之主。

  诚如西德尼当初所告诉亚瑟的那般,西瑞尔在试图解除艾伦身上的封印之时,艾伦在他意料之外的,又擅自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之下,将戒指又重新戴回了自己的指上,这令进行到一半的封印解除只在最终完成了一半的进度,而被迫保留下一半的存留有过去残存回忆的艾伦。

  那么最后所剩下的一半,便只是个空洞的无望的人类躯壳了。

  西瑞尔在其中注入了自己的想法和所寄托的希望,从那日血月当空之后的艾伦,已经全然成为了雷伏诺和卡帕多西亚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面对着逐渐收复了失地的杰克,或许只有他们才最清楚,结局的最后,艾伦所能够起到的作用,究竟会有多少。

  在我的主人告诉我,我是他的仆从时,我曾毫无疑问的接受了,事实上是,我所一直认为的,确实和主人所说的是相一致的。虽然我并不能完全记起自己的出生地和原本身份,但主人也并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些,我虽满怀疑问,可一旦看到主人的脸,我便能时刻保持清醒。

  这感觉就好像是我的身体里正藏有主人一半的灵魂,而主人的那一半灵魂,正在我的身体里寄存。

  我知道这听起来会显得十分荒唐,但至少到如今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主人留我在身边,其实也并不会和我多讲话,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静静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和另外一个熟悉的人谈话,那个人是西德尼。

  我并不是很了解西德尼的真实身份,但是依照主人对于他的态度来看,我想他的位阶并不会比主人低到哪里去,甚至于是,他和主人的关系,就如同主人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他们之间的谈论大多数只围绕着一个主题,我每每都会从每一句话中提取出一个有用的信息,而这个有用的信息,则大多都指向于血族。

  对这个字眼十分敏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了主人和西德尼的影响,而至于每次在他们的谈论中提及之时,我便会当即引出一身的冷汗,就好像他们提到的人物里面,有我所认识的重要的人,可我知道,这并不可能。

  我的第一次觉醒,是在狼族的主城堡,说是觉醒,也无非是主人将我从沉睡的混沌中重新找了回来而已,在重见天日的同时,我似乎正发着罕见的高烧,主人告诉我,这是由于混沌弥留所致,而我被他重新唤道现世的任务,就是去帮助他全灭血族。

  布鲁赫。

  我的身体里只有一半残存的混沌血液,依照主人的话来说,那些都是过去的我,在虚幻中所擅自编造出来的虚假记忆,这样一来,便解了我一大心头之患,我不会再遭受着那些依稀残留在脑海中模糊记忆的折磨,而为了这一点,我曾多次失狂,以至于误伤了主人,为了防止这一切再度发生,我自行做主,封印了残存在自己体内的所有模糊印象,从那之后,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的,好像就只有主人一个人的那一半魂灵。

  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我受命前往法国巴黎,去往那个名叫圣吉尔斯的城堡。

  这是我从混沌中觉醒后所领到的第一个任务,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也或许也会是我最后一次任务。

  从飞机上望下去,眼下便是被称作阿尔克拉的山脉,山脉连绵,从云端穿过,明明是一望无际的幽绿晦暗,却在映入眼瞳的时候,带上了雨雾的色彩。我知道,巴黎一向是多云且多雨的,地形方面来说,或许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做隐蔽的了吧,我盯着阿尔克拉山脉的某一角,就像是我曾经也到过这里一般看着,想象着进入山间以后的场景。

  被空气所不断吞吐的雨雾愈来愈重,浓烈到令人睁不开眼,即使是隔着一扇小小的窗户,阿尔克拉浓厚的雨气也依然能够折过透明的玻璃染湿你的眼眶。被推迟的血族的露日,对于他们来说,被视为众神的启示的转折,直到十一月的今天,也还是没有降临。奇怪的是,一向对此甚为忌讳的血族此次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据主人所说,那个名叫杰克的布鲁赫的殿下,会为了阻止露日的推迟,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

  杰克,我的任务中的中心人物。

  在飞往圣吉尔斯的路上,途径阿尔克拉,看着阿尔克拉山,我不经意间忽然念到了这个名字。十分遥远而又熟悉的名称,却在口边被念过之后,反而变得更像是一个简单的符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人物的众称。我曾花费数天时间,试图了解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可等我看过了所有和他有关的记录后,我却再也不想去接近这个人,甚至于是关于他的一切,我都再也不想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奇怪的心理究竟从何而来,我的主人也似乎看出了这一点,西瑞尔一向如此,对于仆从的心理,他经常能够十分准确的把握。可面对我无声的诧异,主人不仅没有给我过多解释什么,反而叫我继续接近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或许在主人那里,不,甚至于是在所有非血族部落那里,杰克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带来奇异现象的标志。

  这一点不仅是体现在我这里,也体现在了狼族那里。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颤,叫来了飞机上的侍从,要他们就近选择着陆点着陆。他们虽不十分情愿,可我毕竟身负主人所寄托的期望,也没人好明说什么。阿尔克拉的雨已经停了一半,这分明就不是露日能够降临的预兆,我暗自思索,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那些靠吸血为生的怪物存粮就不够分了。

  和圣教签署过新月誓言的布鲁赫,因为碍于新月誓言里的规定,除过露日期间外,不得在其余时间段里进行捕食活动,如此一般,想来那个布鲁赫的殿下之所以会为此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只不到一会儿的功夫,被通知来接送我的车子就已经抵达了山脚下,我一人在山间游晃了很久,很奇怪,很多路我闭着眼仿佛都能找到出口,可我对此没有过多在意,等车子把我送到了圣弗尔前时,我原先曾有过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一次在心底蠢蠢欲动起来。

  待我从车上下来之后,天空上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落无声,踩下去可以荡开一波波水花,圣弗尔莫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却夹带着老旧的陌生和令人畏惧的可怖。好像是看出来我有些踌躇,撑伞的仆从轻轻咳嗽了一声,问我是不是还要继续过去,我点点头,可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有另一半的我极力阻止着我接下来的行动。我在观察着这里的一切的同时,似乎也像是正在观察着自己。

  不是现在的我,而是过去的自己。

  碧朗咖啡的木屋开始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我从雨雾中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栋建筑的具体构造,视线却在经过那潭喷泉水池后停了下来。水池不小,可或许是由于天气的原因,没有向外发出水柱来,我多向前走了几步,凝睛看向水底,清澈水面之下,隐约有几个可以旋动的开关,来控制喷泉的大小和花样,忽然间,我的眼睛像是受到了雨气湿凉的冲击,在脑海中一副模模糊糊残存不清的画面浮现出来,那似乎也是同样差不多大小和构造的水池,被喷起来的漫天水花打湿了站在水雾中的两个人影。

  我有一个十分肯定的信息,那副画面中的水柱也是因为其中一个人有意触碰到了类似于这种的旋动开关,才忽然喷射起来,原本安静无声的画面,便在刹那间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可能是看见了我奇怪的神态,撑伞的侍从又轻轻咳了一声,我被拉回现实,而那副只在眼前残存了不到数秒的画面,也顿时荡然无存。

  侍从问我还是否要继续向前进去,我在水池边上站了一会儿,因在来之前便确定了今日圣弗尔是处于闭校状态,所以四下里此刻无论何处都没有半分人影。我摇了摇头,最后看了水池一眼,转身离开,就在经过一间小屋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对身旁人道,自己就先暂且住在这里了。

  他当然是十分惊异的,可见我神色之间平静镇定,便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被我交代嘱托了一些细碎事情,就驱车离开了阿尔克拉身下。

  我一人撑伞站在雨雾中央,这里下雨难道总是爱这样下的吗,一连数日,一日内断断续续一连数次,每次总是由小转大,又由大转小。我略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对这里的天气有所不满似的,转身便朝那间一看就是隔了好久都没有人住过的房间走去。

  如果是按照主人所说的那样,那个和我长相很相像的人,在从圣吉尔斯出走时,杰克已经离开了那里,前往别处去,那么这几天已经抵达圣吉尔斯的那位血族殿下,便应该会开始极力寻找那个人的下落才是。而基于这一点,圣弗尔便是最佳着陆点。因为有一个直觉影影绰绰告诉我,他和那个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这所学校里。

  对于自己的这个直觉,我一向没有过任何怀疑,或许就是因为得到了主人另一半灵魂的力量,以至于让我的身体里都存留了几分卡帕多西亚家族预言的能力吧,总之因为此,我在圣弗尔度过了为时三日的生活。

  这三天内,圣弗尔均处于闭校状态,依据我所获得的消息和推测,圣弗尔之所以闭校,也无非是因为露日不断被一再推迟的缘故,这所学校在世人眼里只是一所普通高中而已,可其中大部分的成员都是由血族构成,因为地处阿尔克拉山深处,多年阴雨的原因,基本上不会有多少人类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所学校里来生活,所以这里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血族成员的聚集地,或者更甚者,说这里是血族的一个基地分支也不为过。

  我怀着不甚平静的心情,在这所学校的一间保安室里等待了三天。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停顿在这里,只不过有一股莫名熟悉的味道,牵引着我留下在这里而已。虽然我已经亲手封印了自己那些残存的虚幻记忆,可即便如此,带有那些色彩的事物还是会在这个现世,引领着我一步步向它们走去。先开始我只会不断克制自己,妄想忽视脑海中所出现的一切,可事后我才发现,越这样下去,那些一闪而过的幻想只会更加喧宾夺主的侵占着我的思想,令我无法正常思考。

  就好像是另一半的我,正在企图反抗注入了主人灵魂的那一半躯壳。

  我呆呆的从室内看向窗外又下起来的浓厚雨色,那么那一半的我,又是装着什么呢,如果只有一半被注入了主人的思想,主人的灵魂,和主人对于我的期望,那么那一半的我,又该会是怎样呢。

  我不禁这样在心里问自己,可伴随着逐渐大起来的雨声,我的内心开始慢慢因为这个问题而焦躁不安起来,索性打开门走出房外,来到空荡荡的石地中央,阿尔克拉在我眼前被蒸腾的雨气盖住了一半颜色的幽绿,原本死寂一般的天空,继而被几声闷雷破开了不大不小的缺口。

  雨水倾灌,洗礼世界。

  死寂之后,更为死寂的世界,残存着生前最后紧握的一掌清泉。

  一阵车辙声后,我睁开了眼,看见那辆虚幻记忆中熟悉的黑色轿车,那双人影从车中走下,略微顿足后,朝此处走来。

  我心中忽而升起恐惧,想要后退,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都再也无法挪动自己那双沉如千金之重的双脚,只得在原地站着,站着,看着那张面孔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愈来愈令我悲伤。

  等他完全到我面前后,我终于敢完全睁开被雨雾蛰的生疼的双眼,可不知究竟是雨雾,还是和雨雾混杂在一起的泪水,只是在睁开后,看到那张脸的同时,略微张开的嘴轻轻道了声,“杰克……”

  他们初次相见之时,似乎也是个很明丽的天。那天空如明镜般悬挂在头上,仿佛随时都会要掉下来似的,花香时有时无,而蝴蝶却不见一个,这股清香闻着,倒是招引了许多的蜜蜂来,他素知那个人是不喜欢蝴蝶一类的昆虫的,索性连自己家这边的所有美丽蝴蝶,都一并赶了走,只留下了一些成群采蜜的锋,每日每日等着他来,就像是在等着另外一个要来的自己,那么真诚,真诚到已经快要感动了自己。

  又那么悲伤,悲伤到快要将自己折磨。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或许也还是不足以让那个人来原谅自己,可是对于一个还不足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要选择道歉的方法,究竟还需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全部的心意呢。他没办法不去理会这件事情,他只能随着日子的逐渐消磨,而感受到自己日益变得更加萎缩的心。那心脏长在他自己的胸腔,似乎跳动也开始越来越少,浑身上下每一块皮肉,开始逐步缺少一块地方,缺少了那个人,便是缺失了一切。

  他到最后所想到的办法,只能是白白的装作自己不在意罢了,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他既要瞒着别人看不透自己的心思,更要瞒着自己不去深入挖掘自己的心思,这么一来,他里里外外要提防的,便是这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人。有的时候这么想来,似乎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不再带有任何的信赖,彩色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底空洞里无止尽的黑白底片。

  “今天他还是不来吗?”他又说出了这句话了,查尔斯虽然是无意间听见的,可看见他这样,也免不了自己独自在心底里叹息一番,一直这样下来,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候杰克和那个孩子之间确实因为一件事情而大吵了一架,查尔斯本人虽然也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总体来说,他的小殿下气走了那个人,并且从那之后,那个少年也再没有来过圣吉尔斯。

  于是每日每日听到杰克自言自语般的说出这句话,也是无可厚非的。

  杰克趴在那个玻璃制成的大窗台上,从侧面角度望过去,阳光斜射而下,洒落他黑发,衬出皙白面庞,倒像是因为过度的思念,而变得分外苍凉。

  是从那个时候起,世界开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伊莱在侧身给正在用餐的杰克斟红酒时,快速的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坐在餐桌对面的艾伦,今晚的晚餐,又是一场无声的夜宴。他明明知道殿下本人对艾伦身上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微的改变,甚至于是灵魂上的扭曲,都深知的一清二楚,可却还是在自欺欺人,仿佛这样下去,就能永远假装不知道某些事依旧存在,假装自己能圈养的住他,更假装,自己能够保护的了他,殊不知其实从他离开圣吉尔斯前往芬兰的时候,艾伦,就永远不再能被他一人保护。

  他注定是谁也无法保护的了的人。

  几天以来,杰克对待他还和过去一样,对着他笑,看着他吃饭,陪着他睡觉,有雷声下雨时便从身前捂住他的耳朵,令他能安静的在自己怀中熟睡。每一分只对他一个人才展露的表情与神态,看在伊莱的眼中,都有如针扎。

  这已经并不再是对过去的眷恋,而是对谎言的放纵。

  他看着杰克就如此一般一日日沦陷在对方早已准备好的明眼陷阱中,可杰克本人却是丝毫没有任何防备,不,这防备并不是来不及准备,而是他根本别无选择,他选择了自欺欺人,在对自我的蒙骗中,来爱着怀里的那个人,想象着他可以和那个人一起,再度回到过去,完成以前所承诺但并没有完成的事,岁月即使流声无息,可在他一人的眼底,那如同被黑云卷裹,只剩下一汪暗灰色大海的无澜眼底,早已不知在何时沉默万年,从这一次驱车去圣弗尔将他接回,他便深知自己未来将会面对怎样的抉择。

  他们二人必死其一,而不论如何选择,死的,都会是杰克一人。

  斟满的红酒略微抖动了一下,溅到了杰克的衣服上,伊莱有些慌忙起来,连忙从一旁拿过毛巾替杰克擦拭着,杰克挥挥手,示意他无碍,却一句话也未出口,只是无事似的继续吃着盘里的饭,他从来不会养成爱于剩饭的习惯,虽然对于这个种族来说,饭根本起不到所谓的填饱肚子的作用,可作为布鲁赫从小的教导,这么一种食人类之食的素养,是对他们血族以适应世界的生活,而做出的合理准备。

  伊莱明明看见艾伦喝汤的汤匙在刚刚停顿了一下,可却连头也没抬,他不由得多望了他几眼,就像是要试图从这长长餐桌对面的那个人头顶上,发觉到什么能够令自己惊异的东西。那令他始终在意的东西,让一个灵魂都为之改变的东西,让殿下都为之沉沦的东西。

  仿佛是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目光,艾伦抬起头来朝伊莱看去,伊莱迅速的调转了视线,走到一边被烛光衬得暗色的阴影下,垂手侍立着,等待即将用晚餐的杰克。

  如果过去已经不可能在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么我希望,至少在你亲手将我杀掉之前,我能够再多像此般忍着痛,继续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你吃饭,烛光就这样掩映在你的脸颊上,和小时候一样皙白无比,却只是多了几分无奈的苍凉,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期待着这场无声的夜宴快些结束,而宴会结束之时,究竟是谁会离开,谁会沉睡,我虽心中有数,却无法对你开口。

  只得就这样假装眼前的你依旧是从前的你,不过问任何事,不得知任何的秘密,让你在我面前也变得和我一样,越来越沉沦,越来越无知,越来越无理取闹。

  伊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瞬间内停跳了一下,又即刻恢复了正常,一个不能再更为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

  那个人,好像还保留着自己一半的的记忆与人格。虽然那模糊的记忆与深爱过殿下的人格,已经被注入了七分的幻影。

  已经整整两个月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来过圣吉尔斯,连理查德都不再经常见得到了,杰克开始犹疑起来,这之间是否真的和自己的父王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前又渐渐浮出了自己和艾伦吵架时的场面,他是第一次从艾伦那里听到了对父皇带有侮辱性的讽刺话语,一时只急于忙着维护自己父皇的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话竟能够真的带着尖锐的刺,朝他那里飞去,艾伦在那以后没有再出现过,圣吉尔斯花园里忽然少了一抹身影,连同着所有的植被树木和花草,在他的眼中都丧失了一种奇特的生命力。他也只是整日的望着看着窗外,并无心学习,再者说,理查德也已经很久没来了,一开始只是短期的请假,到目前为止,竟是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想到这里,杰克的心里又泛起了嘀咕,他脑海中忽然涌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来到走廊后,他偷偷的透过门缝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后蹑手蹑脚的来到父皇办公的王殿跟前,当手指已经紧紧攥住了那柄金色的门把后,心脏竟然骤而停止,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直觉告诉自己,也许这一步,就再也无法和他相见,他知道这是这些日子来自己多疑的心理在作祟,可却又无法忽视这股强烈的带着痛感的直觉,直觉在他的脑中盘旋,逐渐掀起了波涛汹涌,而那片原本安静的潜伏在他眼底的无烟大海,此刻已经开始慢慢变得烟波袅娜起来,蒸腾的瞬间,已是万般彩华。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王殿的门口究竟就这么站了多久,只是感到背后已经被凉夜里的风吹拂的生出了一层清凉,月光的余晖就这么潋滟在他赤裸的足下,快要浸湿他的双脚。他低头看着微波潋滟的光,手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按下了那柄金色门把,悄无声息的开出了一个小缝。

  只是同时刻边开门边从门缝内透出的人影和人声,令他已忘记自己在干什么,在等什么,在偷窥什么。于是所有都是从无意识间转动了门把手后,才真正改变了他今后的生活与人生。

  “为什么要骗他?”伊莱在关上身后的门后,就这么不自觉的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在之后也并没有想到自己就能如此大胆的问他这个问题,他也并没有任何的感觉告诉自己,杰克会因为这句话而再次来一掌“伤痕”。

  杰克放慢了脚步,却并没有答话。

  “明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再在今晚处理了,那为什么还要为了躲他而来这里,是想要一个人呆着吗,是因为害怕在他的面前,连自己也都快要装不下去了吗?”

  是啊,你其实并没有任何非要回答我不可的义务,而我也深知,这些问题,只不过是我为了安慰我自己的心,才对你脱口而出的。

  伊莱对着杰克的背影略略颔首一下后,转身准备离开书房,在手指攥上门把手时却从身后传来了杰克熟悉的声音。

  “我没有骗他,我是在骗我自己。”

  伊莱忽然顿下了,紧攥把手的手心冒出了层层冷汗,不知道是因为攥的太紧,还是因为心已经凉了一半。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或许连明天都不知道该要怎么去见他。”

  “你可以选择放弃的,放弃过去的一切,也放弃已经被雷伏诺所掌控的他。”

  杰克沉默半晌后,微声低语:“你知道我做不到。”

  伊莱闭上眼吞吐了几口气,管理好自己的心绪后转过身来看着杰克的侧脸,本来就是张极其白皙的脸庞,此时此刻在这阴冷的月牙下,更显得尤为无光。

  “有什么办法可以除掉他躯壳里另外那一部分的灵魂与记忆吗?”

  杰克只是摇摇头,伊莱抿抿薄唇,他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可是事已至此,能帮到他的,或许只有自己。

  “还不能就这么下结论,等我去查一查之后,再来汇报给殿下吧。”

  伊莱这么说着,杰克已经将全身心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那眼眸深处是深深的不解与不安。

  “就算是去查,也查不到的,血族里从来没有这种先例,一旦被重新注入了携带有全新意志的灵魂与记忆,就怎么也复原不了以前的人格了,就算可以,也只是会变成一只傀儡。”

  “血族里没有这种先例,不见得其他种族那里不会有。”

  杰克忽然调转了那对藏有月光的眼,紧紧锁在伊莱身上,那紧抿的薄唇似乎已经快要渗透出丝丝血色,在那苍白无比的双颊上,开出一朵血红半掩的花。

  “臣还是会尽全力去想办法的,就算殿下不允许臣这么做。”

  “伊莱,你完全没有义务这样去为我而做,你明明知道……”

  “属下知道,”伊莱忽然打断了杰克的话,杰克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属下全部都明白,并且和殿下一样明白,殿下的一切都给予了那个人类,属下从未妄想得到半分,可是从殿下在那场血斗中救出属下来,属下的命就已经是殿下的了,所以臣从不会因为什么而抱怨殿下,即使是在那时就能料知到未来的结局,臣也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去牵上殿下那只朝臣伸来的手,因为对于臣来说,那是神的救赎。”

  在黑暗中,伊莱与普通血族无异的血瞳熠熠发光,如烛光投影在杰克的双眼中,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杰克看着他,仿佛二人之间的距离又再度回到那年那一晚那一时刻的场景,他伸出手去救他走出血泊,而他亦毫不犹豫的就那样百分之百信赖的握上了他冰冷而骨骼分明的手。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杰克忽的撇过了脸,沉声对他道,伊莱颔首后方退出门外,可留在屋内他眼前的那副场景,依旧未消未散,带着昔日色彩的涌动,跃过他脸颊,连带着那日王殿之前的一切,又全部浮上海面。原本平静的大海,在黑云的裹挟与压迫下,渐渐沉默着压抑了自己的天性,无可奈何中,竟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雷雨风暴。

  龙卷风,刮过海岸悬崖。

  “陛下要臣去做的任务臣已经完成了,理查德一家是在博德里克沙漠中被发现的,看样子他们已经在那里隐居了很久了,理查德夫妇二人在臣的手下毫无挣扎之力,臣已经安排人焚烧他们尸体而后撒在沙漠上了,只是那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还请陛下明示。”

  冰冷的只知道攥着门把的手心,汗濡湿了金色,在上面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汗渍的影。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吗。”

  “因为陛下的指令是在完全秘密中进行追杀理查德一家,所以除了臣和臣的属下以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当然,那些属下也已经由臣亲手处理过了。”

  明明双眼还只是看着足边月光,却如同快要被那月光所覆灭,继而全身心都葬在于此,混合着王殿内的声音与人影,一同将我的血肉包围,令我无法喘息,以至于头脑发昏发涨,逐步向前栽去,直到泪水打湿了我的脚面,我才终于发现,原来我已经闯入在了他们面前。

  莫伊看见忽然从门口栽倒进来的杰克,一时间愣了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杰克就那么脸面朝在冰冷的晶地上,而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从王座到那头,他依旧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滩从他脸颊上流淌下来的滚烫泪水。

  泪水在沾染到晶地上的潮气后变得湿冷起来。

  那个臣子在看到此番景象后立刻回头看向莫伊,面色上皆是慌乱与匆忙。

  “陛下,这该怎么办,殿下他……”

  莫伊摆摆手,虽脸色上镇定自若,可却是在强撑着自己安定下来,道:“你先下去吧,我会处理。”

  待那个暗影从杰克身旁走过,顿了顿后才又打开门从方才杰克闯进的那个门缝中消失在走廊外,一时间王殿内无比安静,死寂包裹着一切,从莫伊的眼中俯视而下,杰克却未曾试图想要从地面上爬起,而就是那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泪光可以偶尔折射出穹顶上的冷月倒映在莫伊的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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