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谢宜味。
话音刚落,她已经跑到了沈宥身边,煞有介事地望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般清澈湛湛的眼睛,就像那湖底倒映的明月,直照到人的心坎上。
她心说,爹娘告诉过自己,眼睛是最不会骗人的东西,看来,这病秧子不是在演戏呀。
而沈宥也望着她,两人四目相对,沉寂了片刻后……
“这位姑娘,你有何事?”
沈宥音色干净如泉,若非要找出点瑕疵,大概是因为气虚而显出的中气不足。
这时,谢宜味才发现其他人也都看着自己……
“那个什么……嗯……这位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徒然多了那么多目光,她倒是有些不自在,怕一会儿说了真相,沈公子面儿上挂不住,便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袂,小声道。
“这位姑娘,你我素未平生,更无任何交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需要避开大家的?”
沈宥说完,已经离她远了一尺,他微微蹙眉,声音又小了些:
“更何况,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之下,姑娘还请自重。若沈某有什么不妥之处,你直说无妨。”
自重?不妥?男女授受不亲!?
谢宜味听完他这一番陈述,简直胸闷气短,呆子就是呆子,就是因为大庭广众才要低调啊!
好吧,既然你不要面子,那就别怪我说话直接。
“那你可睁大眼睛看仔细了。你救助的这两个人,声如洪钟,年轻力壮,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这哪里像是饿了好几天的人!分明就是混进难民堆里的二流子!”
谢宜味指着其中一人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至于他们说的什么姐姐,什么产后虚弱,肯定也是扯谎匡你呢!公子,你莫要天真了。”
众人见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胆子道不小,且穿衣打扮颇为考究,不像是寻常的乡野丫头,便不觉仔细品起了她的话。
一时间,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多了起来……
“这姑娘说的也有道理。”
“是啊,沈公子菩萨心肠,难免会有奸人会利用他的善良算计,看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唉,看这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不知民间疾苦,说的轻巧,那万一人家真的有难言之隐呢!”
“……”
众口铄金,谢宜味也没想到自己的言谈举止会引来那么多人的关注。
倒是那两个难民,其中一人向前趔趄了两步,走到谢宜味面前,道:
“小姐,您是锦衣玉食,不愁吃穿,自然不懂我们底层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的心酸,我贱命一条,饿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怜我那刚出生的孩儿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投胎到我们家的……”
说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让人看了都于心不忍。
“是啊,沈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心领了。我们也不在这儿让你为难,家里的亲人还盼着我早早回去呢。”
说完,那姐夫便示意小舅子放下粥和肉,毕恭毕敬地向沈宥鞠了一躬,从谢宜味身边离开。
“稍等。”
沈宥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大家以为他改变主意时,他却吩咐冬青拾起地上的吃食。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我虽然不确定他们有没有撒谎,但我知道,若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耽误了别人,我必定后悔莫及。”
沈宥将东西亲自交到他们手中,坚持道:
“做这些事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对于他们确是及时雨,雪中炭,这也是我设立这个施粥棚的初衷。咳……咳……”
一下子说太多话,令沈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但听到这番话的人无不拍手称颂,春日暖阳下他孱弱的身影顿时高大了几分。
沈宥说完,目光直接越过了谢宜味,落在那两个人身上,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喧嚣的街角。他也不理会别人的赞扬,徐徐转身,继续为其他人施粥。
“你……”谢宜味被气到说不出话,半晌嘀咕道,“真是个书呆子!”
“是,我是书呆子,弱不禁风。不过,话说回来,姑娘年纪轻轻,怎有这阅人无数,一眼辨好歹的本事?”
“这有何难,我从小就跟着……”谢宜味脱口而出,却欲言又止。
本想说从小看着父亲望闻问切,各种疑难杂症的病人都见多了,区区两个充难民的小混混怎么瞒的过她的眼睛。
可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是偷溜出来吃饭的,凡事低调小心,谨言慎行。
再瞅一眼旁边的小酥,正使劲地冲她摇手,谢宜味方才意识到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我、我若说我火眼金睛,你信吗?”
她尴尬一笑,两手在眼前比划了两个圈。
“这……”
沈宥哑然失笑,但还是极力克制了自己的表情,掩面道:“姑娘怕是话本子看多了,入戏太深。”
“你!”谢宜味再度被他噎到语塞,“哼,狗咬吕洞宾。算了,念你身体虚弱,我就不和你计较了。我吃东西去了。”
沈宥挑了挑眉,做了一个“您请自便”的手势,继续施粥。
旁边的看客已经三三两两散去,在他们眼中,今天的这场戏的确比说书人的故事更加精彩。病娇公子身弱志坚,乐善好施,至于刁蛮小姐姓甚名谁,无人在乎,只不过在茶余饭后的一笔浓墨重彩罢了。
*
谢宜味悻悻然回到包厢,嘴里碎碎念:“爹爹说的没错,果然不能和这家人多说话,他们的嘴简直比苗疆的毒药还毒。”
吓得小酥赶紧上去捂她的嘴:
“我的小姐啊!你可少说两句吧。你不是答应过我只安安静静吃饭嘛,这会儿又闹这么一出!但愿不会传到老爷耳朵里!”
“啊呀,小酥,你也太杞人忧天了。我平时又不交际,认识我的人很少的。”
谢宜味已落座,刚刚点的那些菜也陆续摆上了桌,果然是色泽诱人,香气四溢。
“不行!我得再点几样败火的菜,气得我上火!”谢宜味说完又喊来了小二。
彼时正值立春时节,益安城一片桃红柳绿。望着桌上绿油油的柳叶韭,谢宜味和小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早春韭叶片水嫩少渣,香辛浓郁,嫩柳叶像龙井般鲜爽,自带一股清香,嚼在口中,有春天的感觉。
“好香呀!”小酥跟着小姐混吃混喝,大开眼界,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她都陪着谢宜味铤而走险的原因。
“那可不,早春韭拌柳芽,就算是文人墨客都会觉得优雅。”谢宜味一副跟着我不吃亏的样子,又夹了一片嫩笋放进口中。
嗯!简直鲜掉舌头。
春笋的鲜嫩配上鱼汤的鲜香,根本不用放什么调料了,这个季节,正是春笋初露头角的时候,思凡楼的食材最是新鲜,刚挖的笋、刚杀的鱼,都是刚刚断气的美味。
“小酥,你再尝尝这个春饼。”谢宜味又替她夹了一个。
“这春饼子咱家厨房不也做吗,有什么区别?”小酥不以为然。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点全素吗?”谢宜味得意地问。
小酥摇头。
“知道我为什么只加砂糖吗?”
小酥再次摇头。
谢宜味拨开一个春饼,只见薄薄的饼皮里夹着数十条长度、粗细均匀的菜丝。
“这是菠菜,这是芦蒿、这是红心萝卜、这是白萝卜、这是莴苣,若加了荤肉,怎么能尝到这色泽和口感?”
小酥心说,这红的白色青的黄的菜丝,怪好看的,小姐也不知道从哪里研究出这些食客的心得,但不得不由衷佩服。
她们俩干脆直接用手握着,豪迈地大口嚼起来。
这时,隔壁包厢似是有人落座,不一会儿,传来了一阵咳嗽声,听着怪熟悉的。
因着两个包厢有一扇小窗,仅用竹帘相隔,偏偏刚刚谢宜味进来的时候旁边还没人,她们便没有放下帘子,这会儿稍一侧身便瞧得清清楚楚。
可不就是那个古板迂腐、冥顽不宁的病秧子嘛!
怎么少东家吃饭还浪费自家包厢呐?
不一会儿,只听那沈宥道:“日日不是山药粥就是薏米粥,就不能换点其他的?有诗云‘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今早我还看见后院刚挖了几筐笋,冬青,你叫厨房也给我做一盘吧。”
“这个……”小厮冬青有些为难。
“你不要担心,我就尝尝鲜,不会多吃。”沈宥的语气有些伤感。
“公子,您就不要为难冬青了。笋吃多了伤胃,您脾胃虚,一会儿又该胃痛了。”
这冬青倒是决绝护主,坚持立场,谢宜味看了眼对面正在啃春饼子的小酥,心想,不像你,墙头草,随风倒。
“公子,您还是乖乖听话,把这山药粥喝了吧。听说清补脾肺。”冬青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好吧。”沈宥颇为失望,又补充道,“吃了又有什么用,若我身体康健,今日也不会被那女子嘲笑。”
一字一句,谢宜味听得真真的,什么叫嘲笑?他不领情就算了,还曲解好意。人家明明是为他好,还在那死要面子。
谢宜味计上心来,夹了片笋尖儿送到嘴里,感叹:
“哇,好鲜好嫩的笋呀!”
说完,又吃了一口鱼肉:“嗯!肉质鲜美,入口即化的鲫鱼呀!”
接着又是噼里啪啦的喝汤声,一声声传入沈宥的耳朵里。
“什么人间有味啊,这简直人间美味!啊呀,小酥,你快尝尝这菜,在那喝什么小米粥,清汤寡水的,多没意思。”
不得不承认,这香味都飘到了隔壁沈宥的包厢,连带着谢宜味含沙射影的“诱惑”。沈宥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紧了粥碗,无比哀怨地舀了一勺山药粥。
食之无味,弃之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