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寒渠诡证
卖小丸子章鱼君2025-07-15 16:513,298

   欧翼的手指无声地划过那支剔红云鹤狼毫笔的杆身,族徽的纹路在指腹下留下冰冷的触感。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船舱里沉闷的空气。 

   “《滕王阁序》落款十月二十三。若有‘过所簿录’为证,冬月十七,王勃就在交趾。”他抬眼,目光缓慢地扫过每一张脸,捕捉着细微的动摇,“这支笔,从洪州到洛阳,十四天,足够了。” 

   视线最终落在那封伪造的信件上:“曹参军死在寒冬。若非天时反常,这信上的霉渍从何而来?何况,”他嘴角扯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轻蔑的弧度,“我王氏,会用这等劣墨?” 

    

   他转向另外两份证词,语气里淬着冰:“李掌柜说戌时三刻,漕渠冰裂如碎玉;刘公子却说戌时二更,冰裂如春雷。三刻钟内,同一段冰面裂开两次?不到一个时辰,” 

   他顿了顿,目光如针般刺向张九,“张郎君巡查时,冰面就愈合如初了?”他忽然向前一步,逼近张九,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最荒唐的是,诸位似乎都忘了,冬月十七,是朔日。那天夜里,根本没有月亮。” 

   指尖轻轻叩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李掌柜所谓的‘月光映冰面’,刘公子的‘借雪光抄经’,全是无稽之谈。”他略一停顿,目光掠过张九略显苍白的脸,“至于张郎君的证辞……” 

   欧翼没有等回应,径直说了下去,引用的典籍条文如同冰冷的刀锋出鞘:“《大唐六典·诸司公器制》:兵部灯笼,玄色,玄武镇北;吏部红灯笼配紫缣绦,朱紫登科;礼部黄灯笼配红缣绦,黄正红和;” 

   他目光锐利地盯住张九,“将作监,白垩营构,黄法天工。依制,白灯笼配黄缣绦。你看到的冰面‘平滑如青玉’,不过是灯笼映在冰上的反光。” 

   船舱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呜咽的风雨。欧翼看着他们,那些急切求知的眼神深处,不安和恐惧如同水底的暗流,无声涌动。他面无表情地合上被雨水模糊的舱窗,隔绝了最后一点天光。他指向桌面上那张被雨水晕染、图案模糊的图纸。 

   “麻烦张郎君,重画。”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张九深深看了欧翼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他沉默地起身出去,很快带着笔墨返回。俯身,凝神,笔尖在粗糙的纸上重新勾勒。洛阳城的轮廓,蜿蜒如银蛇的漕渠,在墨迹中一点点复活。 

   “请各位,在漕渠边标出你们当天所在的位置。”欧翼的声音低沉,像在宣读某种仪式。 

   墨点,一个一个,落在图纸上,像凝固的血迹。李继平、刘治、董四……他们执笔的手或稳或抖,留下各自的痕迹。 

   欧翼长久地凝视着图纸,仿佛要从那些墨点和线条中榨取出隐藏的真相。突然,他的指关节在图纸上某处重重一叩。 

   “看。”他指尖移动,在三个墨点之间划出无形的线,“将作坊、刘宅、米行,三点成犄角之势。刘宅与米行隔水相望,将作监将含嘉仓围在中央。”他的指尖停在米行和刘宅,“米行距漕渠一坊,刘宅,两坊之遥。”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李继平和刘治。 

   “有趣的是,李掌柜,你在戌时三刻,听到一坊之外的漕渠冰裂,声如碎玉;而刘公子,”他转向那个一直显得怯懦的书生,“你在戌时二更,远在两坊之外,却听到了如春雷般的冰裂巨响?”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过去,“为什么离得越远,听到的声音反而越响?越清晰?” 

   李继平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桌面上。 

   刘治嘴唇哆嗦着:“许……许是我记错了时辰……” 

   “不。”欧翼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低笑,“刘公子整日抄经,方才我问你抄经日期,你脱口而出‘是十七,辰时二刻始’……如此精确,岂是健忘之人?” 

   董四浓眉拧成一个疙瘩,粗声问:“这也能作准?” 

   欧翼闭上眼。王勃记忆中的《洛阳水经注》字句冰冷地浮现:“漕渠前身,隋代通济渠,两岸多空心砖砌旧河道。”那文字描绘的是尘封的砖石遗迹。

   与此同时,一种截然不同的、仿佛来自虚无深处的洞见——关于声音如何在幽闭的空间里奔走、回荡、叠加为巨雷——清晰地映照出来。

   这洞见如此锋利,仿佛能切开眼前的一切迷雾,却又如此陌生,像来自另一个灵魂的呓语,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两股知识在他脑海中如流沙般搅动、碰撞,一些清晰,另一些却在无声湮灭,如同暗流卷走浮沫。他感到一阵细微的眩晕,似要溺毙在这记忆的交界。猛地,他用指甲掐进虎口,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了混沌,锚定了“此刻”。 

   他睁开眼,眸子里寒光凛冽,声音斩钉截铁,将那道危险的洞见强行纳入眼前世界的规则: 

   “诸位明白了吗?刘治的书斋底下,必有暗道通向漕渠!故,《墨子·经下》云,‘远音借壁先达,近响因碍后闻’!” 

   地质的智慧告诉他,声音在密闭的通道中反射、聚合,足以让远处微弱之声变得惊人。他快步回到图纸前,食指如刀,狠狠戳在刘宅的位置。 

   “书斋底下,不是风口,就是出入口!”他倏然转向张九,语速加快,“张郎君提过,曹参军抱怨‘案子牵扯甚广’;李掌柜方才也说了,”他冰冷的目光如刀片般刮过李继平惨白的脸,“含嘉仓的粮食‘总对不上账’。” 

   李继平刚捡起来的翡翠扳指,“啪”地一声轻响,在他指间裂开一道细纹。碎玉的粉末簌簌落下,沾在他华贵的锦袍上,格外刺眼。 

   “太宗朝有明旨,”欧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回洛仓存旧粮、枪械!含嘉仓储新粮、弓弩!回洛仓远在八十里外,”

   他手指猛地指向李继平锦袍上沾染的玉渣,又倏地指向图纸上漕渠边董四标注的位置,“可董兄在冰面车辙里,发现了这个——陈年黍米!” 

   他捻起指腹上沾着的一点玉粉和想象中的米屑,轻轻洒在图纸上含嘉仓与漕渠的连接处。 

   “后面的事,”欧翼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带着更深的寒意,“还需要我多说吗?” 

   张九的头猛地转向刘治,眼神锐利如刀,之前的温和荡然无存。董四更是虎目圆睁,震惊和愤怒在他脸上交织,几乎要喷出火来。李继平像是被烫到一样跳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刘治,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于撇清而变得尖利扭曲: 

   “是他!肯定是他!是他偷换了官粮!” 

   刘治缓缓抬起头。那一瞬间,他脸上所有怯懦、温吞的神情都消失了,像面具一样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眼神像淬了毒的蛇信子。他嘴角慢慢向上勾起,形成一个诡异、甚至带着几分玩味的讥笑。 

   “李掌柜,”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带着砭骨的寒意,“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嗯?” 

   董四的佩剑“铮”地一声出鞘半尺,寒光直指刘治的鼻尖,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曹兄……曹兄是不是你害的?!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你……你们……”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那夜冰面上异常的车辙和散落的黍米碎粒,瞬间在脑海中无比清晰。 

   舱外的雨,不知何时已从狂暴的倾盆变成了绵密的丝线,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舷窗。风声也低了下去,呜咽着,像一个耗尽力气哭泣的孩子,渐渐归于沉寂。 

   船舱内陷入一片死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海水的咸腥、灯油的焦糊味,还有众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汗与恐惧交织的气息。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清晰可闻。墙壁上,油灯的火苗终于不再跳动,投射出僵硬的、巨大的黑影,像蛰伏的怪兽。 

   董四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刘治,从牙缝里挤出低吼:“说!是不是你杀了曹兄?!” 

   刘治纹丝不动地坐着,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丝毫未减,眼神阴鸷地回视着董四。那份镇定,那副掌控一切的姿态,与之前判若两人。 

   李继平的眼珠像受惊的老鼠,在董四和刘治之间惊恐地来回转动,额头上的汗珠汇成细流滑下。 

   张九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冰冷而直接:“如果欧兄的推断无误,那么曹参军正是因为发现了……你们的勾当,才被灭口的?” 

   “绝对没错!”李继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跳起来,指着刘治歇斯底里地尖叫,“快!快把这贼子扔下海!给曹参军偿命!” 

   刘治闻言,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那笑声在死寂的船舱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嘲弄。 

   “李掌柜倒是心急得很啊……”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动作优雅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如毒蛇般缠绕住李继平,“不如……先说说你自己?你那米行地窖里,到底堆了多少含嘉仓的粮食?嗯?” 

   最后一个尾音,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地砸在每个人心上。那一刻,欧翼感到脑中喧嚣的两种回响——来自不同世界的回音和眼前的刀光剑影——似乎找到了一个冰冷而沉重的交点。

   他静静地看着,看着猜疑的牢笼轰然紧闭,将所有人困在其中。幽暗的船舱里,真相的刀锋既劈开了迷雾,也斩断了退路,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结局在无声酝酿。

  

  

继续阅读:第九章 尺影测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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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诡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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