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下,铁锤与钢条碰撞的声响回荡在狭小的作坊里。左项锋赤裸着上身,肌肉随着每一次挥锤绷紧如弓弦,汗水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在火光中泛着微光。火星如碎金般溅起,又在他脚边熄灭,仿佛他正将所有的焦虑与不甘锻打进这块烧红的钢条中。
他忽然停下动作,将铁锤“哐当”一声丢在铁砧旁。夹起暗红色的钢条缓缓转动,灼热的光晕在他瞳孔中跳跃,像是在钢条上寻找某种失落的密码。片刻后,他猛地将钢条插入炭火,拉风箱的手背青筋暴起。炉火“呼”地窜高,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影子摇晃着,渐渐与天边升起的月亮重叠。
屋檐下的青石条沁着夜露,左项锋瘫坐在石阶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面上三道凹槽。第一道凹槽里还凝着昨日淬火的水渍,他的指尖停在上面,像是触摸到了祖父布满老茧的手掌。
“阿爷,刀丢了。”他对着虚空低语,喉头滚动,“但您教我,刀匠的脊梁比刀还硬。”手指滑向第二道凹槽,那里有父亲用了一辈子的锻刀石留下的凹痕,“爸,您总说刀在人在,可现在……”话音突然哽住,他攥住第三道凹槽里的封泥,拳头狠狠砸向青石,指节瞬间渗出血珠。
“废物!”他咬着后槽牙咒骂自己,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受伤的野兽在呜咽。夜风卷着炭火余烬掠过屋檐,几点星火飘向空中,与银河融为一体。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左项锋的脚步声轻得像猫。九岁的晓宝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被子早被踹到床尾。他俯身拾起薄被时,月光正巧爬上孩子的脸颊。
“臭小子,连睡相都随我。”他轻笑,胡茬蹭过儿子柔软的脸蛋。晓宝在梦中挥了挥小手,腕间银镯叮当轻响——那是孩子百日时,丹青托人从鹤庆捎来的。
掖好被角起身时,晓宝忽然呢喃:“爸……”他僵在原地,却见孩子翻个身咂了咂嘴,“刀……”这声梦呓如钢针刺入心脏。
左项锋轻轻关上孩子卧室的房门,回到了自己卧室。
台灯在陈濡沫那侧投下暖黄的光晕,却将她背影勾勒得格外冷硬。左项锋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前生怕打扰到妻子,他轻轻脱去外衣掀开被窝一角慢慢钻了进去。左项锋侧过身子,从陈濡沫背后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陈濡沫晃动身体,将左项锋的手臂甩开,扭动身体,两人四目相对。
“洗澡克,一身汗味,臭死了。”陈濡沫嫌弃的说着。
“洗过了。”他伸手环住妻子的腰,却被猛地甩开。陈濡沫转身时,他看见她眼底血丝密布,像淬火失败的刀身上蔓延的裂痕。
“儿子班主任今天又来电话!”她突然坐起,抓皱的枕巾上还沾着晓宝白天玩的橡皮泥,“你说咋个了!一个大男人整天在街上晃悠,儿子9岁啦,可他的学习你从来不管不问。你咯是希望将来他和你一样,只会打刀?”
“打刀不好吗?那是家传手艺,是非遗……”左项锋有些忐忑的回答着。
“是哪样?左项锋!时代不同了,以前打刀卖给老缅,卖给那些猎户、山民,现在呢?你卖给哪个?一个月您老人家能卖几把出克?时代变了,哪个现在还用刀?以前这边有多少刀匠?家家都会,现在呢?几家,你的好兄弟不也是刀匠世家吗?现在呢?”陈濡沫一连串的询问,如同重锤,狠狠的砸向左项锋。
左项锋摸向床头的外套,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订单:“上个月接了二十把菜刀订单,定金够……”
“大订单?菜刀吧!卖给哪个?我看,卖给你的老相好吧!”陈濡沫冷笑,抓起外套摔向墙角,一枚铜纽扣“当啷”砸在地上,“左项锋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咯晓得?咋个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老情人回来了,你咯是旧情复发?”
“我,没有,我,我”左项锋试图解释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不是哪呀?我记得清清楚楚,结婚那晚,你醉得像头熊,晃都晃不醒,还不停地喊,“丹青 丹青 丹青”顿时,陈濡沫的眼角泪花闪现,
“不是的,家里出了点事,本来想跟你说,怕你也急,你想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左项锋急忙向妻子解释。
“末要岔开,我不听。我懂,你们师兄妹感情重,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没瞎。”陈濡沫听了一耳,便打断了左项锋。
“我就是想确认下,那天晚上她去过饭店没有。”左项锋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点。
“你瞧瞧,你说话都这么硬气了?去过!那晚你们几个喝酒的时候,她拖着行李去过,你自己在那边大呼小叫的,是不是要去送货上家?”陈濡沫也提高了嗓门,对着左项锋喷去。
“我大呼小叫?”左项锋有点疑惑。
“大叫什么刀,街对面都听到。”陈濡沫吼了出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左项锋张了张嘴,想起那夜醉眼朦胧间,丹青拖着行李箱从店外掠过,像一尾银鱼游过燃烧的钢水。而此刻,妻子颤抖的肩膀在月光下泛着冷白,他突然发现她的发间竟有了一缕银丝。
夜风撞开未关严的窗,卷着锻刀作坊飘来的炭灰,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灰色的纱帐。左项锋默默拾起外套,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泣,那声音比锻打失败的刀片开裂更刺耳。
艾德保旅店的前台灯灯光微亮,柜台上的招财猫机械地摇晃着手臂,仿佛在无声地招揽着生意。艾德保缩在柜台后面,嘴里叼着一根烟,眼睛紧紧盯着电脑屏幕,全神贯注地打着游戏。左项锋推门而入,径直走到柜台前,一屁股坐在艾德保旁边。艾德保瞥了他一眼,顺手将桌上的香烟推了过去。
“睡不着?”艾德保叼着烟,含糊不清地问道。
“闹心。”左项锋简短地回答,拿起烟点燃,深吸了一口。
“哪样事?”艾德保依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丹青回来你咯晓得?”左项锋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
“晓得!那天喝酒见了。”艾德保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为哪样不告诉我?还瞒得我?”左项锋的声音提高了些,显然有些恼火。
“我瞒你?哪个说呢?你有没问。”艾德保终于转过头,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烦。
“我在问!”左项锋的声音更大了。
“我现在不是在挨你说了吗?”艾德保耸了耸肩,继续打他的游戏。
“那你下午为什么就不挨我讲?”左项锋不依不饶。
“这个问题我不想说,你问我,我就非要告诉你?你是哪个?警察?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铁匠。”艾德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
“你中午来找我,是问刀的事,对不对!我帮你没有?你说!”艾德保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游戏,转过头盯着左项锋。
“帮了!”左项锋毫不犹豫地回答。
“找了没?”艾德保继续追问。
“找了!”左项锋点头。
“找出个订刀的高老板,结果人家不在,钱打给你,刀留下,是不是?”艾德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是。”左项锋无奈地承认。
“我看你是脑袋不够用了。”艾德保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游戏上,“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咋个把刀找回来。至于丹青,那是你的事,我不想管。”
旅店外的夜色更浓了,原本高挂的弯月也被一层乌云遮蔽,就像左项锋此刻破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