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平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粗短的手指像铁钳般死死攥住欧翼的衣襟。昂贵的锦缎在蛮力下发出布料撕裂的呻吟。
“是漕运,是……”他刚张开嘴,喉咙里猛地一阵痉挛,“哇”地一声,酸腐刺鼻的呕吐物喷溅在地板上。
就在这污秽弥漫开的瞬间,刘治动了。动作快得不像人。他咧开的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齿,整个人如同挣脱锁链的疯犬,带着一股腥风扑向地上的李继平。那具看似文弱的躯体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竟将肥硕的李继平硬生生撞倒在地。
“蠢猪!他在诈你!”刘治的嘶吼混着牙齿疯狂磕碰的“咯咯”声。他一口咬向李继平的脖颈。李继平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肥厚的皮肉瞬间被撕裂,鲜血涌出。
董四和张九冲上前想拉开他,却被刘治一个凶狠的肘击打得踉跄后退。这个书生此刻状若疯魔,十指深深抠进李继平松软的皮肉里。
李继平徒劳地挣扎,像一头待宰的肥猪。锦袍被撕扯得稀烂,露出底下白腻的肚皮,上面已划开了几道皮肉翻卷的血口子。
“拦住他!”欧翼厉声喝道。但刘治猛地抬起头,满嘴鲜血地狞笑:“晚了!”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蜡丸,以快到模糊的速度,强行塞进李继平因惨叫而大张的嘴里!
“咕咚”一声闷响。李继平的眼球猛地凸出,眼角瞬间迸裂出血丝。他那肥胖的身躯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抽搐起来。
蜡丸滑过咽喉的细微摩擦声,在这死寂的船舱里,竟像重锤敲在鼓面上一样清晰。李继平的瞳孔缩成针尖,脖颈上的青筋如蚯蚓般暴凸,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咯”的一声轻响——那是生命锁扣被强行拧断的声音。
刘治被张九飞起的一脚踹翻在地。突然,他又从袖中抖出另一枚蜡丸,以同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进了自己口中。
他侧过头,对着地上抽搐的李继平,脸上挂着扭曲的讥讽:
“幸好……我亲自来盯着你这废物……差点坏了大事……”随即,他转向欧翼,惨白的脸上浮起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透明的笑容:
“你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选中的是你……”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董四身上,嘴唇翕动,挤出两个轻蔑的气音:“……蠢货……”
话音未落,他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如同蒙上一层死灰。一缕粘稠的黑血,从嘴角蜿蜒而下。董四扑上去,但已经太迟了。
刘治的头颅软软地垂向一边,气息断绝。只有那抹凝固在青紫色嘴唇边的、冰冷的嘲笑,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欧翼蹲下身查看。两人嘴角渗出的黑血,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带着死亡甜腻的苦杏仁气味。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牵机药。 这个名字闪电般划过脑海。据说是前隋独孤皇后命人秘密研制的剧毒,早已失传,中毒者立时毙命,连药王孙思邈都束手无策。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欧翼猛地弯下腰,呕吐出一滩酸水,喉咙里火烧火燎。这呕吐,不仅仅是生理的厌恶,更像是两个灵魂在体内激烈撕扯后的排斥反应——一方是工程师对毒理本能的震惊,一方是诗人对死亡气息的深恶痛绝
张九快步走到船舱窗前,“哗啦”一声推开窗棂。
不知何时,雨停了。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猛地灌入,粗暴地冲刷着舱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呕吐物的恶臭,捎来一丝海藻的湿冷气息。远处,几点渔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透过舷窗,海天相接的地方,渗出一抹暗沉的红,像凝固的、陈旧的血,正慢慢洇入无边无际的墨色丝绸。
这微弱的光让欧翼想起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句子,只是眼前的这抹红,暧昧不明,既非黑夜的终结,亦非白昼的开端,更像是一种悬而未决的僵持。
心底深处,似乎响起一声无声的叹息。就在这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脑子里似乎多了点陌生的东西,又好像丢失了某些原本属于他的部分。像两条奔涌的河流交汇,水纹激荡,泥沙俱下,再也分不清哪一滴水来自哪条源头。
“王……王公子……”董四突然“咚”地一声重重跪在甲板上。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声音苦涩发颤,粗糙的手指狠狠掐进自己的大腿肉里,“我……”
欧翼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虚弱的笑,伸手去扶董四。当掌心触碰到对方结实的手臂时,一阵强烈的恍惚感袭来——仿佛他触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另一个时空投下的虚影。
此刻扶人的,究竟是谁?是那个叫欧翼的地质工程师?还是那个本该在今天溺死的天才诗人王勃?史书冰冷地记载着王勃的忌日,但这具身体的心脏分明还在胸腔里跳动。
他的到来,是从死神镰刀下抢回了这颗文曲星?还是亲手扼杀了那“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千古绝唱?这具身体,该向哪一边倾斜?这缕意识,又该认哪一段过往为根?
今天,是王勃命定终结的日子,却也可能是这具躯壳真正开始呼吸的时刻。就像窗外那片挣扎在明暗之间的暗红,徘徊在生与死的狭窄缝隙。既非彻底的湮灭,亦非纯粹的复活。他站在时间的裂缝上,脚下是名为“王勃”的深渊,头顶是“欧翼”那不确定的天空。
他清晰地意识到,某种东西改变了。混沌,正在经纬的交错点上,悄然编织着第三种可能……
“我说过,我和他们不一样。”张九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语调平稳,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暖意。“起初只是怀疑你。但现在……”他忽然轻笑一声,带着点探究,“我反而更怀疑你了。”
欧翼猛地从交织缠绕的思绪中抽离:“为什么?”
“我怀疑你是否认识我恩师。”张九皱着眉,下意识揉了揉鼻子,“早年,我曾在狄公门下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刑律断狱。他是太原人,太原狄氏。”他说着,脸上忽然绽开一个坦诚的笑容,“你是不是早就看穿我的底细了?”
欧翼微微点头:“你的右手总是不自觉地虚按在腰间,那是常年佩戴武器留下的习惯。身为将作监的吏员,却对《大唐营缮式例》一窍不通,连自己入仕的年份都说得含糊不清。”
他强压下胸口的悸动,“但你却能随口引用《开皇武备典要》——这种书,只有折冲府校尉以上才有资格接触。而且,你刚才画的图,精准得不像个文吏。”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如同敛去了所有光华的墨玉:“你恩师姓狄?太原狄氏?难道……是狄仁杰?”
张九眼中精光一闪:“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们太原王氏这样的顶级门阀,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瞧不上我们太原狄氏呢。”
欧翼的心脏仿佛被重锤击中。狄仁杰! 这名字在他(欧翼)的意识里激起千层浪,那是后世传奇中智慧与正义的化身。
然而,一股源自身体深处的、属于王勃门阀子弟的矜持与疏离感,也悄然浮起,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惊涛之上。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在胸腔里碰撞,让他一时语塞。
董四突然插话,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那位……现任大理寺丞的狄公?”
张九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光。欧翼正想追问,却见他摆了摆手:“我不是大理寺的人。你也别多问。”
欧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将那些属于不同时空的杂念暂时按下,转而指向舱板上瘫着的两具尸体:“那张郎君是否知道,他们为何要设局陷害我?”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舱内炸开,带着回音。没等张九回答,董四竟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之大,黝黑的脸上立刻浮起五道清晰的红痕。
“都怪那姓刘的狗贼!是他撺掇我,说王公子你害死了曹兄弟……”话音未落,又是一记更狠更响的耳光抽在自己脸上,“不对!说到底是我董四蠢笨如猪!是我糊涂!”
这突如其来的自罚让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笑了笑。张九拍了拍董四的肩膀:“董四郎,这里先交给你处理。”他瞥了一眼地上开始散发出异味的尸体,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这味道……实在让人无法安心思考。”
“是!是!”董四忙不迭地点头应承,撸起袖子开始收拾残局。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张九朝欧翼递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走,外面说。”
船尾。湿润冰冷的海风迎面扑来,带着纯粹的咸腥,刺入鼻腔。欧翼深深吸了一口,试图驱散肺腑间淤积的浊气。他望向海天相接处那抹正挣扎着变亮的暗红,胸中的郁结似乎被风撕开了一道缝隙。
“刘治他们要害你,”张九负手而立,衣角被晨风轻轻掀起,“我猜,跟太原王氏世代把持漕运脱不了干系。但为什么偏偏选中你……”他侧过脸,目光落在欧翼脸上,带着审视,“或许,是你才名太盛,树大招风,也未可知。”
见欧翼似乎想说什么,张九抬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此行原本是追查一年前含嘉仓军械失窃案。但曹达的死……我有种直觉,和这案子有牵连。听说嫌疑竟指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你,我才跟着他们过来,想看看虚实。”
军械失窃?! 欧翼脸色骤变。那个被某种无形力量生生摁回喉咙里的疑点,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
李继平声称戌时三刻在米行“听见漕渠冰裂”,刘治却说自己在书斋“戌时二更已闻此声”。之前虽已解释过,但他深知,米行距离漕渠不过一坊之地(约150米),刘治的书斋则有约两坊(300米)。纵使有“远音借壁先达,近响因碍后闻”的声学现象,声音在地道中的传播,也绝不可能延迟整整一刻钟!
而李继平又说戌时三刻冰面破裂,亥时初却看到“冰面平整”,张九也证实当时“冰平如镜”。
如果李继平说的是真话,在自然条件下,破裂的冰面绝无可能在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内恢复如初!后世的科学验证过,在零下十度的环境里,破裂的冰层至少需要六个小时才能自然冻结复原。
唯一的合理解释是:漕渠的暗道里,还藏有机关。李继平关闭了暗门,截断了水流,破损的冰面才得以迅速凝结。
或许……还有另一条暗道?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是,为什么当时阻止我说出来……是王勃残留的谨慎?还是欧翼的工程师直觉在规避风险?
欧翼的愣神被张九一声刻意的干咳打断。
“这刘治,出身昌平刘氏,背后站着的,可是范阳卢氏。”张九顿了顿,看到欧翼眼中的困惑,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眼下,辽东战事正打得不可开交。朝廷大军在征讨高句丽。而这幽州……”
欧翼心头一凛,脱口而出:“莫非范阳卢氏勾结外族?那些粮食……还有……嗯,粮食,是要资敌?”
张九闻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玩味:“王子安啊王子安……你这反应……倒是真让人意想不到。”他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海平线上正奋力挣脱黑暗的朝阳。
“范阳卢氏虽是五姓七望之一,但谅他们也没这个泼天的胆子。只是……”他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更低,“据我查到的线索,刘治极有可能是伪定杨王刘武周的孙子。而且……”
“而且什么?”欧翼追问。
张九却突然话锋一转,仿佛刚才的沉重话题从未提及:“王公子可知,今年元月,陛下改元‘仪凤’之事?”
欧翼不知为何,神色骤然一黯,竟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叹息里混杂着王勃对朝堂更迭的敏感直觉,以及欧翼对那段即将风起云涌的历史的沉重预感。
张九望着那轮终于挣脱束缚、将金光泼洒在海面上的旭日。海风强劲,将他最后一句低语吹散在刺目的晨光里,只剩下几个模糊的音节飘进欧翼耳中:
“仪凤、仪凤……天后这只鸾凤……怕是要真正……翱翔九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