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艳杏浇林,芳景如屏。
康侯府里素白的灯,终于换成了暖红的走马灯。祠堂中燕烺的牌位,也被撤下。
一身赤袍,腰间束带呈黑,将燕烺的身子衬的清瘦明显。燕穆玉在后院的亭子喝了盏茶,远远瞧着,眼中泛着一丝怅惘。
那日得知长兄阵亡,心中酸楚的很。对他的怨恨在得知他的死讯后,逐渐淡化。如今他死而复生,那丝怨也回来了些许。
初回府那日在祠堂上香,两人才说上了几句话,连日来,竟也没有任何交流。穆玉常居东凉谷,也避免了亲熟多谈。
光晕洒在燕烺冷峻的脸上,瞧见穆玉缓步走来,微露久违的笑意。
“穆玉!”燕烺唤了一声。
本擦身而过,却歇步,回头。燕穆玉语气直平,应了句:“大哥!”
燕烺止语,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燕烺如此,燕穆玉却开口道:“我们毕竟骨肉血亲,你能活着回来,我感激上苍。我已不再恨你,但我做不到不怪你。”燕穆玉轻步上前,一改往日的跋扈,好声好气问道:“你是如何做到为了一个外人,狠心将我逐出家门的?”
气氛顿时凝滞,燕烺哑声道:“你可以不容她,甚至刁难她,可万不该伤她。”
燕穆玉尚未吐出的气,狠狠又抽吸了回去。她大步上前,跨步到燕烺面前:“大哥!邱喜罗她根本不值得你如此待她!她弃了你!”
“是我负她在先!”燕烺微微昂了昂头,望着夜星璀璨,心却沉甸甸的。他疲惫道:“我好悔!我该认了她!我该在她万念俱灰之前认了她的!”
自燕烺重回康侯府,燕穆玉发现他已不同往日。眉宇间的戾气取代了往日的和煦,唯独提到邱喜罗,才唤起了他的一丝柔情。
“我吩咐华叔备了宴,我们吃顿团圆饭吧!”穆玉说完,拂袖而去。
晚宴上,两人垂首用膳不言不语。说是团圆饭,门族人丁单薄,桌上不过就是兄妹两人。燕烺夹起一片笋,轻轻搁在了穆玉的碗中。
燕穆玉低头,叹道:“你还记得我喜欢吃笋!”
燕烺仍然不语,只顾喝酒,喝的急了,呛了一口,握拳在唇边轻咳了起来。穆玉放下筷子,道:“大哥,你的身子怎越来越差了!”
“无碍!”燕烺举起盏,准备再喝上一口。仿佛无尽的愁意皆在酒中,饮在喉间烧的滚烫发麻。
燕穆玉夺下酒盏,昂首将酒一饮而尽,叹息道:“你还记得母亲吗?”
燕烺的眸子抬起:“自然不敢忘。”
“那你还记得母亲自缢之前,同你说的话吗?”见燕烺垂眸不搭话,燕穆玉又道:“她要你在列祖列宗面前起誓,替父亲翻案,恢复姓氏,光耀门族!”
“我没忘!”
“可是大哥,你懈怠了!”燕穆玉起身离桌,缓步在门槛外,昂头望着漫天星辰,道:“那日康州城一战,你为了护邱喜罗,竟不顾自己的安危。你可知,燕氏一族唯你一个男儿,你......真是做错了!”
“即便那日我死了,燕家还有你。”燕烺的愁意加深:“替父亲翻案,你也能做到。”
“可是我毕竟女儿身,光耀门族,我一人之力如何做到?”燕穆玉进屋,双手撑于桌案,掌心已按得发白:“你难道忘了吗?这里本是王府,不是侯府!我们姓周,不姓燕。”
“住嘴!”燕烺深吸了口气,低吼道:“这等杀头的话,你莫要再说了!”
燕穆玉扫了一眼周遭,见除了华玄以外,再无旁人,便稍稍压低了声,道:“大哥,当年父亲被削了王爵,收回国姓,我们被迫改为祖母的姓氏燕氏,简直就是对我们门族最大的耻辱。这么多年,遭了多少人耻笑,你不曾忘记吧?”
燕烺握着酒盏,奋力一捏,那盏竟在手中碎了!燕烺没有察觉掌中伤口的痛,狠狠拍向桌案:“自然没忘!”
燕穆玉咬着牙,狠狠道:“这些年,你征战沙场,用性命替大周收服了蛮夷之地,战功赫赫才得封侯爵。可即便如此,又怎样?我们本是王亲,好好的王府,竟成了侯府。何等讽刺?大哥,此仇不报,怎对得起九泉下的父亲和祖上。”
“周昭王不懂如何做一位君王,我自然要帮他。”燕烺眸子里的戾气愈来愈浓,冷冷道:“我替他做!”
燕穆玉微微一怔,原本不过是想替父亲翻案,恢复王爵拾回周姓,竟没想到燕烺有称王的心思。
一连数日,康侯府拜帖堆积成山。众诸侯得知燕烺凤凰涅槃,纷纷前来拜会,却一一吃了闭门羹。燕烺无惧得罪显贵,整日与亲信黄达在府中饮酒舞剑,概不管诸侯们的品头论足。
这日,黄达提着两坛酒,如往常来到了康侯府的竹林亭中。燕烺正手握一把短刀,在一截竹片上雕刻着什么。见黄达来,便将竹片藏于了袖中。虽是如此,黄达仍然瞧见那竹片上分明是一个女子的简画,只单单瞧了一眼,黄达便认出,画上便是那日在杏柳村村口瞧见的女子,那个令燕烺手足无措的素衣女子。
“昭王下令,宣侯爷明日进宫面君。”黄达斟满一杯酒,朝燕烺眼下推了推。
燕烺搁下手中的短刀,眸子闪过一丝警惕:“他不过是想看看,我是否活成了他最畏惧的样子!”
“若是呢?”黄达忙问。
“是与不是,他都不会允我久活。”燕烺握起手旁的龙雀剑,指尖弹过剑刃,只听“嗡”一声,剑身如柳条在空中摇曳了几下。
黄达又问:“他早有预料侯爷乃天龙之才,日后必是个隐患。那当年昭王为何不赶尽杀绝,却只处死了靖亲王?”
“当年父亲曾替大周打下了半壁江山,却被诬陷谋反。明眼之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周昭王为了扳倒他的兄长周宁王,而设下的圈套。父亲是周宁王的股肱,杀了他周宁王便会一蹶不振。”燕烺眼里的恨意尽显,眉宇稍蹙,多了一丝冷峻:“他想不到父亲颇有威望,若灭门,各诸侯愤愤难平。周昭王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便以念及母亲乃前朝公主之由,释放了除父亲之外的门族众人。所以我和穆玉才得以保命。而母亲因不堪受辱,也自缢而亡。”
“末将会誓死追随侯爷,替侯爷为门族雪耻,保肃国荣耀。”黄达躬身作揖,正此时,一件物什从他的袖间掉出,落在白玉石上清脆一声响。
燕烺抬眼望去,竟怔住。他正要伸手去捡,却被黄达抢先拾起,慌慌张张又塞回了袖中。
气氛瞬间凝固,燕烺俊秀的面庞露出惊恐,接着又显出强烈的担忧。他两步上前,抬脚朝黄达腹部踹去,黄达腾空而起,竟飞出了凉亭,滚下了台阶。
燕烺疾步走下台阶,步履重重停在黄达跟前。黄达匆忙直起身子,迅速换了个恭敬的姿势,跪在燕烺面前,垂首不敢言语。
燕烺眼里快要冒出火来,摊开手掌,在黄达眼前抖了抖。
黄达颤颤巍巍,掏出了袖中的物件,双手呈了上去,轻轻搁在了燕烺的掌中。
接下物件的那一瞬,燕烺浑身一震。
是喜罗的袖箭!
她随身携带的防身袖箭!
不到性命堪忧之时不会使用的袖箭!
忆起黄达前两日臂上带伤,想着习武之人难免负伤,便没有细问。现在想来必然是与这袖箭有关!燕烺抬脚朝着黄达肩上又是一脚,黄达倒地,捂肩。随后又将身子摆正,恢复着跪拜的姿势。
“这箭你是从何而来?”燕烺勃然大怒。
黄达趴地狠狠磕了个头,道:“末将该死!”
“她连睡觉都不曾摘下袖箭,怎会出现在你身上!”燕烺几乎是嘶吼:“你是不是动了她?说!”
“末将该死!”黄达抬起头,宽大的额溢出了满满的汗:“末将擅闯了汉荣伯爵府......”
“你伤了她?”燕烺一把揪住了黄达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黄达垂眸,不敢与燕烺的眸光交接:“末将没有得逞!”
燕烺的心静和下来,浑身渐渐松懈,双臂垂在了两侧。他大喘一气,胃脘处一阵绞疼,几乎快要将入肚的酒全部呕出来。
黄达深知自己捅了大篓子,忙伏地叩头,道:“末将只是见这邱喜罗无心追随侯爷,竟跟汉少伯主进了伯爵府,心中愤怒。既如此,不如直接杀了痛快。以解侯爷心结!”
疼痛缓和,燕烺才有力开口:“谁给你的胆子擅作主张?我何时说过要她的命?”
黄达只知燕烺对喜罗有心,却不知两人情愫深浅,误以为不过是浅薄欢爱,竟不知两人曾经生死相许。又见那日喜罗离去,燕烺整日愁眉不展,误以为他是觉得有损颜面,心里不能舒坦,便想杀了邱喜罗来平燕烺心中愤意。
燕烺甩袖,怒道:“你如此求功心切,往后必是大患。让我怎敢留你?”
“末将知错。”黄达直起身子,眼中饱含悔意:“末将这几日一直带着此箭,本想向侯爷请罪......可末将胆怯,怕侯爷震怒。”
燕烺阖目,心中矛盾。他道:“那日康州城被焚,是你将我救下。我自然不忍杀你泄愤。你是我的亲信,我望你懂我。”燕烺托住黄达的手,将他扶起,轻声告知:“邱喜罗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奈何不了天下大事。你勿要为难她。”说道此处,燕烺止语,许久又道:“我与她有段过往,我......倾心她。也有愧于她!”
黄达恍然大悟,才知燕烺竟是个痴情男儿。自己想的过于简单,险些坏了大事。
“末将是蛮辽人,侯爷不曾轻视,还同末将称兄道弟,愿意与末将同生共死重振蛮辽。末将感激涕零。自然誓死追随侯爷,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