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南宣朝的都城益安，是一方乐土，富庶祥和。
偏安一隅的百姓们，有着专属自己的精致生活，这不才过了五更，东街的早市便热闹起来……
东街的酒楼很多，其中最有名、最豪华的要数“思凡楼”，远远望去，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好生气派！
在那彩旗灯火交辉的二楼雅座里，坐着一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姑娘，微微眯着月牙儿似的眼睛，正研究着店小二递上来的菜单。
少顷，姑娘将菜单向桌上一掷，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唉，你们这酒楼的菜是真好吃，就是这菜单写的实在枯燥，什么‘莲叶田田’，什么‘青青子衿’，不就是清炒藕片和青菜吗？”
小二见她衣着不菲，却出言不逊，有些被冒犯地维护道：
“姑娘有所不知，这些菜名都是我家公子取的，这菜单上的小楷也是我家公子誊抄，来这儿吃饭的客人无不称颂，您若是不喜欢，大可令择他家！”
说完，他拣起桌角那块镶着金边的菜单牌子，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低头悉听尊便。
果然是店大欺客啊！
还没等黄衣姑娘发话，她身边的小丫鬟已经按捺不住：
“嘿，我说你这人好不识趣，合着你们家公子是状元郎吗？一字千金？你知不知道我家小姐为了来这吃顿饭，花了多少心思……”
“小酥，别和他浪费口舌！”
方才还依靠在桌边的姑娘直了直腰背，微微抬眸，轻启朱唇：
“罢了，我直接点菜吧。柳叶韭、春笋鲫鱼汤、荠菜猪肉饺、核桃黑芝麻拌菠菜、再来一碟子春饼。”
“得嘞。”
小二一一记下，默默退出房间。嘴上不说，心里却想着，这么多你们俩吃得完吗？
待到房间里恢复安静，丫鬟小酥嗔怪道：“小姐，我的祖宗喂，出门前不是还说了要小心低调，仔细被老爷知道！”
她的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求神拜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啊。愿小姐第九十九次偷吃顺顺利利，不然我肯定被赶出谢家。”
小酥口中的老爷正是酒楼对面的“养和堂”医馆当家谢知越大夫。当年曾任职于太医局，医术高明，用药灵长，城中无人不知。
而坐在小酥对面这个娇憨明艳，如同春日柳棉新抽芽的小姐正是谢大夫的掌上明珠——谢宜味。
只见谢宜味摆了摆衣袖，不疾不徐呷了一口酒楼附赠的明前龙井茶：“香！”
她见小酥神情紧张，这才宽慰道：
“你就放心吧！爹爹平时看诊繁忙，哪顾得上我。我和娘说了今日要上街买绣线，为此，她还多给了我些银两。这招数都用了好多次了，今天也断不会出纰漏。”
小酥自求多福，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秉性，只默默嘀咕：那你好歹换个靠谱的理由嘛，谢家上下谁不知你不善女红。
浅色的茶汤升腾起缕缕热气，倒映着谢宜味精致小巧的脸，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年纪，举手投足都那么赏心悦目。
思凡楼的掌柜沈修当年可是皇宫内膳司的扛把子，他的父亲更是皇上皇后面前的红人。如今，沈修告老还乡，任谁都想来尝尝这御厨后人的手艺。
思凡、思凡，有道是神仙吃了都想下凡，这让本就嘴馋的谢宜味心心念念，欲罢不能，才会把家中父亲的警告抛之脑后。
“真不明白，爹爹为什么不许我到思凡楼吃饭，甚至不许我们和酒楼的人说半句话。逢年过节，人人都以订到思凡楼的包厢为豪，偏我爹，明明一街之隔，还舍近求远。”
小酥替她斟茶，把一句已经劝过无数次却毫无作用的话又讲了一遍：
“老爷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道理？我觉得他就是抠抠搜搜，平日里就克扣的我的月钱零花。爹爹定是嫌这酒楼的价格昂贵，不舍得花钱。”
谢宜味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若不是娘偷偷拿小金库补贴，我怎吃得起这人间美味。”
等菜的间隙，一楼台子上已经有说书人摆好了道具，娓娓道来。
说的无非是一些英雄传奇，现在虽已是太平盛世，但南宣百姓还是津津乐道。
如今，许多酒楼为了招揽生意，会安排许多娱乐表演，说书唱曲甚至请几名陪酒卖笑的歌妓，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南宣朝廷重商，需要繁荣的经济资本来充实国库，自然会默认这些商家的竞争手段。
思凡楼虽一家独大，但也不甘示弱，想尽方法留客。
正听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开场白：
“要我说，咱南都益安城的繁荣一点也不输当年的东京城。有诗为证，都人欢呼去踏青，马如游龙车如水，三三两两争买花，青楼酒旗三百家……”
“好！说得好啊！”
“精彩！”
众人拍手捧场，忽听一人喊道：
“看，少东家又在为难民施粥了。”
一时间，无人再关注那说书老头，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门口彩楼欢门处。而那边早已被前来领接济粮食的难民们围得水泄不通。
谢宜味等了半天菜，一盘也没端上来。合着是这后厨是先给自家少东家积德行善去了。
她在楼上可看的真真的，这乌泱泱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愣是给酒楼的人气又造了一波势。
想不到这沈公子不仅爱拽文，还爱演戏，这可比听说书有意思多了。
“小酥，走！”谢宜味倏地起身跑下楼，“咱也去看看这沈公子到底怎么个菩萨心肠。”
“小姐，你慢点！等等我。”
小酥还没反应过来，这道鹅黄色的身影便消失在眼前，径直往施粥点奔去。
*
谢宜味个子小，一下子就挤到了宾客的前排。
她这才发现，虽然门外领粥的人多，但施粥点周围还是有很大的活动空间，难民们已经被暂时地维持了秩序，正一个个排着队，拿着各种器皿讨粥。
想不到这沈公子的心机还不止一星半点，知道给粥摊留空隙，造成场面庞大的假象。
“这粥桶又不是火炮武器，至于让大家离那么远吗？”谢宜味忍不住拆台。
这时，旁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大伯解释道：
“诶，你有所不知，这位沈宥沈公子啊，从小先天不足，体弱多喘，若是在人多的地方，便容易胸闷头晕。都这样了，还舍己为人，不辞辛苦，真是一个大善人呐。”
刚一说完，那边就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
“咳，咳……”
循声而望，谢宜味便在一群酒楼跑堂中看见了那个大家口中的“大善人”。
大概是因为有了那些粗鄙之人的衬托，更显得沈宥鹤立鸡群，遗世而翩翩。
于是，谢宜味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穿着一袭天青色长衫，分不清衣服上绣的是竹节纹还是萱草纹，不过，很有韵味。
沈宥身形修长，皮肤白净，略略清瘦，微垂着眼眸，神情凝重而悲悯，正拿着一柄长勺往一个残缺的土陶碗里盛粥。
一阵穿堂风吹过，让沈宥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见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素白帕子掩着口鼻，生怕将病气传到别人身上。谢宜味忍不住感慨，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看来这沈公子还真是菩萨心肠。
只不过都已经是个病秧子了，还不在家好好歇着，跑到风口来凑什么热闹。
她正准备再向身旁的大伯多打听点沈宥的八卦，忽然看见人群中冲出两个身形魁梧的男子，衣衫褴褛，径直跑到这沈宥的跟前，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沈公子，你可怜可怜我们吧，赏点饭菜给我们吧，我家娘子刚生完孩子，现在还躺在城外的大杂院里昏迷不醒呢。”
沈公子身边的小厮正要将他拉开，却被另一个难民抓住手臂：“行行好吧，沈公子。我姐姐身体虚弱，孩子还小，饿得直哭。”
这两人可不管什么先来后到，一边说一边拉扯着沈公子的衣角，大有赖在地上不走的势头。
大家议论纷纷，不知该如何收场。
沈宥放下粥勺，示意让酒楼的小二帮忙继续分粥。自己却躬身前去搀扶那表情痛苦的二人。
“两位快快请起，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沈某肯定会帮。”
孱弱的身体似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他吩咐身边的小厮：“冬青，你去厨房看看，今日可有炖煮好的鸡汤，盛一份给他们，另外再送他们些干粮。”
“这……”
小厮冬青有些不情不愿，但自知拗不过自家公子，便摇摇头准备去厨房打包。
“多谢沈公子，您一定会有福报的。我们全家饿了好几顿了，终于能吃上口热乎的了。”
两个男人又噗通跪地，简直把他当成了活菩萨，痛哭流涕，夸张至极。
“冬青，等一下，你再切点肉，给大姐带回去补补身子罢。”沈宥于心不忍，再一次补充道。
“公子……”冬青准备劝说，却发现有人和他异口同声喊了一声。
“公子，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