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翼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支沾着水渍的狼毫笔和那张被雨水晕染得更加模糊的伪信上,一股深沉的悲凉感从心底涌起。穿越?多么离奇的际遇。
小说里的主角们,要么封侯拜相权倾天下,要么才子佳人情意绵绵,最不济也是富甲一方逍遥快活。而他呢?刚来,就背上了杀人犯的污名,被一群愤怒的古代人堵在风雨飘摇的破船上,随时可能被扔进海里喂鱼。
海风带着浓重的咸腥味灌入鼻腔。他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青襕衫,袖口还沾着刚才挣扎时蹭上的污渍。属于王勃的记忆碎片与额头刺痛再次翻涌上来:
长安城中的失意与惘然,滕王阁下的挥毫泼墨意气风发,交趾探望病父时短暂的温情……最终,都汇聚成此刻被诬陷时那深入骨髓的愤懑与剜心般的绝望。那些辉煌与落拓,壮怀与穷途,如同那道劈开他命运的闪电,被强行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诸位……”他再次开口,声音因寒冷和刚才的嘶喊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镇定,“欧……王某虽不才,亦知生死事大。若今日注定要葬身这茫茫南海,可否……容我两个时辰?”
他缓缓抬起双手,袖中被雨水浸透的《平台秘略》纸卷沉甸甸地坠着。“此舟漂泊海上,风急浪高,王某纵有通天之能,又能逃往何处?”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董四喷火的眼睛。
董四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青白,牙齿咬得死紧:“死到临头,还要耍什么花样?!”
“非是花样。”欧翼的声音撕裂了风雨的嘈杂,锋利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在众人凝固的惊愕中,他没有任何预兆地,一把撩开了湿透垂落的衣襟,双膝狠狠砸在冰冷湿滑的甲板上!木刺穿透布料,扎进皮肉,留下细微的刺痛和清晰的触感,他却将这真实的痛感封锁在意识的角落,视若无物。
这个下跪的动作,突兀得像一具被抽掉支架的标本。躯体沉下去的刹那,某种更深、更尖锐的东西在他的头颅内部猛然炸开!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狂暴的撕裂感——来自另一个灵魂的剧震与愤怒。
那个骨子里刻着“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的骄傲诗人,那个流淌着五姓七望血脉的贵胄公子,其灵魂的核心法则——“士可杀不可辱”——正在遭受最彻底的践踏!那并非欧翼自身的道德束缚,而是寄生在他这具躯壳里的古老灵魂濒临崩溃的痉挛。
求生的意志却在下一秒汹涌而至,带着压倒一切的冰冷潮汐,瞬间淹没了那来自历史深处的悲鸣与抵抗。欧翼猛地收拢意识的核心,像外科医生钳制失控的神经束,硬生生将那灼热的屈辱感和贵族的自尊死死摁灭。
现实的风雨打在皮肤上,粘稠而真实,冰冷的触感比任何虚无的风骨都要沉重百倍。活下去。只有这个念头清晰无比,碾压过一切道德和灵魂的反抗。
屈辱也好,悖逆也罢,都是此刻生存必需支付的冰冷成本。体内那剧烈的冲撞平息了,残余的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驱动这副躯壳继续运转的决心。
“曹参军若泉下有知,”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清晰,穿透了风雨幕布,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质感——既有精密计算般的冷静,又裹挟着某种不属于他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怆余烬。
这声音不像是恳求,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逻辑推演。“真凶逍遥法外,无辜者含冤而死……这绝非他所愿。两个时辰。只需两个时辰。若届时……我无法自证清白……”
他的目光机械地扫过脚下浸水的《滕王阁序》手稿,那些飘逸的字迹在雨水的晕染下模糊变形,如同另一个褪色的梦。他伸出手,捞起一张饱吸了雨水和墨汁的纸稿。动作很慢,没有多余的情绪宣泄,更像是捡拾一件必要的道具。
他将它重重按在湿透的胸口,位置大约是左心室上方。薄薄的纸页紧贴着皮肤,透来刺骨的凉意和墨水的粘腻感。那一瞬,他感到胸腔内部传来两股截然不同的搏动:
一颗是现代意识为了生存而强韧跳动的心脏,另一颗则是那寄居的古老残魂在湮灭前的最后震颤。
“我王勃,”他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如同诵读病历上的死亡宣告,“必效仿屈子,自沉于这南海波涛。” 话到这里,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某个决定。“以死——谢天下。”
这并非悲壮的誓言,而更像一份提前签署的死亡契约。一句冰冷的自毁通告,既是给敌人的砝码,也是他对自己体内那位被迫同行的千年亡魂,所做的一笔残酷而清晰的了结。
为了眼前这渺茫的生存机会,他已将躯壳和灵魂一同押上了命运的赌桌。
张九的右手下意识地虚按在腰间,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片刻后,他沉声道:“董兄,横竖是在海上,风浪如此,他插翅难飞。不如……”
“好!”董四猛地一声暴喝,如同炸雷,打断了张九的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欧翼,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洞穿。“就给你两个时辰!但若敢耍半点花招……”他猛地抽出佩剑,寒光在昏暗的通道内骤然一闪!
“咔嚓!”
通道旁一张破旧木桌的一角应声而断,切口平滑。
欧翼深吸一口气,忍着膝盖的刺痛,缓缓站起身。他整了整湿透黏在身上的衣袍,目光沉稳而锐利地扫过舱内每一个人的脸。
那盏在狂风中摇曳的油灯,将他们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舱壁上,每个人的表情都隐藏在跳动的阴影里,晦暗不明。
“诸位既认定王某有罪,”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那么,在王某领死之前,可否容我与各位……单独谈一谈?”
董四的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充满讥讽和警惕的冷笑,右手重新按在了剑柄上:“单独谈?想各个击破,收买人心?还是想套话?”
欧翼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意味的笑容:“董兄多虑了。王某不过是想与诸位——特别是与曹参军生前交好之人,再求证一些细节罢了。或许……能发现之前被忽略的线索?”他的目光转向一直瑟缩在角落的刘治,“刘公子既是曹兄同乡,想必知道些……旁人不知的隐情?”
刘治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我……我不知道什么……”他声音发颤,眼神慌乱地躲闪。
“两个时辰后,王某自当领罪!”欧翼突然提高声调,声音如同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连舱顶一只受惊的老鼠都吱吱叫着窜过。“难道——”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如同戍楼强镣般扫过李继平、张九、董四的脸,“诸位连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问话,都要阻拦?还是说……有人害怕我问出什么不该问的东西?!”
通道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船身在风浪中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头摩擦发出的吱呀声,以及外面永不停歇的雨声。刘治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李继平捋着山羊胡,眼神飘忽不定地望向黑黢黢的舱顶。张九的手指在腹前无意识地画着圈。董四眼中凶光闪烁,但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也掠过眼底。
最终,董四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警告:“半刻钟!每人只给你半刻钟!”
他猛地将佩剑“铿”地一声,深深钉入旁边的舱壁木板,剑柄兀自颤动不休。“记住!别耍花招!否则……”他没有说完,但那钉在墙上的剑,就是最清晰的威胁。
欧翼环视众人,嘴角那抹苦笑更深了些:“那么……哪位愿先与王某叙话?”短暂的沉默后,短小精悍、商人模样的李继平向前挪了一步,脸上堆起职业性的、此刻却显得格外刻意的笑容,打破了僵局:
“王公子若不嫌弃,老朽愿先奉陪。说起来,老朽与令尊王老先生,早年还有过几面之缘呢。”他搓着那双保养得宜、此刻却有些发白的手,拇指上那枚水头极好的翡翠扳指在昏暗的油灯下,幽幽地泛着温润的光。
欧翼没有回应他的套近乎。他拿起那张伪信,凑到油灯前,昏黄的光线勉强穿透湿漉漉的纸张,纸面上那些细小的、不规则的深色霉斑在光线下无所遁形。
“李掌柜,”欧翼突然发问,声音平淡无波,“曹参军具体是哪一天遇害的?”
李继平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年冬月十七!夜里!”话一出口,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绿豆眼猛地一睁,急忙找补,“洛阳城里……这事儿闹得挺大,谁人不知啊……”
“哦?”欧翼的指尖轻轻拂过纸张边缘那粗糙的霉斑区域,“那……遇害的具体时辰呢?”
李继平额角的汗珠明显更密了,他下意识地用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指在袖子里转动着,似乎在盘算什么。
“仵作……仵作勘验后说,约莫是酉时到戌时之间……”他顿了顿,突然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拔高,带着质问,“王公子!你问这些做什么?莫非想拖延时间?”
欧翼心头猛地一震:冬月十七!王勃的记忆碎片清晰地告诉他,那个时候,他早已离开洛阳,远在交趾侍奉病重的父亲!这个时间差,是巨大的破绽!他强压下心头的波澜,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抿了抿唇,语气依旧随意,却像藏着无形的针尖:
“随口问问罢了。倒是李掌柜你,案发当日的酉时到戌时……想必是在城南米行……专心核账吧?”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李继平袖中那只不安分的手。
李继平捻着下巴的山羊胡,眼珠快速地左右转动了两圈,似乎在检索记忆。“公子明鉴!那日老朽确在城南米行核账,从申时一直忙到……嗯,忙到戌时三刻左右!账房老周全程在场,可为我作证!”
他像是为了加强说服力,竟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玲珑剔透的碧玉算盘,手指熟练地拨弄了几下,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噼啪”声。
“说来也巧,”李继平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细节,脸上堆起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就在戌时三刻光景,老朽和老周都听见漕渠那边传来好大一声‘咔嚓’!像是冰面裂开的声响!当时我还跟老周打趣,说这声音听着,怎么跟我家那婆娘前几日失手打破我一只上好的和田玉瓶时一模一样!心疼得我哟……”
他绘声绘色地说着,突然一拍大腿,脸上换上惊惧的表情:“哎呀!谁能想到!第二天就听说曹兄……唉!吓得我三魂去了七魄!后来跟着官差去那含嘉仓现场,老朽可是看得真真切切!那地方阴森森的,我还是头一回去……”
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手指又无意识地抚弄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曹参军就那么躺着,盖着白布……露出的右手死死攥着半截烧焦的粮袋!左手……在布下面,好像直直地指着前面!要我说啊,曹兄定是发现了有人偷盗官仓粮食,才遭了毒手!”
他掏出一块锦帕,用力擦了擦额角和脖子上的汗,又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告密般的语气:
“王公子,您怕是不知道,含嘉仓那边,近来粮账总是对不上数!窟窿不小!曹兄生前就私下里抱怨过,说这案子背后牵扯的人啊……水太深,不简单呐……”他摇着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李继平离开后,通道内只剩下欧翼一人,油灯的火苗被涌入的风吹得疯狂跳动。他挪动脚步,用身体挡住了那扇漏风的破旧舱门。当刘治被叫进来时,欧翼恰好站在油灯与舱门之间,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本就竹竿儿似的刘治完全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
“刘兄,”欧翼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轻得像耳语,却让阴影中的刘治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听闻你与曹参军……是同乡?”
刘治的脸色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惨白,瘦削的手指死死绞着湿透的青衫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正……正是……”
欧翼没有看他,而是走到那张破桌旁,指尖轻轻抚过桌上那支剔红云鹤狼毫笔冰冷的笔杆。笔杆上细腻的云鹤纹路在昏黄跳动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如同活物。
“案发当日,”欧翼的指尖停在笔杆末端那个小小的螭纹印章上,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你在家中书斋……可曾察觉到什么……异常之事?或者……听到什么?”
“我……我整日都在书斋抄写《金刚经》……心无旁骛……”刘治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人能证明吗?比如邻居?仆役?”
“没……没有。我独居。但是……”刘治猛地抬起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一声短促的惊呼在狭小的通道内炸响,连钉在舱壁上的佩剑都似乎被这声惊呼震得嗡嗡作响!他立刻意识到失态,慌忙用手捂住嘴,脖颈上的青筋因为紧张而暴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促:
“但是……就在戌时二更天!我……我借着窗外雪地的反光抄经时……清清楚楚地听到……听到漕渠那边传来一声巨响!‘咔嚓——!’像……像春雷炸在冰面上那么响!震得我窗户纸都哗啦啦地抖!后来……后来到了子时,我在院中焚化抄好的经文……还被巡夜的武侯举着火把呵斥了……那火光……把半边院墙都映得通红……”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还沉浸在那晚的惊惧中。
欧翼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昏暗的光线下,精准地捕捉到刘治右耳廓后,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细长的淡白色疤痕。
“后来……你也去现场了?看到曹参军了?”欧翼向前逼近一步,腐朽的舱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是……官差唤了我们三人同去辨认……但他们不让我们进窖里面去……我……我只在窖口……远远地张望了一眼……”刘治的视线飘忽不定,最终落在黑黢黢的舱顶上,声音带着梦呓般的恍惚,“白布……盖得很严实……嗯……窖里很暗……但我……我看到了……看到他露在白布外面的右手……死死抓着那半块焦黑的粮袋……”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抬起来,抚上自己右耳后那道疤痕的位置,指甲甚至深深掐了进去,仿佛那道旧伤在隐隐作痛。
“他的左臂……在白布下面……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欧翼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又向前踏了半步。
“好像向前伸着!”刘治像是被这声逼问刺中了要害,猛地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说出的不是话,而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剧震!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滚落。
当刘治像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走向舱门,手指颤抖着搭上冰冷的门闩时,欧翼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
“对了,刘兄。你抄经焚经那晚……是冬月十六吧?”
刘治搭在门闩上的手,如同被瞬间冻僵!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恰在此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舷窗外墨黑的天空!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刘治僵硬的侧脸——那脸上,肌肉在无法控制地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一丝谑笑。
“不……”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仿佛要斩断某种无形的绳索:
“是十七。冬月十七。辰时二刻开始抄的。”他用力拉开门闩,几乎是跌撞着冲入了外面的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