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掀开厚重的油布帘子走进内舱时,欧翼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瞬间捕捉到几个关键信息。此人身量极高,目测超过六尺二寸,在这个时代的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
他行走时肩背挺直如松,带着一种刻意训练的痕迹,而那只右手,始终虚虚地按在左侧腰间——一个长期佩戴武器的人才会养成的、刻进骨子里的习惯性动作。
“我和外面那些人不一样。”张九开口就划清了界限,拇指随意地朝身后舱门方向撇了撇,语气带着一种疏离的冷静,“只是……存疑。”
他忽然并拢五指,干净利落地在太阳穴位置划了一下——一个标准得近乎刻板的动作,像某种早已融入血液的军中礼节。“不像那些蠢货,已经迫不及待地给你王子安判了死刑。”
欧翼心中无声叹息。将作监的小吏?眼前这人身上弥漫的气息,分明是经历过行伍的淬炼。他刚要开口,张九已经挺直了腰板,用一种近乎汇报的姿态继续道:“案发当日,我在监内整理文书卷宗,直到亥时初刻。”
他的右手在身前虚空中利落地划出一个整齐的方阵,仿佛在整理无形的文件。“之后随王主簿巡察漕渠……”话锋突兀地顿住。毫无征兆地,他猛地抄起桌面上那支剔红云鹤狼毫笔,手腕一翻,竟是以握剑的姿势,对着空气斜劈而下!动作迅捷而充满力量感。
“其面平滑如青玉,如映月华!”他口中低喝,如同在复述长官的评语。笔尖在距离桌面仅三寸处精准地急停,完美模拟了用木杖敲击厚实冰面所需的力度。“主簿赞其坚厚。”收势时手腕巧妙一旋,毛笔已稳稳当当地放回原处,仿佛从未移动过。
“归途经过李记米行,见其灯火未熄。”他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闻般的意味,同时伸出食指,在积水的桌面上叩击出三长两短、带着特定节奏的轻响。
“次日辰时左右见到尸体时,”他右手猛地张开,又瞬间紧握成拳,似乎在模拟当时的情景,“白布长六尺,覆盖尸体直至脚踝,双脚朝向窖口方向。右手紧握烧焦粮袋,只有左手的指尖……微微露在白布之外。”
欧翼的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笼罩在张九身上。那不是直白的审视,更像在用一种无形的标尺,丈量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试图从中找出细微的错位或缝隙。突然,他嘴角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犬齿的尖角在昏暗光线下微微一闪。
“李掌柜刚才提醒我了,”张九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平淡,“说王兄你必定会追问时辰细节。”他边说,边从自己湿透的袖筒里摸索出一小卷不起眼的麻绳。
手指异常灵活地翻动,几个呼吸间,一个复杂而结实的水手结就在他指间成型。“就像这个绳结,”他掂量着绳结,目光却穿透昏暗,落在欧翼脸上,“表面看去杂乱无章,但每一股麻绳,都自有其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九离开时,破旧的舱门被一股强劲的海风猛地推开,又摇晃着弹回。他走到门槛处,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线绊住,骤然停了下来。侧过脸,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将他半边脸照得清晰,半边脸沉入浓重的阴影,明灭不定。
“王子安……”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那里,声音干涩而压抑,“曹参军生前……最后告诫的那句话——‘不该碰的东西’……”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本该悬挂佩刀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猛地攥紧,像是在抵御某种巨大的恐惧,“最好……别去碰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话音未落,一股更猛烈的腥咸海风猛地灌入!舱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砰”地一声彻底踹开!董四铁塔般的身影挟着风雨的狂暴气息闯入,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他的戾气填满。他的身量比张九稍矮,但更显魁梧,被雨水彻底浸透的深色劲装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反手将门板重重摔上,震得整个船舱嗡嗡作响。桌上那盏脆弱的油灯火焰疯狂跳跃,在斑驳的舱壁上投下无数扭曲、狂舞的鬼影。
“问够没有?!”董四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狭窄的空间里滚动,右手死死按在剑鞘上,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般暴起。他一步步逼近,沉重的皮靴毫不留情地碾过地上散落的、被雨水和泥污浸透的《滕王阁序》手稿,留下清晰而肮脏的印记。
“两个时辰快到了,王大才子——”董四猛地揪住欧翼的衣领,一股蛮力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撞在一起!欧翼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厚茧那鲨鱼皮般的粗糙质感,混合着一股浓烈的、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血腥气。董四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吐息喷在他脸上。
那燃烧在董四眼底的,不仅仅是怒火。欧翼看到了更深的东西——一种被猛兽反复撕咬、深可见骨、在雨夜里依旧隐隐作痛的旧伤痕,一种被仇恨和无力感反复熬煮的疯狂。
欧翼突然挣脱了被提拽的姿势,上前一步,硬生生打断了董四即将出口的死亡威胁。他拿起桌上那张伪造的文书,凑到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展开。
“董兄,”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冷静,“这些证物,你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不等董四回答,他快速接上,“我可以告诉你,这笔,确实是我的。但它在去年十月,我途经洪州时就遗失了。至于这封信……”
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同样湿透的袖筒中,抽出那卷《平台秘略》,展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力透纸背的字迹:
“你看这笔势的转折,如龙蛇游走,筋骨内含。再看这封伪信……”他的手指重重戳在伪造的信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徒有其形,却失其神!是刻意模仿的赝品,毫无筋骨力道!”
董四“呸”地一声,一口浓痰带着浓重的鄙夷狠狠啐在欧翼脚边的舱板上:“老子不识字!”他猛地再次逼近,鼻息如同灼热的烙铁喷在欧翼脸上,“当日老子整晚都在恒大赌坊!许家兄弟可以给老子作证!”
他突然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扯出一个狰狞的、充满恶意的笑容,“不过……老子劝你识相点,自己跳海!要是落在我手里……”他那粗糙如砂砾的手指,带着威胁的意味,缓缓划过自己的脖颈,“老子定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朝欧翼脚下啐了一口:“那天晚上赌运真他娘的背!输得精光!第二天寅时才他妈滚回家!”他眯起眼睛,眼神变得锐利,似乎在回忆某个细节:
“路过漕渠的时候,看见冰面上有新鲜的车辙印子,压得挺深,估摸着得有三寸!车辙缝里还卡着些黄澄澄的碎粒儿……老子当时还以为是啥值钱玩意儿掉出来了,弯腰抠出来用指头一捻……”他脸上露出混杂着厌恶和困惑的表情,“他娘的,全碎成粉了!一股子陈年黍米的霉味儿!”
他的拳头毫无预兆地狠狠砸在旁边的舱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天都快他妈亮了!宵禁还没解呢!是哪个狗娘养的杂种,敢在这时候赶车?!”
提到曹达时,他充血的眼圈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那股狂暴的戾气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悲恸撕裂:
“那天……见到我兄弟……”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一片昏黑……窖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看见一块白布把他裹得严严实实……老子想凑近点看看他……可……可恨那帮狗日的官差!只让我们三个在窖外头远远地吊唁!连……连半片衣角都他妈不让老子看清楚!可恶!可恶至极啊!”
声音突然哽住,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下一秒,那被强行压抑的悲恸瞬间转化为更炽烈的仇恨,他恶狠狠地、如同要将欧翼生吞活剥般死盯着他,“老子一定要为他报仇!血债血偿!”
欧翼心中涌起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历史记载中王勃的溺水身亡,难道就是被眼前这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莽夫,这样一步步逼入绝境?真是泼天的冤屈!
他沉住气,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董兄,你确定这些证物……真是从官府证物房里偷出来的?”
“老子亲手偷的!”董四拍着厚实的胸膛,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粗野,“事发第二天老子就摸进去了!怎么?”
他讥讽地咧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手指挑衅地弹了弹腰间的剑鞘,“你还想去报官?告老子偷东西?不如先洗干净脖子等着!”
欧翼皱着眉,指尖点向伪信上那几处深色的霉斑:“你偷出来的时候,纸上就有这些……斑点?”
董四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有有有!少他妈废话!问完了是吧?该送你上路了!”
他猛地伸手,“铮”地一声拔下钉在舱壁上的佩剑!冰冷的剑锋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反射出慑人的寒光,照亮了他脸上狰狞扭曲的杀意!他转身就要招呼外面的人。
“且慢!”欧翼突然抬高声音,抬手制止。他的眼中,在油灯跳跃的光线下,骤然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精光。“董兄,”他的声音异常清晰,“你可知道将作坊、刘治的宅子,还有李继平的米行,在洛阳城的具体方位?”
这时,舱门再次发出吱呀的呻吟。张九、李继平和刘治三人,如同受到某种无形的召唤,鱼贯而入。舱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粘稠、压抑。
张九闻言,上前一步,站得笔直:“某知晓。”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能画出来吗?”欧翼的目光如同铁钩,紧紧锁住张九。
张九略一沉吟,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右手食指,边询问刘治,边在积着薄薄一层雨水的、斑驳粗糙的木桌面上蘸了蘸
指尖落下,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开始在桌面上勾勒。湿漉漉的指尖划过陈旧的木质纹理,竟渐渐显现出清晰的线条。
先是漕渠——一条蜿蜒的银色水蛇。接着,几处重要的建筑轮廓在他指尖下快速成型:将作坊的规整,刘宅的紧凑,米行的铺面……最后,他的食指在桌面中心偏左的位置,重重地、带着某种宣告意味地一点:“这里,就是含嘉仓。”
欧翼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张九的指尖,当那个清晰的三角布局完全呈现在眼前时,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李继平的米行、刘治的书斋、张九所在的将作坊——这三处地点,竟然以一个近乎完美的三角之势,将庞大的含嘉仓……紧紧地围在了中心!其中,刘治的宅邸与李继平的米行,更是隔着蜿蜒的漕渠,遥遥相对!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如同两柄利剑,直刺向张九的眼睛。而张九,也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李记米行、刘治书斋、将作坊,”张九的指尖在桌面上那三个湿漉漉的点之间轻轻划过,雨水连成三条冰冷的线,最终形成一个完美闭合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三角,“皆在漕渠沿岸……三里范围之内。”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欧翼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舱内众人身上缓慢而沉重地扫过:李继平那肥胖矮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刘治瘦削的身影几乎要缩进角落的阴影里,董四魁梧的体格散发着暴戾的压迫感……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张九那匀称挺拔、带着行伍烙印的身形上。
一个关键的细节,如同沉入深海的锚链,猛地被拽出记忆的水面!
“张兄,”欧翼的声音陡然绷紧,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你方才提到过——‘窖内潮湿,脚印早已模糊’……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张九微微颔首,动作从容不迫:“不错。窖内极其昏暗,某……还是俯下身去,贴近地面,才勉强看得仔细些。”他边说,边自然而然地做了一个俯身低头的动作,身姿依旧保持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轻盈和稳定。
欧翼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浅,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就在这个笑容出现的瞬间,张九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后颈!李继平拇指上那枚温润的翡翠扳指“当”地一声,失手重重磕在坚硬的桌沿!而刘治,死死绞在一起的双手,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自己掌心的皮肉里,渗出细微的血丝。
“有趣。”欧翼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了无声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