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安的尸体被盖上白麻布抬走。张九出门唤来坊正报官,返回时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法曹参军带着衙役匆匆赶到,却被张九亮出的腰牌和冷硬态度慑住,只好勉强同意他们参与勘察。那个自称墨璃的绿裙少女,以“略通机关之术或可助益”为由,竟也留了下来。
她的视线,冰冷而精准,再次从死者紧攥剑柄的手指滑向那片颜色暗沉的竹简。指关节无意识地在腰间工具袋的冰凉的铜扣上叩击,发出细微的、规律的轻响,如同弩机卡榫的微动。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她的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字句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如同批刀划开皮肉,“与王将军的死状有何关联?” 这简短的疑问,不带多余的情绪,只有纯粹的、亟待解开的疑团。在那冷静的语调深处,是隼牟结构般精密咬合的思维,蓄积着瞬间击发的力量。
董四用力挠着头,黝黑的脸上写满困惑:“难不成是说他死在‘舟中’?可这儿是正厅,又不是珠江上的画舫。”他的困惑直白而粗粝。
欧翼指着王怀安那只扭曲的右手,声音低沉:“你看他的手势,五指张开,指尖微曲。这既像是拨动琴弦,又像是在奋力划船。或许,凶手是在借用‘搴舟中流’的意象,暗示王将军的死,如同在风波中突然倾覆的孤舟?”
这个解释带着对诗赋意象的敏感,也融合了对现场痕迹的逻辑分析。两个灵魂在此刻对“象征”的理解达成了微妙的共识——死亡被赋予了符号意义。“舟覆人亡…好一个‘今夕何夕’…” 王勃的哀叹如轻烟掠过欧翼的思绪。
他转而看向墨璃,目光似出鞘的寒剑,刺破周遭的沉闷。案几上的烛火摇曳,在他眼底投下深沉的阴影。“墨璃姑娘,你怎么看?”
墨璃未置一词,只微微颔首,向前移步。素纱的裙裾滑过地面,未发出丝毫声响。她毫无避忌地屈身靠近那具了无声息的躯体,视线凝在死者微僵的手指旁那片微黄的竹简上。烛光在简面流淌,映出异常的光泽。
她俯得更低些,仿佛要将那细微之处吸入眼底。 伸出的并非手掌,仅是一指。指甲边缘极轻、极快地点过竹简的边缘,触之即收,如同怕惊扰了什么无形的存在。
“非普通青竹。”她的声音清冷,与室内残留的血腥味格格不入。“此边缘……过分光滑。”指尖悬空,虚引其纹理,“这般色泽深浅,犹带斑痕……非岭南泣竹不能及。”
她并未直起身,目光反而更深地审视。“如此规整,纤毫毕现……寻常刻刀断难为之。必有特制的器具,”她顿了一下,“…分竹具。非精于此道者,亦无力成之。”
说到死者手势,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看似划船,但五指张开的弧度,指尖弯曲的力度……看似划船,实则更像弹奏古乐器‘筑’。只可惜这乐器早已失传......”
“筑?”张九眉头拧得更紧,“王将军是行伍出身,弓马娴熟,张某从未听闻他通晓音律。”他语气带着强烈的质疑,“这与《越人歌》又有何干系?凶手留下这劳什子诗句,总不会是为了附庸风雅!”
欧翼心中一动,一个模糊的轮廓开始浮现:“《越人歌》共有数句,凶手既然刻意留下首句,恐怕是按序作案,也未可知。”这个猜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涟漪:如果凶手以一首古老情歌的诗句为蓝本进行连环谋杀,那这背后隐藏的执念,该是何等的扭曲与深重。
勘察完毕,几人沉默地离开弥漫着血腥气的王宅。张九边走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王公子,我总觉得这案子背后不简单。王公虽已退隐,但当年……参与过一些不便言说的旧事,或许与此案有牵连。”见他语焉不详,欧翼也未追问,只是将这份疑虑埋入心底。 存在的荒谬感再次袭来:
自己(欧翼)被抛入这个时代,卷入谋杀;王勃的灵魂却困于躯壳,目睹死亡;而凶手,似乎也在用死亡书写某种偏执的“意义”。这究竟是谁的大唐?
三人商议后,决定先寻找广州城中有名的乐师,打探关于“筑”的消息。墨璃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轻快:“妾身自幼痴迷机关术,今日得遇奇案,小女子愿助各位一臂之力。”她自然地加入队伍,举止间带着少女的天真好奇。然而,每当她的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地面的痕迹、墙角的阴影时,那眼底深处总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如同细巧刻刀凿木般的精光。
向坊正打听后,得知榕阴坊的李乐师精通各类乐器,几人问明路径,便动身前往。行走在榕阴坊略显阴凉的石板路上,欧翼想起王怀安袖口的硫磺粉末,对张九和董四道:“方才在王将军袖口,我发现了一些硫磺粉末。”
“硫磺?”张九脚步微顿,沉吟道,“这倒像是伏火药的材料。贞观年间,宇文恺所著《火攻要略》中曾录有此物配比,然太宗皇帝恐其祸世,下旨尽焚其书,仅留孤本藏于大内秘府。寻常人等,如何能接触得到?”
墨璃忽然接口,声音清脆:“我曾听……听得人言,当年瓦岗军攻破洛阳时,确从宇文府邸中劫得半卷残篇。”她的话语自然,但那个微妙的停顿,却像琴弦上不和谐的杂音。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工具袋的边缘。
“或许与凶手的作案手法有关。”欧翼深深地看了墨璃一眼,她的工具袋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冷光,“还有那鞋印,很小,不似男子所留。若是弱小女子作案,要将长剑精准刺入男子胸口,恐怕需要借助外力。”
墨璃接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机关之术若用到极致,未必需蛮力。有些精巧的杀人机关,设计得当,女子亦可操控。” 说着,她极其自然地、如同展示心爱玩具般,从腰间工具袋中拈出一个小小的、形似蝉翼的金属构件,“比如这个‘袖里箭’的扳机,只需找准位置,巧劲一按,机簧激发,便能射出短矢,力道足以穿透薄甲。”动作是如此的流畅,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
欧翼注意到她对这致命小物件的熟悉程度,远超寻常闺阁女子。 张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莫不是当年瓦岗军翟让所制的袖里箭?某只在《兵甲武备通考》的残页中读到过图样,未曾想竟能亲眼得见。”
正说着,前方街角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人群围在一处宅院外,议论纷纷,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猎奇。四人拨开人群挤进院子,眼前的景象再次冲击着他们的神经。
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充满了惊愕。他身旁散落着琵琶、横笛等乐器。一把琵琶尤为醒目,它的琴弦已然崩断,其中一根染血的琴弦,如同毒蛇的信子,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脖颈,鲜血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是李乐师!”有人失声惊呼,“他竟然……他可是白明达大师的亲传弟子啊!”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欧翼心中一沉,快步上前。死亡的冰冷气息再次扑面而来。他目光扫过,立刻看到死者身旁的石桌上,压着一片熟悉的竹简,上面用同样刺目的朱砂写着《越人歌》的第二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
而死者倒地的姿态,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断裂的琴弦上,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弹奏着死亡的乐章,与那句“木有枝”的诗句形成了又一次冰冷而残忍的呼应。
“‘山有木兮木有枝……’”董四听人念了竹简上的字,讷讷地重复,脸上充满了茫然与愤怒,“这……这又是什么意思?” 诗歌的隐喻对他而言如同天书。
欧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勘察现场。李乐师脖颈的伤口与琴弦的粗细完全吻合,显然是被崩断的琴弦勒断或割断了喉咙。但奇怪的是,现场没有任何明显的打斗挣扎痕迹,死者衣物整齐,面部表情凝固在惊愕上,仿佛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突如其来的死亡攫住。
“看这里。”墨璃的声音响起,她已蹲在地上,指着死者脚边泥土上的几个模糊印记,“这儿也有类似的小鞋印,和王将军家发现的一模一样。”她的指尖分毫不差地指向那几乎被忽略的痕迹。
张九上前仔细辨认,面色凝重:“果然!又是同一人!这凶手为何连杀两人,还都留下《越人歌》的句子?”疑问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头。动机的缺失,让这场连环谋杀更显诡异。
欧翼拿起那片竹简,与王怀安案的竹简仔细对比。材质、大小、刻痕的深度、朱砂的色泽,完全一致,冰冷地宣告着同一个凶手的印记。 “‘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心说君兮君不知’。”欧翼的声音低沉,又带着冰冷,“看来凶手确实是按《越人歌》的诗句顺序在杀人。那么,下一个可能的受害者,恐与‘心说君’相关——或许是道士、僧人这类方外之人?或是……某个钟情之人?”
诗心入骨,意与古会,在此刻却成为解读死亡密码的钥匙。“心悦君兮君不知…此等情愫,竟成催命符咒?”感慨中的文人的悲悯,在欧翼的意识中激起涟漪。
他走到断裂的琵琶旁,俯身细查。琵琶面板边缘有细微的灼烧焦痕,共鸣箱内壁残留着极淡的硫磺气味,与王怀安袖口粉末的气味如出一辙。
“凶手以机关为媒,借伏火药之力震断琴弦杀人。”欧翼的指尖拂过案几上那根染血的断弦,目光扫过墙角几不可辨的硫磺粉末痕迹,将零散的线索串联,“琴轸内部……应是藏了火药。以延时引信触发,爆炸瞬间,绷紧的琴弦受巨力激震,化柔为刚,疾射如箭,割喉夺命。”他声音平静,却描绘出惊心动魄的死亡瞬间。
墨璃的指尖轻轻敲击桌子边缘,眸中精光流转:“公子推断极是。”她语速略快,带着一种行家见猎心喜的兴奋,“譬如在琴轸内暗藏三钱硝石、半钱硫磺,混入少许乌头粉增其烈性。羊肠弦穿过琴轸时,以蜂蜡密封药粉,弦尾系上浸透樟脑油的蕉麻丝作延时引信……”
她双手比划着琴弦崩断的轨迹,“待乐师调弦至某一特定音高,弦体张力增至极限,引信燃尽——轰!琴弦受火药激震,其疾如电,其锐如刃,十步之内,断喉裂帛!”
思索片刻,墨璃又补充道:“估计三钱硝石配半寸羊肠弦的张力就足够了。”语锋微顿,指尖在空气中虚划,似乎在丈量着无形的距离和力量,“此等手法需精确计算药引燃速、琴弦长度、材质张力,非深谙机关之术与伏火药之道者不能为。”
欧翼闻言目光一凝。此前模糊的推测,竟被她用机关术与火攻原理佐证得严丝合缝,逻辑链条瞬间闭合。他脑中下意识地进行着换算:
按岩层爆破的药包模型:琴轸如同密闭的炮孔,三钱硝石配羊肠弦,若按七硝二硫一炭的古方估算,约莫十五克药粉的威力,在狭小空间内产生的定向冲击波,聚焦于十几寸的弦长上,其切割力确实足以致命。
他不由苦笑,跨时空的知识融合,竟是一种荒诞又冰冷的确认感。 就在此时,欧翼忽然注意到李乐师手中的碎琴轸上,除了琴铭,还有些细小木屑,颜色与纹理不同于琵琶本身的木材。他小心收好木屑,对张九道:
“张兄,这木屑或为破局关键,可差人送与识木的匠人辨认,看是何种木料。 他叮嘱道:“这木屑来得蹊跷,纹理细密,不似寻常家什,或许正是凶手机关器物上的残片,或是其随身之物的遗痕。”
离开李乐师家时,广州城的暮色正顺着骑楼的飞檐流淌,像打翻的砚台晕染开墨色。 四人小酒馆落脚,堂倌端来的米酒还冒着热气,欧翼却用指尖蘸着酒液在案上画着:“两个死者,一个是退隐武将,一个是长安乐师,看似毫无关联,为何被凶手选中?”
张九眉头紧锁,“且都留下《越人歌》的句子,其中必有深意。” 欧翼抿了口米酒,缓缓道:“《越人歌》原是越地俚曲,说的是越女心许鄂君子皙的情事。”他指尖轻叩竹简残片,眸色沉了沉,“凶手偏选这等缠绵情歌做杀人记号,本身就透着邪性。试想,用爱慕之辞衬血腥之案,岂不是拿死者性命作笑柄?”
他顺着诗中情脉推衍,指尖划过“今夕何夕兮”几字朱砂:“若说这歌里藏着凶手的忌讳......‘爱慕’也好,‘君子’也罢,怕是死者撞破了他不欲人知的隐秘。比如......” 话到唇边又顿住,只将怀疑的线头抛向字里行间的暧昧玄机。
墨璃忽然道:“我方才在李乐师家附近打听,得知他近来常去光孝寺,与一位法号‘无尘’的道长论道。那位无尘道长据说颇有道行,曾是宫中乐官,后来才出家。”
“无尘道长?”欧翼脸色凝重起来,指尖不由自主地敲击案几,“莫非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他?” 那句“心说君兮君不知”在舌尖反复咀嚼,他忽而抬眸:“此句既合修道人对‘道可道,非常道’的感悟,又似藏着某种难与人言的隐秘情愫。凶手怕是有意借《越人歌》的意象布局。”
见众人都望向他,欧翼解释道:“从王怀安到李乐师,死者间看似无关,却都暗合诗句中的隐喻。王怀安曾掌东宫卫队,恰似‘搴舟中流’的舵手;李乐师以琴木为生,正应‘木有枝’,这绝非巧合。”
张九似有些慌乱的重重点头:“正是如此。当务之急是找到无尘道长,迟则生变,千万莫要出事!”说完他话锋一转,叹道:“当年我倒是与他见过几面......”
此时,董四忽然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什么:“想起来了!那日曹达大哥与我对饮,醉后无意间提过,说他撞破了件牵涉‘贵人’的秘事,似乎与岭南的乐师、方士有所勾连。难不成......”他猛地顿住话头,眼中惊悸与疑窦交织。
欧翼心中一震,难道曹达的死也与此案有关?但他强行压下思绪,沉声道:“张兄说得对,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无尘道长,其他暂且不论。”
就在他们准备起身前往光孝寺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急促的钟声。那钟声在暮色中回荡,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发出某种警示。
紧接着,酒馆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人骑马冲过,口中大喊:“光孝寺走水了!无尘道长羽化了!”众人闻声,瞬间愣住,酒馆里原本嘈杂的声响戛然而止。那马蹄声渐行渐远,只留下一片死寂,仿佛连时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凝固。
猛然间张九惊呼一声:“糟了!”率先冲出酒馆,向光孝寺奔去。欧翼疑惑的看着张九的背影,随董四随跟其后。
墨璃却一动不动,夜色中,她的眼神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的光孝寺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在墨蓝的夜空下格外刺目,如一只巨眼冷冷注视着广州城的众生。烟火翻涌处,岭南湿热的空气里仿佛浸着一截焦黑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