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南海孤舟
卖小丸子章鱼君2025-07-10 17:413,623

   仪凤元年,仲秋,南海。

   咸腥的风裹挟着凝滞的海雾,蛮横地冲击着“长风号”紧绷的帆布,发出持续的、低沉的呜咽,如同困兽的哀鸣。舷边的银鸥被惊得四散,叫声尖锐地撕裂潮湿的空气。

   王勃背对狭窄、散发着霉腐气味的舱室,身形倚着蚀裂的船舷窗框。视野所及,只有无垠的靛蓝。那蓝,深得近乎墨色,贪婪地吞噬着光晕与边界。

   天际尽头,几道黑色的羽翼贴着狰狞的浪尖疾掠,翅尖在深色海面划开转瞬即逝的白痕,随即被翻涌的暗涌无声抹去。

   交趾省亲归途。数月跋涉与南国湿瘴的刻蚀,清晰地浮现在他脸上:颧骨带着旅途的风霜微凸,眼下沉淀着疲惫的青灰,如同冷却的炉烬。

   月白色的襕衫上,南国特有的浓重湿气,析出盐霜悄然凝结,像是覆盖了一层不祥的、微咸的薄雪。

   初离交趾时那如潮汐般翻涌的归乡雀跃,此刻,面对这片仿佛凝固了时间的苍茫海天,一丝刺骨的惘然,却如同深水中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心头,缓慢收紧。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腰间。那条温润的玉带,那是冠礼上父亲郑重交予的物证,此刻,却重若千钧,如同无形的镣铐。袖筒内侧,一卷桑皮纸紧紧地贴合着小臂的皮肤,透过薄薄的织物传来微微的硌痛。

   那是三易其稿、饱含心血,却如同弃履般被朝堂重臣随手掷入故纸堆的《平台秘略》。

   纸上“勿疏小善,方恢大略”八字,似乎残留着落笔时的温热墨意,更多传递出的却是被轻蔑践踏后的滞涩。纸卷的触感,像一块尚未冷却的烙铁,灼烧着被拒斥的理想。

   毫无征兆地,滕王阁的秋景带着喧嚣的色彩和声音闯入脑海:熔金的晚霞、掠过江面的孤鹜、阁内鼎沸的人声、都督阎公那虚伪作态又强作的礼让……他挥毫泼墨间成就的千古绝唱《滕王阁序》……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那曾是他写给自己的、如同箴言般铿锵有力的句子。此刻,这文字却在心底无声地洇染开来,蔓延成一片苦涩粘稠如毒浆的沼泽。

   手指无意识划过行囊,触碰到母亲缝制的素色内衣,洁净的皂角清香幽幽溢出,细密的针脚如同寒夜中孤寂的星光。然而,当指尖不经意间探向行囊深处,碰触到底部那方阴寒坚硬的长方体时,一股莫名的、彻骨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象牙印章。刻着“太原王子安”。

   它曾在无数飞扬跋扈、才情倾泻的诗稿上留下殷红的印记,是才华与身份的标记。此刻,它却像是刚从南海最深的海沟里被打捞上来的玄冰,冻得他指尖瞬间麻木。

   他猛地推开狭小的舱门,渴望冲散肺腑间那污浊腥气的窒息感。

   路过那只陈旧沉坠的樟木书箱时,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停滞下来。手指有些僵硬地探入箱中,在散乱的书籍与卷轴间摸索,最终抽出了一份泛黄的宣纸手稿。

   是《滕王阁序》。舷窗勉强挤入的微弱天光,恰好落在一行墨字上: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曾经饱满润泽的墨色,在昏暗中晕开的纹路诡异地扭曲着,竟让他无端联想起当年满座宾客惊叹时瞪大的眼睛——那眼神深处,空泛而浮夸。

   那支笔……祖父遗下的剔红云鹤狼毫。书写“秋水共长天一色”时,它曾在腕下灵巧流转,笔杆上象征太原王氏的雀纹印章清晰夺目。然而,序文墨迹未干久矣,它便不翼而飞。

   兴许是被某位痴迷他墨宝者悄然“珍藏”了?这个念头掠过时,他按在书箱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短暂停顿了一下。失物的怅惘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得意悄然滋生。这细微的情绪像一滴墨落入清水,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甚至……带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就在这时,眼前所有微弱的光线,被一个骤然降临的巨大黑影完全吞噬了。

   来人无声地矗立在狭窄的舱门口,像一堵凭空拔起的铁壁。身量异常粗壮,一件磨旧褪色的褐色风氅罩在玄色劲装之外,下摆在海风的撕扯下猎猎作响,如同一面不祥的战旗狂舞。

   他下颌轮廓如同被锋利的斧刃直接劈凿而出,棱角分明得带着非人的生硬质感。

   一双眼睛,如同在暗夜丛林里锁定了目标的食肉猛兽,锐利、鹰隼般刺骨,毫不掩饰地上下扫视着王勃,那目光如同带着倒刺的利刃,每一寸扫过都带来被审视、被剥离的刺痛感。空气中,似乎弥漫开淡淡的铁锈与微咸腥膻交织的气味。

   王勃的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冻彻骨髓的手攥住。近乎本能地,他将握着的手稿瞬间藏向身后,身体则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脚踝猛地撞上堆在角落的木箱,发出沉闷而空洞的钝响:

   “咚!”那声音敲打在凝固的空气中,异常刺耳。

   “阁下可是王勃?”来人的声音如同两块粗糙生铁在砂石上相互刮擦,粗粝、锈钝,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荒野杀戮的戾气。那横眉倒竖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会喷出淬毒的火焰。

   王勃强迫肺部吸入一口带着海腥的黏腻空气,双手在背后暗暗捏紧,指节泛白。面上尽力维持着旧日文士那份习惯性的、略显疲惫的从容,颔首道:“正是在下。不知足下是?”

  声音刻意压平,竭力保持着文弱书生的镇定,但后背紧攥纸页的指尖,却泄露了无法抑制的微颤。

   对方腰间佩挂的长剑剑鞘上,磨损的铜饰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残光,那是长期浸染在血肉横飞之地,才会凝聚成的阴煞之气。

   “董四。”名字像块生铁疙瘩,被不带一丝温度地吐出来,砸在地上。他语气生硬如铁,目光却锋利如庖丁之刀,毫无情感地审视着王勃,仿佛要一层层剥离掉皮囊,直刺灵魂深处。

   “久闻王才子大名。尤其那篇《滕王阁序》,当真是……名动天下。”最后四字,带着刻意的拖长,字字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讥讽和冰锥般的恶意,精准地刺入王勃的眉心一寸。

   王勃将手稿更紧地护在身后,似乎想以此隔绝那令人不适的审视。另一只手有些僵硬地整理了一下被风扰动、略显凌乱的衣襟,动作带着一丝极力隐藏的生涩。

   “董兄谬赞。不知拦住在下,所为何事?”袖口在整理过程中,不经意擦过对方覆盖着褐色硬皮护腕的手臂。那护腕边缘,几点干涸的、呈现暗褐色的凝固痕迹,如同早已冷却的焦油,让他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椎。

   董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带着回音的冷哼,粗壮的身躯猛然向前踏出一步。那骤然膨胀的压迫感如同实体重锤,塞满了本就狭促的舱室,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

   王勃喉头一窒,几乎感到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了脖子。“所为何事?”董四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一块沉坠的铅锭闷雷,狠狠砸在王勃的耳膜上,激起一阵嗡鸣:

   “王才子做下的‘好事’,自己心里莫非没半分分量?堂堂的太原王氏子弟,竟能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连骨头缝里都觉不出羞耻么?”每个字都带着尖锐的芒刺。

   王勃眉头猝然锁紧,那无形的重压将他逼得又后退半步,脊背贴上阴湿的船壁:“董兄此话何意?在下远在交趾瘴疠之地,与兄台素未谋面,谈何‘好事’?更遑论伤天害理!”

   一股被当众羞辱的愤懑和文人的清傲在胸腔里猛烈冲突,他素日笔下那些吞吐山河的宏大抱负,此刻竟被眼前这个如玄石雕塑般、浑身散发着血腥戾气的粗鄙武夫如此刻毒地践踏污蔑。

   “素未谋面?”董四的目光死死钉在王勃脸上,如同即将行刑的刽子手最终确认镣铐的锁孔,冻彻骨髓而专注得令人发毛。

   “休要装疯卖傻!你以为逃到这南海尽头,躲进交趾那虫豸横生的蛮荒之地,就能将罪孽冲刷干净?”

   他眼中兀地爆出猛兽欲噬前凶戾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本就吱呀作响的狭窄船舱四壁都在嗡嗡发抖,“今日!我便要为屈死在你手中的兄弟——讨回一份迟来太久的血债公道!”

   海风忽地加剧,发出尖利的呼号,像无数滑腻的海蛇撕扯着王勃被冷汗微微濡湿的衣袂。他握着手稿的手指,僵硬如玄铁。那些曾为他带来洛阳纸贵、万众追捧的文字,此刻竟沉坠冰冷得如同死刑判决书上的镣铐搭扣。这绝望又无能为力的熟悉感,何其酷似:

   恍如当初长安城中那些身披紫袍、缀挂金鱼袋的高官权贵们,他们每一次不经意的斜睨,每一次随意的朱砂点划,都将他滚烫的文策抱负死死钉入褪色、散发着朽坏墨臭味的批答残卷之中,动弹不得。

   董四眼中熊熊燃烧的、近乎疯狂的复仇火焰,清晰地映在王勃倏然收缩的瞳孔深处。他清晰地意识到,一场足以将他彻底摧毁、形神俱灭的风暴,已然在这艘飘摇于永无尽头的南海的孤舟之上,无可挽回地拉开了毁灭的序幕。

   舷窗外,海天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死寂靛蓝。但海浪拍打腐朽船体的声音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一声接一声,如同命运沉闷、不祥且不断催促的丧钟鼓点,清晰地预告着那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董四的手,如同烧红的钢爪陡然落下,猛地攫死了王勃的手腕!骨头几乎要被碾碎的剧痛让他瞬间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搅紧,一口冷气卡在咽喉处!

   “跟我来!” 

   厉喝如雷,王勃被拽得踉跄前冲。就在左脚即将跨过门槛的刹那,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小指忽然一勾,勾住了门框上一条翘起的残钉。 

   指尖被钉帽划出一道细如发丝的疼,他却死死扣住那一点尖锐,指甲瞬间煞白。 

   下一瞬,董四猛地一扯,指甲与钉帽发出极轻的“嗒”一声,像折断一根枯枝,血珠才来得及渗出,已被拖入黑暗。

   紧紧护在身后的《滕王阁序》手稿,如同被折断双翼的垂死白鹭,从他痛苦僵直、无力掌控的指间零乱地滑落、飘散,无声地覆盖在身后黏腻肮脏的舱板之上。

   而袖筒深处,《平台秘略》那卷坚韧的桑皮纸稿,隔着薄薄的衣料,与臂膀皮肤发生持续的细微摩擦——那细微的触感,此刻却像一条阴毒的蛇正无声地、极其缓慢地舔舐着血肉,清晰地提示着他:

   脚下每踉跄一步,都正坠向一个无法预知、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继续阅读:第二章铁证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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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诡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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