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朔夜劫波
卖小丸子章鱼君2025-07-14 14:275,740

  欧翼故意让话语悬停在半空,像一把未落下的铡刀。他的目光,冰冷而缓慢地扫过船舱里每一张面孔,如同在审视陈列的标本。

  董四的眉头死死绞在一起,拧成一个粗糙的绳结,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重重地拍打着大腿,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其他人则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屏住呼吸,僵直地等待着那最终判决的降临。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他这才开口,声音低沉,仿佛每个字都浸透了船舱底部的浊水:“就是曹参军……遇害的那天。”

  “哦?”董四猛地抬起头,眼球浑浊,布满血丝,像是被人从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硬生生拖拽出来。他用力搓揉着自己的脸,指节在颧骨上留下几道深红的压痕,仿佛要搓掉一层皮才能确认自己的清醒。

  他的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艰难地吞咽一个卡在喉咙里的名字,最终只挤出一团含混的、带着痰音的咕哝:“王才子……不,王兄……不,王……”

  欧翼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冷笑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嘲弄。

  “就是那——”他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像钝刀在骨头上缓慢地刮擦,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他脸上,才将每一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空气:

  “十一月!十七日!”欧翼的目光陡然锐利如电,穿透舱内昏暗的光线,“诸位,怕是忘了那天头顶上,究竟悬着个什么东西。”

  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带着某种审判的意味,点过三人:“刘公子,你说‘借雪光抄经’。张郎君,你称冰面‘如映月华’。李掌柜,你更说‘月光下泛着青蓝’——”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像鞭子抽打在空气里,带着金属的颤音:“可冬月十七!那是朔日!朔日哪来的明月当空!”

  话音未落,三人的脸色如同浸了水的宣纸,瞬间褪尽血色,瞳孔因惊骇而骤然收缩。

  “倒是董四郎,”欧翼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湿冷的舱壁,发出笃笃的轻响,“寅时所见,只说东方‘泛白’,宵禁未除。这‘泛白’二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恰恰是朔日将尽、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真实天象!诚实得……几乎残忍。”

  欧翼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寒意瞬间弥漫开来,“其余三位,两个说月光,一个借雪光,偏偏都忘了——”

  他猛地一掌拍在摇晃的案几上,震得油灯火苗狂跳,“那夜!连半颗星星都看不见!浓云如墨!董四郎至少……没在这点上说谎,”他的目光扫过董四,“他确实,什么都没看见。”

  他倏地抬起眼,眸中寒芒如冰锥乍现。“不过……”他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柔,缓缓划过自己汗湿的脖颈。

  “在下这颗脑袋,似乎还能在这副腔子上多挂些时日。倒是董四爷您……”欧翼意味深长地停顿,船舱内只剩下风帆的嘶吼和雨水狂乱的拍打声,压迫着每个人的耳膜。

  “您这‘什么都没看见’的说辞,”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显得诡异而狰狞,“怕是不太经得起……各州府存档《月令》的白纸黑字吧?”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如刀,“毕竟……纵是百炼的精钢,绷得太紧,也有‘铮’一声脆断的时候。您说……是不是?”

  董四眼中猛地爆出一簇凶光,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狠狠瞪向欧翼,却见对方也正似笑非笑地回望着他,那眼神深不见底。

  他胸腔剧烈起伏,从喉咙深处喷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笑,挤出讥讽:“王先生说了这许多,唾沫星子都快把船淹了,可有一字、一句、一个屁!能证明你自己不是剁了曹兄脑袋的凶手?!”

  欧翼闻言,竟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衣袖褶皱,动作从容得令人心焦。“董四爷说得在理。”

  他慢悠悠地踱到那张湿漉漉、布满水痕的案几前,手指轻轻点向那封同样被洇湿的伪造书信,“这封……拙劣的冒名信,用的是最下等的市墨。”他指尖捻起一点纸屑,仿佛在品尝毒药的滋味。

  突然,他猛地拍案而起!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声音骤然撕裂了船舱的压抑,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的、岩浆般的悲愤:

  “谁人不知!我太原王氏——”他的手指死死抠住案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惨白,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只用祖敏大师亲制的漆烟墨!那墨!以千年古松烟、入金粉、和麝香,经百日捶打,历九转窖藏!岂是这等皮胶熬煮、烟灰拌和的下贱货色可比!”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瞳孔深处似乎有炭火将熄未熄的红光在跳动。他猛地指向董四的鼻尖,那根手指如同淬毒的标枪:

  “更妙的是!王勃,不!是在下!”他的声音陡然哽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挤出后续,“去年!九月初三!就已自长安启程赴交趾!就算一路住的是官驿别馆的上房,那些荒山野岭、鸟不拉屎的驿站难道就不留宿?你但凡!去翻翻沿途州县的‘过所簿录’!哪怕只翻一本!”

  欧翼整个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仿佛随时会散架。袖中那卷《平台秘略》的手稿终于滑脱,“啪”地一声掉落在潮湿的舱板上。他死死盯着那几页被水渍浸染、墨迹洇开模糊的纸页,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与绝望:

  “你……董四……你……草菅人命……” 那股支撑着他的、熊熊燃烧的愤怒之火,仿佛瞬间被冰冷的绝望浇灭。

  为何如此绝望?那是一种灵魂深处的撕裂。他脑中翻涌着精确的星图、冰冷的驿站簿录、可被验证的墨痕——这些属于一个抽离的、近乎冷酷的审视者。

  可胸腔里撞击的,却是王勃的孤傲、王勃的屈辱、王勃对父亲沉疴的牵念。两种截然不同的“知”在他体内冲撞,一种如刀锋般锐利清晰,另一种却如这舱底的浊水般沉重粘稠,几乎要将“王勃”这个存在本身绞碎。

  欧翼身躯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垮了他。巨大的寂静,如同实质的棺木,将船舱紧紧包裹。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缓缓地、如同关节生锈的木偶般蹲下身。冰冷、湿黏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过纸页上那片被水渍晕染开的、模糊扭曲的字迹——“孤臣者,骨似苍松,经霜愈劲。”

  在这一刻,冲突奇异地暂停了。指尖触摸到的,是“王勃”留在纸上的风骨。那被水洇开的墨迹,不再是冰冷的证据符号,而是穿越百年的孤愤与坚守。

  属于“欧翼”的精密推演,与属于“王勃”的满腔文心,在这片被泪水(无论来自谁)打湿的字句上,短暂地、痛苦地达成了和解——它们共同指向一个被践踏的真相,一种被湮没的傲骨。一种更深沉的悲怆取代了绝望:

  原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竟需要同时献祭“自己”的骄傲与深情。

  一滴水珠,沉重地砸落在那个“孤”字上。是船舱顶棚渗下的雨水?是他眼角滚落的灼热?抑或是……百年前那位天才诗人王勃,穿越时空的冰冷泪痕?无人能辨。

  董四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如同生铁,额角暴凸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像染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欧翼身上,嘴唇剧烈地抽搐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一旁的刘治,早已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冰冷的席上,两腿控制不住地剧烈哆嗦,膝盖骨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想站起来,喉咙里却只挤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

  张九头上的官帽猛地一歪,束发的玉簪“叮”地一声脆响,坠落在木板上,弹跳了几下,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最终滚到了欧翼的脚边。

  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歪斜的帽冠,脚却重重地撞在桌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他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那根滚落的簪子。

  唯有狂风撕扯着船帆,发出刺耳的“呼啦——呼啦——”声,以及雨水疯狂拍打舷窗的“噼啪噼啪”声,在密闭的舱室内反复撞击、回荡,如同无数恶鬼在耳畔尖啸。

  油灯的火苗在穿舱而过的阴风里疯狂摇曳、挣扎,将众人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在斑驳的舱壁上,光影晃动,如同上演着一场诡异无声的皮影戏。

  李继平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他慌忙用宽大的袖子死死捂住嘴,肥胖的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起伏,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却怎么也止不住那从胸腔深处喷涌而出的、带着痰音的闷响。

  欧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子,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他的目光,冰冷而疲惫,再次扫过舱内众人那惊惧、扭曲、死寂、强装镇定的各异面孔。

  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被狂暴的风雨声彻底吞噬:“听见了吗?这风雨声里……是他在哭……” 这哭声,既是曹参军的冤屈,也是此刻他灵魂深处两种“知”碰撞后残留的、无法言说的回响。

  董四那双凶狠如狼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刮骨钢刀般在李继平汗如雨下的胖脸和刘治惨白哆嗦的脸上来回剐蹭。

  李继平额头上的汗珠汇成小溪往下淌,浸湿了鬓角,手指神经质地揪扯着身上那件早已皱得不成样子的锦缎袍子。

  刘治竭力挺直腰板,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但那微微颤抖的嘴角和不断上下滚动的喉结,像泄露的堤坝,暴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恐惧。

  张九终于弯下腰,捡起了脚边的玉簪。他动作僵硬地扶正了头上的官帽,帽檐下的双眼却死死地盯着脚下湿漉漉的舱板,仿佛那木头纹理里藏着救命的符咒。他的右手,却用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地按在腰间,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欧翼缓缓地挪动脚步,湿透的衣袖沉重地垂下,残余的雨水沿着袖口滴落在甲板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像某种倒计时。他苍白的脸上,那抹疲惫的笑意如同薄冰,随时会碎裂。他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却又透着死亡的寒意,在空中划过一个虚无的弧线:

  “诸位,”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毒的针,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说来也真是……命运弄人……”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这句话里的残酷意味,“那个……杀害了曹参军的凶手……”

  那根在空中划动的手指,猛地、毫无征兆地停住,带着千钧之力,直直指向舱中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就在我们中间!”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斧般撕裂了漆黑的夜空,瞬间将船舱内照得亮如白昼!也在一刹那间,将每个人脸上那毫无血色的惊骇、恐惧、绝望和……一丝隐藏的疯狂,暴露无遗!

  李继平肥胖的脸颊肉剧烈抖动,像案板上的肥肉突地乱跳。刘治的指甲深深抠进了舱板木屑里。张九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双眼在电光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扭曲的期待。

  而董四,则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死死盯着欧翼那根如同命运判决般的手指,嘴唇翕动,似乎要将某个名字连同血肉一起喷吐出来!

   欧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霉味、汗味和血腥味的浑浊空气,仿佛要将这令人作呕的气息融入骨血。他不再看身后那些形同鬼魅的面孔,径直走向那扇在风雨中呻吟的舱窗。猛地,他用力推开了窗户!

   “呼——哗啦——!!!”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豆大的雨点,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弹,瞬间狂暴地灌入舱内,劈头盖脸地打在每个人身上。众人猝不及防,齐齐打了个寒颤,湿冷的衣物紧贴皮肤,寒意直透骨髓。

   冰冷的雨水顺着欧翼的脸颊、下颌、脖颈肆意流淌,他背对着众人,像一尊浸在暴风雨中的石像,声音低沉而沙哑,穿透风雨:

   “诸位,让我们……从头理清这桩命案的……每一根线头。”他抬手,粗暴地抹去脸上纵横的雨水,眼神在窗外无尽的黑暗中变得无比幽深:

   “上元二年,九月初三,”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太原王氏的子弟王勃——”他嘴角再次泛起那丝苦涩的自嘲,“也就是在下,也就是那个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王子安,自长安启程,远赴交趾……省亲。”

   欧翼的眼前,模糊地浮现出一位老人慈祥而疲惫的面容,那是在风暴中唯一残存的温暖碎片,让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十月二十三,在洪州滕王阁,作赋之时,遗失了一支……刻有家族徽记的狼毫笔。”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湿冷的窗框上划过,仿佛在触摸那支遗失的笔。“此后继续南下。若我方才所言为真,”他的声音陡然转冷,“那么至冬月十七日案发之时,我早已……身在千里之外。” 这“若”字,像一枚淬毒的刺。

   他猛地转过身,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下颌线不断滴落,在脚下积起一小滩水渍。“现在,让我们看看……十一月十七日这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张湿漉漉的脸:

   “申时(15:00-17:00),李掌柜,”他看向那个仍在微微喘息的胖子,“你在城南米行核账,账房老周——全程在场。” 他强调着“全程”二字。

   “戌时二更(19:00),”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刘治,“刘公子,你自称在书斋——借雪光抄写经文,听见漕渠传来……如似响雷的冰裂之声。”

   “戌时三刻(19:45),”他又看向李继平,“李掌柜,你又说核账至此时,听闻漕渠冰裂声……如‘碎玉迸裂’。”

   “亥时初(21:00),”欧翼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刻度尺,“你闭店归家,途经漕渠时,声称看见——‘月光下冰面泛着青蓝’。” 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细节,都像冰冷的齿轮,开始咬合。

   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如同石雕般的张九:“而与此同时,张九,不,张郎君。” 他刻意纠正了称呼。“您在将作监整理文书……直至亥时初(21:00)。随后,同王主簿巡察漕渠,声言冰面——‘平滑如青玉’。归途,还特意注意到……李掌柜的米行,灯火未熄。” 他点向桌上那封被雨水浸泡得几乎软烂的伪造书信。

   “根据河南府仵作的推断,”欧翼的声音陡然变得毫无感情,如同宣读判决,“曹参军死于酉时至戌时之间(17:00-21:00)。但这封所谓的‘王勃’约见信上,”他手指重重敲在信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约定的时间却是——亥时三刻(22:45)!地点是丙字窖!一个……他根本不可能在的时间!”

   “子时(23:00),”欧翼转向董四,那个一直用凶狠目光试图撕碎他的人,“刘公子称焚经时被巡夜武侯喝止,火光映红院墙。”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锁住董四,“而董四郎你……当日整日在恒大赌坊,直到次日寅时(3:00-5:00)才归家。归家途中,发现漕渠冰面上……有深达三寸的车辙印痕,还夹杂着……黍米的碎粒。” 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冰冷的指向性。

   他最后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一张在风雨飘摇的船舱中惨白、扭曲、惊惧的脸:“次日辰时(7:00-9:00),你们几人随官差同去含嘉仓,都是在丙字窖窖口门外,看到的曹参军尸体——头内脚外,倒在窖内东南角。”

   他微微前倾,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甲板上,“我说的这些……当日之事,可有……半点差错?”

   舱内一片死寂。绝对的死寂。连狂风的嘶吼和暴雨的鞭笞,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精确到刻、冰冷到残酷的“劫波刻度”冻结了。

   每个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如同被瞬间浇铸的蜡像。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徒劳地跳动,映照着他们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那被步步紧逼、无处遁形的绝望。

   那“劫波刻度”不仅是时间的标尺,更是欧翼以理性为刃,剖开混沌现实的努力,是他体内那场无声风暴暂时平息后,所凝结出的、足以刺破谎言的冰凌。

   冷的真相,如同舱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水,正汹涌地灌进来,要将所有人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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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诡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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