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秋阳,毒辣地舔舐着广州港的每一寸土地,蒸腾起咸腥黏腻的水汽。市舶司的牙旗在桅杆顶端猎猎作响,旗角的海马纹在海风中扭曲变形。龙脑、胡椒的浓烈异香,与牡蛎腐败的腥气、汗水的酸馊、货物堆积的霉味在码头上空混杂、发酵,构成一幅喧嚣而疲惫的浮世绘,色彩浓重得令人窒息。鸥鸟尖利的叫声刺破喧嚣,又迅速被鼎沸的人声淹没。
一艘来自交趾的福船如同疲惫的巨兽,笨重地靠岸。粗粝的缆绳摩擦着船帮,发出刺耳的呻吟。船工们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如同忙碌的工蚁,喊着低沉的号子,将沉重的苏木与象牙扛下船舷。
跳板尚未稳当,三个身影已急匆匆踏上被无数脚步磨光的青石板。为首的青年身着半旧的青衫,浆洗得发白,面容清俊,眉宇间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晕船的余威在他四肢百骸里流窜,每一步都虚浮踉跄,脚下青石板的坚硬触感传递着一种异样的真实。
这具名为王勃的躯壳,正被一个名为欧翼的灵魂艰难地驾驭着。属于地质工程师的冷静逻辑与年轻诗人残留的敏感在晕眩中撕扯:
一个在计算着珠江口潮汐对沉积层的影响,分析着码头石料的年代;另一个则在无端地厌恶着这南方的湿热与喧嚣,对空气中混杂的陌生气味感到生理性的排斥。
“王公子,在下曾久居广州,熟稔此地风物,不如先去悦宾楼歇息,再从长计议。”张九的侧脸线条像被砂纸打磨过,锐利的目光穿透了喧嚣的市声,扫视着前方。那把腰间的刀,安静地躺在朴素的皮鞘里,却让他的身影更显得瘦削而紧绷。
“张兄所言极是。”欧翼微微颔首。深沉的虚无感像潮水般涌来,在同一个躯壳里感受着同一片时空的错位,这令他疲惫不堪。
董四肩膀绷得老高,粗黑的手掌在胸前合了又分,分了又合,最后才哑着嗓子补了句:“前番……多有冒犯,董某……着实惭愧。”他本就黑的脸,此刻看着比平时更黑,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三人挤过蕃坊窄巷时,正撞上胡商开市的喧闹。粟特人驼铃叮咚,单调而悠长;大食商人雪白的头巾在刺目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昆仑奴赤裸着油亮的黝黑上身,沉默地扛着货物。
各色人等在这里汇成混乱的漩涡:汉人宽大的襕衫、胡商紧身的圆领袍、波斯女子曳地的彩色帔帛,如同破碎的染缸搅和在了一起。
尖锐的叫卖、嘶哑的胡琴、沉闷的海浪、还有远处佛寺那仿佛被闷布包裹着的钟声——所有声音都争先恐后地撞击着耳膜。这幅活着的《蛮夷职贡图》,只让人觉得拥挤不堪,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悦宾楼蹲踞在光孝坊尽头,像一头刚上岸的巨兽,脊背弓起三层瓦顶,滴水檐角挂着锈红的铁钩,随时可能撕碎头顶的云。 门楣下一串水果幌子——荔枝暗红得近乎凝血,龙眼黄得发腻,杨桃的棱角像被刀削过,椰壳则裂出一道缝,渗出乳白的腥甜——在风里轻轻碰击,声音黏滞,像两块湿骨头相互摩擦。
跨过门槛,空气骤然浓稠,仿佛有人把整座城市的胃囊割开,将内容物一口气灌进来。最先抵达鼻腔的是新蒸米饭的甜味,带着锅巴的焦苦;紧接着是海鱼刚离水时的金属腥,混着贝类来不及吐出的沙砾味;再往下,胡椒、八角、香茅、姜黄在暗处炸裂,辛辣与甘甜交替,像细针轮番刺进黏膜。 楼梯是杉木的,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有人在鞋底与楼板之间塞了一张干燥的皮。
楼梯边的位置已经坐了人,背对他们,面前摆着一碗米缆(米线):热汤的乳白与鱼脂玉色交融,碎金姜丝刺破雾汽,紫羽般的苏叶在汤面沉浮,最后一抹暖琥珀在碗中漾开——正是广府烟火气中凝固的烟火绝色。那人用竹筯挑起晶莹的米缆,热气在指尖缠绕,又迅速被窗缝里钻入的潮风撕碎。欧翼忽然意识到,自己舌根泛起一层酸水,仿佛那碗米缆不是别人的晚餐,而是他胃里尚未消化的昨天。
张九熟稔地引着二人来到临窗的雅座。未待坐稳,他已向堂倌报出一串菜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清蒸石斑,要今晨刚靠岸的鲜货,只用葱姜豉油提味;炆狗肉煲是必点的,配两碟岭南酸笋;五蛇羹一盅,撒足菊花瓣与柠檬叶;主食荷叶包饭,虾仁、瑶柱、香菇缺一不可。酒水……先来三斤岭南春米酒。还有……”
欧翼听着这些陌生又带着奇异熟悉感的菜名,胃里因晕船而残留的不适感被一种奇异的食欲取代。当菜肴上桌,视觉与嗅觉的冲击更为直接:
清蒸石斑鱼洁白如脂,豉油勾勒出细腻的纹理,散发着纯粹的鲜甜;炆狗肉煲色泽深沉,浓郁的肉香中,酸笋的气息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五蛇羹汤色金黄,菊花与柠檬叶的清冽香气巧妙地化解了蛇羹可能的腥臃;荷叶包饭被打开时,糯米的清香裹挟着海鲜的鲜美,瞬间充盈了鼻腔。
“这般佳肴,纵是长安的胡姬酒肆,也难出其右。”张九放下酒杯,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窗外喧闹的街市,仿佛在搜寻着什么,“王公子可知,广州虽处岭南,却是天下货殖汇聚之地。单说这五蛇羹,便需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锦蛇、滑鼠蛇五味俱全,少一味便失了魂魄。这还是当年一位故人告诉我的……”他的语气平淡,但眉宇间凝结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如同薄雾笼罩的远山。
欧翼微微颔首。他注意到张九用餐时姿态从容,带着军旅之人的利落,眉宇间却凝着几分忧色,还不时向堂倌打听光孝寺的方位,料想他并非广州常住之人,或许在此地有什么棘手差事要办。董四则像饿极了的狼,埋头狼吞虎咽,偶尔抬起头看向欧翼时,黝黑的脸上挤出憨厚又带着歉意的笑容。
堂头端着鎏金龟纹银盘穿过雕花屏风,盘中盛着岭南名馔“不乃羹”,奶白色的汤汁里浮着切得薄如蝉翼的象鼻脍。张九拿起小巧的银刀,准备划开烤乳猪琥珀色的脆皮。刀尖却在触及皮肉缝隙间渗出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朱砂时,顿住了。
邻桌虬髯胡商的大笑突兀地响起,操着生硬的官话:“岭南瘴疠之地,不用丹砂等阎王勾簿么?”粗豪的话语里带着对几人不加掩饰的鄙夷。
酒足饭饱,张九用布巾抹了抹嘴,动作干脆利落:“王公子,小弟之前提及的那位王将军,就住在光孝坊内,名唤怀安。曾是军中宿将,尤好机关之学,当年还教授过太子殿下弓马骑射,如今退隐于此。既然到了广州,何不同去拜访?王公可是久仰你王子安大名了。”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欧翼脸上,实则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
“张兄既有此心,在下自当同往。”欧翼应道。董四也连忙放下碗筷,含糊地附和着。三人会了账,沿着光孝坊相对清幽的青石板路行去。坊内白墙黛瓦,绿树成荫,偶尔有身着襕衫的书生匆匆而过,留下一串清脆的木屐声。
张九在一处朱漆大门前停下脚步。门上“王宅”的匾额略显陈旧,门环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上前叩门,铜环撞击木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坊巷里显得格外清晰、空洞。无人应答。他试着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竟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爬上三人的脊背。
他们对视一眼,不祥的预感在无声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欧翼示意小心,三人依次侧身进入庭院。院中晾晒的几件寻常衣物在微风中飘动,整座宅院却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在鼓噪。
正厅的门虚掩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从门缝中飘出,钻入鼻腔。张九面色凝重,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正厅的大门。 景象如同冰冷的锤子,重重砸进三人的眼帘。
一位身着家常便服的老年男子仰面躺倒在地毯上,胸口赫然插着一柄古朴的长剑,深褐色的血迹浸透了胸前的衣襟,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令人心悸的暗红。此人正是张九的老友,王怀安。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仅仅是死亡本身。在王怀安身旁的矮几上,散着一片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泛黄竹简,上面用刺目的朱砂写着《越人歌》的首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而死者的右手,以一种极其怪诞的姿势扭曲着,五指张开,指尖微曲,僵硬地定格在空中,仿佛在模仿着划船的动作,与竹简上的诗句形成一种冰冷、诡谲而充满恶意的呼应。
“王公!”张九脸色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身迅速探向王怀安的鼻息,又摸了摸颈侧脉搏。他抬起头,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冰冷:“已经……去了。尸身尚有微温,遇害应在一个时辰之内。”
欧翼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灵魂深处的战栗,强迫自己蹲下身,以一个地质工程师勘察岩层般的冷静目光审视现场。死亡,这最直接的“存在”终结,此刻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让他和另一个灵魂同时感受到一种冰冷的虚无。
欧翼的双眼在分析痕迹,可偏偏在诗句与死状的诡异呼应中,感受到一种宿命般的寒意。“搴舟中流…舟倾楫摧…便是如此么?”诗人的哀思如涟漪在欧翼的脑海底层荡开。
他注意到王怀安脚下的青砖地面上,有几个模糊的泥脚印,鞋印很小,绝非成年男子所留。更奇怪的是,死者紧握剑柄的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细小的划痕,边缘整齐,不像是握剑时用力不当所致,倒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薄刃瞬间割伤。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竹简上。它太光滑了,边缘规整得不自然,不像书写用的简牍,更像某种精密的机械部件。是凶手留下的线索?还是……杀人的工具之一?
“张兄,”欧翼的声音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试图穿透迷雾的冷静,“你这位老友,可曾与人结怨?” 张九缓缓摇头,脸上交织着真实的痛惜与深沉的困惑:“王公退隐多年,性情淡泊,从不与人争执。只是……”他欲言又止,眼神变得复杂难明,仿佛触及了某个尘封的禁忌。
就在这微妙的停顿间,门外传来一阵轻盈而规律的脚步声,一个清脆如珠落玉盘的女声响起: “请问,王将军可在府上?小女子墨璃,特来送还前日借走的机关图纸。”
只见一位身着浅绿窄袖襕裙的少女亭亭玉立于门口,手中捧着一卷用丝带系好的卷轴。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目清秀,一双眸子灵动异常,仿佛蕴藏着星辰。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巧精致的皮质工具袋,袋上用银线隐约绣着古老的雷纹,袋口微敞,露出里面几件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形状奇特的零件。
她的指尖在卷轴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带着薄茧,那是长期摆弄精细物件的痕迹。
少女看到厅内景象,清秀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愕,但那双灵动的眼眸中,惊愕迅速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好奇与审视取代。她的目光精准地扫过地上的尸体、竹简,最后定格在王怀安那只扭曲的右手上,若有所思,仿佛在解读一个复杂的机械图纸。
欧翼心中一凛。这女子出现得太过巧合,自称懂机关术,腰间的工具袋和零件也透着不寻常。她是目击者?还是……参与者?欧翼的理性在计算概率,直觉则在少女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锐利。
他看向张九,发现这位武官同样对墨璃投去了鹰隼般警惕的目光,右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微妙时刻,欧翼的视线捕捉到王怀安袖口处沾着的一些极其细微的粉末,在从门缝透入的光线下,闪烁着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不动声色地捻起一点,凑近鼻端轻嗅——硫磺特有的刺鼻气味,混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植物辛香,瞬间钻入鼻腔。
火药。一个冰冷的名词在意识深处浮现,与记忆中关于方士炼丹的模糊记载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