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铁证如山
卖小丸子章鱼君2025-07-10 17:414,258

   腐朽木板特有的湿滑和深陷感从脚底传来,每一步踏下都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噗嗤”声,像踩在早已腐烂的棺椁内衬上。咸腥腐臭的空气浓得如同胶质,窒息感挥之不去。

   不知何时,狭窄得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通道两旁,已无声地伫立了几许人影。他们如同从舱壁阴影中钻出的幽灵,紧贴在壁板缝隙中,沉默地注视着王勃被董四粗暴拖拽而过的狼狈身形。目光复杂得如同混合了各种腐烂情绪的粘液:

      有人眼球布满血丝,紧握的拳头青筋隐现,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生啖其肉;有人嘴角微微下拉,摇头晃脑,脸上堆砌着廉价得令人作呕的虚假惋惜;还有人则如同观摩一场早已定罪的审判,寒冽的视线循例般上下扫视着他的身体,像是在计算行刑所需的力道。

   压抑的、如同群蝇盘旋的窃窃私语嗡嗡地汇成一片浑浊的浪潮,其间夹杂着“凶手”、“偿命”、“死有余辜”等尖锐的字眼,像无数细小砭骨的手指,戳刺着他早已麻木的皮肤。身处污言秽语的漩涡中心,他依旧一头雾水,挣扎的困惑如同困在网中的鱼。

   脚下的木板,因常年被海水浸泡和腐败微生物的啃噬,变得湿滑软烂如泥沼,每一步都深陷,牵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想起了从前挥毫泼墨时,锦绣文章立等可成,笔走龙蛇之际意气风发,耳畔环绕着的是朝堂贵胄的赞誉与市井万民的惊叹。

   此刻,却被身前那只钢钩般的手掌,像拖拽一头待宰的牲口般,行走在这散发着腐烂底舱与排泄物混合气味的污秽之地。强烈的屈辱感如同冰封万载的海水,猝然决堤,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和头颅,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绝望的腥咸。

   “放开!我乃太原王氏子弟,岂容尔等羞辱!”他竭力从喉间挤出嘶哑的喊叫,但在狭窄通道内混杂的脚步回声和压抑嗡鸣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苍白而无力。董四仿佛完全没有听觉,只是猛然将他往前狠狠一搡!

   后背重重撞在坚硬沾满霉斑的舱壁上,钝痛伴随着胸腔的震荡让他闷哼一声。他强忍痛楚,揉着被捏出深红泛紫指印的手腕,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翻涌至喉口的腥甜血气强行压下,对着董四宽阔无情的后背沉声喝道,声音因剧烈的愤怒和被压抑的恐惧而微微扭曲:

   “董四!你究竟意欲何为?!我王勃自问俯仰无愧于天地,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你这般污蔑构陷,可有半分凭据?!”

   董四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像对待一块妨碍前路的朽木。他径直走到舱底角落里一张布满黑绿色污垢的破旧木桌旁,木质已然腐朽发黑,边缘布满菌斑。他动作粗暴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浸透了油脂和污渍的油布包裹,狠狠摔在摇摇欲坠的桌面上!

   “砰”的一声闷响,扬起的灰尘在昏暗摇曳的风灯光柱中弥漫扩散。油布散开,两样东西滚落出来:一支磨损陈旧、笔杆温润的狼毫笔;一张被反复揉捏、边缘已经破烂起毛的桑皮信笺。

   “王子安!你自己看!”董四的手指如同戳向罪状的马槊,重重地点在那粗糙、黏腻的桌面上,发出的叩击声坠石般沉闷,“这些东西,都是在洛阳含嘉仓北垣,丙字窖——曹达命殒之地的角落——搜出来的!你的笔!还有……这封约他前来的催命符!”

   他的指关节带着一种宣判的意味敲击着桌面,声声叩问,“说!为何加害曹达曹参军?一字一句,休想隐瞒!”

   王勃的目光被那支笔死死攫住。竹制的笔管上,剔红的云鹤纹路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下,依然流转着温润而异常熟悉的光泽,那是他指腹无数次摩挲、无数次按压留下的生命痕迹。

   笔杆末端,那个代表着千年底蕴的太原王氏族徽——小小的雀纹印章——清晰可辨!正是滕王阁盛会之后,祖父遗物中那支不翼而飞的剔红云鹤狼毫!

   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浸入了冰窟。“这……这支笔……这绝不可能?!”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我从未踏入过洛阳含嘉仓半步!更……更不识得什么曹达!”

   董四的嘴角如同被无形的线提起,扯出一个冻僵的、毫无笑意的弯儿,充满了浓重的嘲弄。他抓起那张揉得快要破碎的桑皮纸,几乎要直接拍按在王勃的鼻尖。“自己看清楚!一字,都不要漏掉!”

   王勃强忍着从心底翻涌起的恶心与眩晕,借着油灯那点昏黄如豆的微光,视线艰难地聚焦在纸面上。纸上拙劣地模仿着他的笔迹,写着约定曹达于某日某时在含嘉仓丙字窖“商议要事”的内容。

   那字迹,极力模仿他“龙跳虎卧”的奔放笔意,乍看之下或许有几分形似,但细察其筋骨:转折处显出明显的生硬僵直,线条虚浮无力,缺少真迹中自然流淌的气韵,尤其是末尾几个字,力道虚浮收束仓促,透着一股刻意而为的匠气与仓促!

   “荒谬!粗鄙!”一股被彻底愚弄、被低级赝品所亵渎的怒火直冲脑际,他想起自己困顿在家时,日复一日临摹名家法帖锤炼笔下骨力所下的苦功,眼前这拙劣不堪、犹如蒙童习作的模仿品,只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齿和生理性的厌恶。

   “这等连门径都未窥见的粗劣摹仿,就想拿来构陷于我?!简直是痴人说梦!”他的手因激愤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伪造?”董四双手猛地环抱于胸前,发出一声短促、尖锐、裹挟着金属锐响的冷笑。他那魁梧壮硕的身躯微微前倾,巨大的、充满了血腥与尘土的压迫阴影将王勃完全笼罩,隔绝了最后一缕微光,仿佛要将渺小的猎物彻底压入黑暗的深渊中。

   “王子安!事到如今,证据如山,你还要诡辩?!”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如同暴风雨前气压骤变的预兆,声音里陡然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暴怒:

   “曹达!河南府司法参军!与董某……情同骨肉!他受命严查含嘉仓纵火滔天巨案……此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之人……”

   董四的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忽地变得沙哑破裂,仿佛被粗砂磨过,“谁……谁又能料想……竟遭了你王子安的毒手!”

  他猛吸一口带着霉味和血腥气味的浊气,胸腔起伏如剧烈鼓动的风箱,似乎在强行压制着足以撕裂肺腑的剧痛。

   “去岁严冬,他被发现毙命于含嘉仓那阴暗湿冷的丙字窖!你竟敢说不识?!但现场遗留的所有证物……”董四的声音猛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沁了毒的冰棱,狠狠刺向王勃,“所有!都明明白白地指向你——王子安!”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定王勃眼中那抹惊愕的苍白,眼中的血丝在昏暗灯光下如同地狱的红线,“天南海北!董某寻觅你,寻得好似油尽灯枯!黄天不负!终是没让你这凶手逃脱!”

   旁边一个穿着商贾服饰、腆着肚子的矮胖男人立刻接过话头,声音充满夸张的、如同戏子表演般的悲情:

   “是极是极!谁能料到,此獠竟如此狡诈,躲去了交趾那等化外蛮荒瘴疠之地!曹兄待我等……何其赤诚!不想……不想竟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连个囫囵尸首都……唉!”他假惺惺地用袖口胡乱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滴。

   另一个穿着低阶青色官袍的年轻吏员也立刻上前一步,满脸义愤填膺:“曹年兄在查案过程中,就屡屡遭遇暗中阻挠,处处受制于人!我等早就疑心幕后有凶顽巨恶……只恨未能及早看透这狼子野心!如今人证物证环环相扣,俱都指向这王子安!其间必有天大的隐情!”他看向王勃的目光,充满了寒冰且自以为是的审判意味。

   王勃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脚底软烂滑腻的甲板仿佛变成了急速下沉的流沙深渊。他混乱的记忆飞速回溯,如同被狂风掀开的卷宗:

   这一年多时光,他分明身陷交趾湿热蒸腾的牢笼,寸步不离侍奉着失势病重的父亲,足迹从未踏足过洛阳城一步!更何谈什么藏着肮脏血腥秘密的含嘉仓丙字窖!

   “诸位!容我一言!”王勃急切地向前一步,身体因激动和恐惧摇晃了一下,声音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我与曹达素未平生,绝无可能行此凶残之事!这些……这所谓的证据!定是别有用心之人精心伪造!是有人存心要嫁祸于我!”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或喷涌着复仇火焰、或凝结着冷嘲讥诮、或闪烁着深度怀疑的面孔,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如同置身于深海孤岛。

   “嫁祸?”董四猛然一步踏前,眼神锋利如淬过深海寒毒的钩刃,猛然撕破王勃眼底的惊惶,“你说证据是假?拿何物为证?!你说不识得曹达?那你的笔——这支与你形影不离的狼毫笔!还有这封约他自投罗网的催命信!为何偏偏出现在凶案现场?!这支狼毫笔……”

   董四一把抓起桌上那支笔,笔尖几乎要戳穿王勃的皮肤,“我早已遍访所有曾与你交厚之人!众口一词,皆指认此笔为你王子安日常惯用之物,视若珍宝,绝不离身!罪链环环相扣!你——还有何狡辩之言可说?!”

   如同冰雹般砸下的连续质问,每一个字都像坠石,狠狠砸在王勃的神经上,砸得他喉头发紧,步步踉跄后退。

   他看见周围那些怀疑的目光迅速凝固成确信的坚冰。那些曾在他笔下倾泻而出、叹息命运不公的名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此刻竟像不祥的谶言咒语,精准无误地投射在他自己仓皇无路的绝境之上。

   “我……我真的是冤枉的!”绝望的嘶喊在压抑污浊的底舱中回荡,带着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悲鸣,“太原王氏,世代簪缨,门风清贵!岂会行此丧心病狂、龌龊不堪之事?!董兄!你若有半分良知在胸膛,就该去追寻真相,揪出真凶!而非在此听信一面之词,构陷无辜!”

   然而,他的辩解在众人眼中,只是徒劳的垂死挣扎。空气中的怀疑早已发酵成凝固的毒胶。董四的目光如同利剑般,穿透了他所有徒劳的精神防御,直达绝望的核心。“王子安,无谓狡辩。”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金属断裂般的断冰切雪质感,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某千辛万苦终得你归讯,特邀诸公聚此孤舟,就为在这天海见证之下,为惨死于你手的曹达兄弟,讨还一份迟到的血债公道!”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逾磐石,如同最终的死刑判决,“你若对这世间尚存半分歉疚,就该自己从那舱门出去,投入这无底南海——以死谢罪!让曹兄枉死的冤魂,得以安息!”

   “令其伏诛!以慰亡灵!”

   “誓为曹兄讨还血债!”

   “血债——血偿!!”

   周围的喊杀声如同猝然爆发的惊涛裂岸,瞬间将他吞没。一张张因极端愤怒和嗜血欲望而极度扭曲的脸孔在摇曳的、明灭不定的昏黄灯影下晃动,如同从地狱熔炉中爬出的索命修罗。

   砭肌彻骨、源自深渊的寒意从王勃的脚底板瞬间窜至发梢,仿佛整个世界的温度都被抽空冻结。

   他孑然一身,面对着这群被复仇点燃、化身人形利刃的人群,文弱书生之躯如同待宰羔羊。任何徒劳的反抗在此刻都显出荒谬与绝望。

   想到自己一生才名,锦绣文章,竟要如此背负着这精心炮制的莫须有污名,如同腐烂的垃圾般沉入这无边南海,成为鱼虾啃噬的饵料,巨大的怨怼与不甘如同剧毒的黑色藤蔓,从心脏深处猛地爆开,狠狠缠绕住、收紧,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窒息感。

   袖筒深处,《平台秘略》那坚韧而阴毒的桑皮纸卷,紧紧箍在小臂内侧的皮肤上。那些曾承载着他吞吐乾坤、安邦定国“大略”的雄韬伟略文字,此刻却在绝望的窒息感中,像一条勒紧血肉的毒蛇,一寸寸灼烧着血肉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生机。

   窗外,海浪撞击腐朽船体的声音已狂暴如无数远古巨兽绝望的咆哮,每一次重击都让脚下的甲板剧烈震颤,预示着整艘船体即将在下一轮滔天巨浪中分崩离析的最终时刻。

   舱底深处腐朽的霉烂气息与浓烈得如同实质的鱼腥血气,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里搅拌、发酵……浓浊得使人昏厥。

  

  

继续阅读:第三章 魂渡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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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诡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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