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一股铁锈和腐败海藻混合的气味,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天快亮了,海天相接的地方渗出一抹病态的暗红,像旧伤口结的痂。
欧翼——或者该叫他王勃?——站在船尾,感觉不到丝毫曙光应有的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混乱。浪头撞在船舷上,碎成一片片惨白的沫子,瞬间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身体里像是塞进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叫嚣着要对着这混沌的海天引吭高歌,用华丽的辞藻涂抹这荒诞;另一个则冷静地、近乎冷酷地分析着船体的吃水线、海风的盐度,以及那两具舱室里已经开始散发出异味的尸体。
王勃?欧翼?名字在此刻显得毫无意义,就像甲板上被海水反复冲刷的污渍。他只是一个被抛掷在时空缝隙里的残骸,被两种记忆撕扯着。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那引吭高歌的才子,还是这冷眼测量的匠人?抑或两者皆是,又皆非?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踩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是张九。他靠在不远处的船舷上,身影在渐亮的天光里显得有些模糊。
“王公子,”张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过刻意打磨的平静,像一块温润但坚硬的石头,“船要去广州。那边有位故交,王方翼将军。早年他在东宫率府任职时,就听过你的才名。如果…不觉得冒犯,一起过去散散心?”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欧翼的脸,像探针一样,试图读取些什么。
欧翼沉默地点点头。这个张九,身份成谜,自称受过狄仁杰的指点。这趟船,明面上是押送他这个“杀人犯”王勃去给曹达偿命,实际上呢?
欧翼知道,张九真正的目标是曹达的死,以及那桩被掩盖的含嘉仓军械失窃案。张九在利用他,他也在利用张九。互相试探,各取所需,仅此而已。这冰冷的算计,是欧翼的清醒,还是王勃的悲哀?
董四也走了过来,这个粗豪的汉子此刻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眼神里交织着愤怒、悔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困惑。他看看欧翼,又看看张九,终于忍不住,声音沙哑地开口:
“张九!曹达兄弟…他的死,真的和那批丢了的军械有关?”他拳头攥紧,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
张九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头,望向那片越来越刺眼的暗红天际线,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地、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没有确凿的证据链。但是,董四,太多的巧合就不是巧合了。曹达查那个案子,遇到的阻力…不正常。他死得太快,也太干净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背后一定有东西,不想让他说话。”
董四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要爆炸。“直娘贼!”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猛地转向欧翼,眼睛里布满血丝,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恳求,“王公子!帮帮我!帮我查清楚!给曹达兄弟报仇,也…也洗刷你的冤屈!我知道我蠢,被刘治那狗杂种当刀使了!但求你,求你帮我这一次!”他几乎要跪下来。
欧翼看着董四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身体里属于王勃的那部分本能地退缩,对这种江湖仇杀、血腥污秽充满了厌恶,只想远远躲开。
但属于欧翼的那部分——那个习惯了在岩石断层和冰冷数据里寻找真相的地质工程师——却感到一种熟悉的、近乎本能的冲动:破开迷雾,找到那个核心的“为什么”。矛盾像两股电流在他神经里对冲,搅动着灵魂的底色。那厌恶与冲动,皆是本能,却指向不同的深渊。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董四郎,”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事情没那么简单。背后牵扯的,恐怕不是一两个人的恩怨。我可以帮你查,但急不得,一步踏错,我们都得死。”这平静即是理性之盾,又是预感风暴将至的麻木。
话音未落,船头猛地撞上一个巨大的涌浪,船身剧烈地摇晃颠簸,冰冷咸腥的海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瞬间打湿了欧翼半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脚下的甲板剧烈起伏,欧翼死死抓住湿滑的船舷,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两个世界的悬崖边缘:一边是盛唐的繁华幻影,诗酒风流;另一边是充斥着荧光屏、坐标图和冰冷器械的实验室。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或者,两者都是虚幻的牢笼?这眩晕,是身体的摇晃,还是存在根基的崩塌?
董四见他答应,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重重地“嗯”了一声,像是得到了某种救赎的承诺。然而欧翼内心的撕裂感却越发强烈。
属于王勃的记忆,那些璀璨的诗篇,《滕王阁序》里的绝美词句,此刻像被打碎的琉璃,在脑海中纷乱闪烁,却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那绚烂的词句,曾是照亮他世界的灯火,如今却成了散落的星尘,抓不住,留不下。
他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那里残留着风干的海盐结晶带来的粗糙触感——那是常年握笔吟诗和操作地质锤、罗盘共同留下的印记。
一种更深的恐慌悄然滋生。某些记忆,特别是属于王勃的、关于才情喷薄的那些瞬间,正像退潮的沙滩,被无形的海水迅速抹去痕迹。
而后世的记忆,那些关于家人、朋友、实验室的具体场景,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磨砂玻璃。唯一清晰扎根在这具身体里的,是那些冰冷的地质知识,像顽强的礁石,在记忆的潮水中岿然不动。
我是谁?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过往如沙流逝,唯余冰冷的石,这石,是锚点,还是墓碑?
“王公子,脸色很差。”张九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没事,”欧翼勉强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感觉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像自己的,“有点晕船。”他抬眼,再次看向那片被染红的海天,那壮丽的景象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无边的孤寂和茫然。也许,广州是下一个漩涡。但无论如何,这艘船,这具身体,已经无法回头了。
命运?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冷笑。命运不过是一只无形的手,随意地把玩着名为“人生”的棋子。而他现在,连自己是哪颗棋子都分不清了。执棋者是谁?那手又在何处?
“你是我,而我非你。”他对着翻涌的海水低语,声音被浪声吞没。
水面晃动,映出他的倒影。左眼映着那片病态的红霞,燃烧着属于王勃的、即将熄灭的才情之火;右眼却沉淀着深海般的冷硬,那是欧翼的理性,如同海底亘古不变的矿石,幽暗而坚硬。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芒,被强行焊在同一张苍白的脸上。一面在熄灭,一面在凝固,这躯壳,究竟盛着谁的魂灵?
张九深深吸了口带着咸腥的空气,打破了沉默。他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欧翼被海水打湿的衣襟前襟,捻起一粒附着其上的、微小的白色晶体。
“盐,”他低声说,目光却穿透了那粒晶体,看向某个遥远的时空点,“三年前,跟着狄公查洛阳铜矿那桩‘鬼火案’时,在矿洞深处,也见过类似的晶体。附着在那些泛着蓝幽幽鬼火的钟乳岩上。”他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捻着那粒盐晶,像在研究什么证物。
咸冷的风把他的话吹得断断续续。董四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就是…破了‘龙王索命’谣言的那个案子?听说矿工挖出块带血字的石碑……”
“嗯。”张九的右手习惯性地虚按向腰间原本佩剑的位置,那是个刻入骨髓的动作。“碑文用朱砂写着‘荧惑守心,大凶’,吓得没人敢下井。狄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锐利起来,“他一个人,提着一盏风灯就下去了。三天后出来,手里拿着半卷烧焦的《推背图》残本。”
欧翼的右眼瞳孔骤然一缩,一阵尖锐的刺痛感袭来。地质工程师的记忆库被强制激活:磷灰石晶体在矿灯下的精确折射角度、喀斯特溶洞中钟乳石形成的漫长地质年代……
这些冰冷的数据流,竟与王勃记忆中那个青衫磊落、仿佛无所不能的狄仁杰背影,诡异地重叠、扭曲,形成一幅无法理解的抽象画。冰冷的石之记忆,撞上了飘渺的传奇之影,是印证,还是消解?
他用力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有人……利用那个石碑和鬼火,掩盖私采?或者……矿里有别的东西?”他几乎是凭着地质勘探者的本能发问。
张九猛地转过头,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欧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更深沉的审视。“公子好眼力。”他缓缓吐出几个字,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他再次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而恰在此时,船底传来一阵沉闷如雷的巨响,仿佛巨兽在撞击船身。“狄公在矿道深处,发现了前隋匠人留下的东西……青铜铸造的机关兽。那些鬼火,是嵌在兽眼里的夜明珠发出的光。”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甲板上,“更邪门的是……每头机关兽的肚子里,都塞满了硫磺和硝石。引线……一路埋出去,指向……东宫。”
董四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因震惊而猛然后仰,腰间的佩剑“哐当”一声撞在坚硬的桅杆上,在死寂的黎明中格外刺耳。
欧翼却死死盯着自己掌心里那几粒被张九捻过的盐晶。它们在微弱的天光下,边缘竟泛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紫色光晕。锰元素杂质……
他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地质学名词。后世的认知与眼前这深不见底的宫廷阴谋,像无数冰冷的丝线,在他脑中疯狂缠绕、打结。一个元素的名字,竟成了窥探深渊的钥匙,这认知本身,便带着冰冷的荒诞。
东宫?又是东宫!
“后来呢?”董四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张九的目光投向海平线上逐渐清晰的、灰蒙蒙的陆地轮廓,眼神变得极其幽深。“三天后,矿洞塌了。”他的声音平淡得可怕,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五具尸体被洛河水冲出来……都穿着工部郎中的官服……腰上挂着东宫的令牌。泡得不成样子了。”
他停顿了很久,海风灌满了沉默。“狄公捏着其中一块腰牌,只说了四个字:‘螳螂捕蝉’。然后……就不许我们再碰这个案子。”这禁令,是智慧,还是无力?是洞悉了更大的棋局,还是对深渊的退避?
海鸥凄厉的鸣叫撕裂了晨雾。欧翼的右眼深处,数据流再次冰冷地滚动:硫磺63%,硝石27%,木炭10%。后世标准黑火药配方。这个比例……绝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除非……有人掌握了失传的前朝秘术。
《紫火青金破妄录》……
古老的文字,竟精确地预言了后世的配方,这时间的错乱,让他的灵魂都为之颤栗。他猛地抬头,刚要开口——
“锵!”
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张九已不知何时示意船员取来了他的佩刀。他蹲下身,锋利的刀尖在湿漉漉的甲板上用力刻划起来。木屑翻卷,留下一个奇异的符号:半只凤凰,口中衔着扭曲的雷纹。
“那些机关兽的眼珠背面,”张九的声音混在海风里,冰冷刺骨,“就刻着这个。是瓦岗军的印记。”
瓦岗军的印记!欧翼的心沉了下去。三年前矿洞里的死尸,指向东宫的引线,瓦岗的印记……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碰撞。历史的尘埃下,掩埋着多少未熄的余烬?
“我追查了三年,”张九站起身,刀尖指着那个符号,眼神像淬了毒的冰,“线索几乎全断了。直到……曹达兄出事前一个月,他偷偷告诉我,他在含嘉仓一个废弃的仓窖里,发现了一架废弃的床弩……弩机的暗槽里,嵌着一块生锈的铁牌……”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上面,就是这个印记!”
话音未落——
“轰隆!!!”
船体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一次极其猛烈的、近乎倾覆的剧烈倾斜!仿佛撞上了无形的礁石。堆放在甲板一侧、装满新鲜荔枝的沉重竹筐,在巨大的惯性下轰然倒塌、翻滚!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沉重的竹筐如同失控的攻城锤,狠狠地碾过张九刚刚在甲板上刻下的那个诡异的凤凰雷纹印记!
瞬间,木屑纷飞,刻痕被碾压得粉碎,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凹痕和散落一地的、鲜红欲滴的荔枝果肉,像一滩滩新鲜的血迹,溅满了那片被抹去印记的甲板。那刚刚揭示的隐秘符号,转瞬便被碾碎、覆盖,如同命运本身的无常与残酷。
唉,线索也好,印记也罢,在这汹涌的浪潮与翻滚的鲜红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如同他体内那两股纠缠不休、又彼此消融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