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竹影过书院,夏至清风访厅堂。
这些天,两人各自努力,倒也相处地颇为融洽。
一个是“抛书卷倚竹床,开轩帘微扬”,另一个则是“轻拢一袖荷花香,烹茶与君尝”。
只不过,谢宜味越来越觉得奇怪,为什么她每次偷偷旁听沈修授课,到了晚上厨房就会把一模一样的菜品送到他们院里。
若说是老天有眼,那也太眷顾了些。
谢宜味望着那桌上那几碗市井珍馐,忍不住犯嘀咕:“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难道这不是老天有眼,而是老天姓沈?”
“砰——”
沈宥的手突然松了松,一副木筷,掉落在地。
“公子,给。”一旁的冬青连忙帮他又拿了副新的,没人发现他的不安。
只听谢宜味转头问他:“难不成是你爹爹发现了我偷师,故意温水煮青蛙,等着我自投罗网?”
“那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父亲为人耿直,要抓你何须大费周章。”沈宥松了口气,她果然没那么深思熟虑。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谢宜味懒得再想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她的厨艺大大提高这是事实。
待到她吃完饭,嚷嚷着要去葡萄架下乘凉,沈宥才挥挥手,示意冬青走近些。
“公子,刚刚差点以为我们要被发现了。”冬青后背都被汗浸湿了,苍黄色的衣衫都染成了土黄。
“不过,我就闹不明白了,你如此卖力地帮少夫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你的良苦用心呢!”
沈宥望着院中那抹银朱色的倩影,勾了勾唇:“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对付你少夫人这种缺心的女子,不要巴巴儿地往上凑,认真就输了。”
所以,他才不会让谢宜味知道,自己费心又费力地讨好她。
第一次有这种掌控全局的成就感,沈宥就喜欢看谢宜味忐忐忑忑又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是是是,果然还是公子有学问。能够融会贯通,学以致用。”冬青这些天冷眼旁观,也觉得少夫人对公子的态度好了许多。
想来,不出多日,她便可以被拿捏的死死的。
有其主必有其小厮,冬青是个榆木疙瘩,夸起人来又刻意又生硬。
沈宥看了他一眼,想起还有要事吩咐:“对了,刚才你也听见少夫人说了,明晚她要做荷叶粥和黄豆排骨汤,可偏巧明日思凡楼有寿宴,食材不得妄动。所以……”
“所以,公子你是要我去杀猪!”冬青惊魂刚刚落定,又被吓得不轻。
“……”
沈宥无奈:“那到不必,不过荷叶还是需要你去采摘。”
冬青松了口气:“这个容易,花园的荷花池里多的是。我一会儿去剪些来便是。”
“今日剪的,明日就老了。你没听见她要的是新鲜的荷叶吗?”沈宥再次纠正。
“是是是,那我明天下午去给少夫人采摘?”冬青领命,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他开心就好。
“还算有点脑子。”沈宥不忘叮嘱,“记得走到池中间一些,那儿的荷叶嫩。”
果然,那些门房大伯们总结的没错,这公子这种清心寡欲的人,开起窍来,真叫一个生猛。
冬青看着公子那不遗余力的样,暗自庆幸,好歹是比杀猪要容易多了。
*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沈宥不知道的是,小酥和管厨房的一个妈妈相熟,前一天就帮谢宜味把食材预留了。
可,冬青就惨了。
因为下午日头毒辣,他毫无保护措施地在烈日当空的荷花池下晒了半个时辰,回来后就感觉头昏脑胀,四肢无力。
沈宥看了看,判断他多半是中暑,便道:“冬青,你一会儿吃点霍香水吧。”
冬青握着一把荷叶,顶着两截沾满污泥的腿,委屈巴巴地站在院子里,进退两难。偏偏自家公子还翻脸无情,毫无关心,要他吃那个一点也不香的霍香水。
“我不碍事的,回去休息休息就好。”冬青将荷叶放在门口,便告了假,准备回屋躺着。
倒是谢宜味体谅他,也不怕他赤脚污了饭厅的地,叫小酥给他盛了一碗荷叶莲子粥。
“冬青,难为你还帮我去采荷叶。吃点粥再回去吧。”这可是她严格遵照沈修的配方熬了一上午的粥,甜而不腻,还带着莲子荷叶的清香。
“多谢少夫人。”冬青接过粥,端着碗几口便下了肚。
本来,中暑之人是没什么胃口的,但谢宜味特意给他盛了上边最稀薄的部分,入口也不过是一碗可口的清甜糖水罢了。
又过了一日,谢宜味听说冬青早上起来,暑气已然消退,神志也清爽了,不过,作为后遗症,倒是出了点痱子。
这也正常。
好在他没严重起来,不然人家顶着大太阳地去给她摘荷叶,谢宜味心中总归是过意不去。
小酥还听人说,冬青怕苦,回去也没喝少爷给他的霍香水,倒是昏昏沉沉地一直嚷嚷,再来一碗粥。
听见有人认可自己的厨艺,于谢宜味来说,就是最大的欣慰。
她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爹爹提到的有关于给刘叔食补的话题。
爹爹说,医食同源,药膳同功。
爹爹还说,人有疾,可用五味五谷五药养其病。
的确啊!她从小在医馆长大,觉得有病吃药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但其实,有很多人因为自身特殊原因,并不方便服药或者疗效甚微。
就像冬青中暑,有些医学常识的人自然而然会想到让他吃一些藿香、人丹等消暑的药,但其实,莲子、荷叶本身就具有药用价值,荷叶可静心安神,而莲子清热去火,固本生精。若被有心人发掘后,便可烹调成具有药效的膳食。
药补,果然不如食补更容易让人接纳。
那么,她做这些菜的同时,是否可以有意识地根本食材的药性进行搭配呢?
比如,黄豆排骨煲,若加入些时令清热的蔬菜,不就是也是一道消暑佳肴了吗?
谢宜味如醍醐灌顶,立马跑进厨房。恰好寻到半截苦瓜,便将它切成片,一同煲汤。
苦瓜,苦中带甘,清凉解毒,促进食欲。
还好,她小时候对吃的比较感兴趣,因此,但凡是食物的药用功效,她靠着童子功也能记得一二。
谢宜味让小酥给冬青盛了一盅苦瓜黄豆排骨汤送去,顺便再探探口风。
*
小酥步履轻快地端着小盅出发了。谢宜味为人随和,不端架子,且常常研究美食给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分享。他们暗地里都在念着她的好,说这个少夫人真是人美心善,和少爷天造地设。
从前那些关于谢宜味本人生活作风和他们被迫成婚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了。
小姐好,小酥就开心。
她每天要做的,就是伺候好小姐,帮她排忧解难。
这回她得问问清楚,是否是沈宥在背地里帮了忙。
小酥远远便看见冬青已经起来,正穿着单衣在井边打水洗脸。他看见小酥来了,立马放下毛巾,冲到房间里急匆匆套上外套。
还好还好,自己没敞胸露怀,这丫头也真是,走路都没个声嘛。
“小、小酥姑娘,回去替我谢谢少夫人,昨儿我喝了她做的粥,今早醒来就感觉有了气力。难为她,又给我送来的这么好喝的汤。”冬青狼吞虎咽地坐在石凳上,捧着小炖盅,咕咚咕咚仰头喝,连最后一块苦瓜都不放过。
这少夫人的手艺真是突飞猛进,想起当初她做的那碗乌漆麻黑的立夏饭,这才月余光景,简直判若两人。
“那可不,我家小姐聪慧过人,厨仙附体。嫁给你家公子啊,也是屈才了。”小酥故意夸大其词道。
这么说,冬青可就不高兴了,一心急就没沉住气:“你瞎得瑟啥,要不是我家公子特意找老爷讨了菜,你家小姐会……”
语出,看见小酥一脸窃喜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诶,我这会子怎么感觉头又有些沉了呢,我还是回屋躺着吧……”冬青默默拾起脸盆,溜之大吉。
“你站住!”小酥拦住他的去路,笑道:“我看啊,你干脆改名叫冬瓜算了,胖乎乎,傻乎乎的。”
“那你也不酥啊,凶巴巴的。怎么不改名叫小硬。”套了话还要被人身攻击,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冬青欲哭无泪,心中对沈宥怀着十二分的愧疚。
“胡说,我那是姓苏,小姐小时候喜欢吃酥饼,才给我改的名。”小酥反驳。
“呀,那还真是巧了,我本家也姓苏,四岁来到沈家,就跟着公子了。他说冬青是四季常青,具有诸多药用价值,便给我取了这个名。”
“诶,那你老家在哪?”
“我老家就在益安城郊的苏家埠。”
“我也是啊!”
小小的一个姓名争辩,竟让小酥和冬青意外拉近了距离,原来两个人还是老乡啊。
冬青自知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便也如实将沈宥背地里为谢宜味做的那些事统统告诉了小酥。
从当初在书院帮谢宜味篆香,到他忍着腹痛也不让别人告诉母亲,甚至今天上午,他因为冬青生病了,还亲自跑到街上给谢宜味买烹制的蜜渍樱桃的糖,只因为她一直念叨胡记的糖味道好。
桩桩件件,无不显示出沈宥对她的用情至深。
一盅小小的排骨汤,那只牺牲的猪,万万没想到,自己还可以再死后发挥诱饵的作用。
而谢宜味也万万没想到,沈宥原来在那么早以前,就对她情根深种。
是夜,沈宥拎着一包糖和一袋大耐糕进了房,想来胡记糖铺偏僻,他又从没亲自办过这些琐事,兜兜转转了好久,才找到。
谢宜味分明看见他的白净的脸被晒的有些泛红。
“沈宥,你今日怎么回来的那么晚?”谢宜味明知故问。
“噢,书院下了学,我想起有几本书要买,便去了夜市。”沈宥不善撒谎,多亏了那张晒红的皮肤替他遮掩,“然后碰巧这家店的老板向我推销白糖,我觉得他做生意也不容易,就顺便给你带了点。”
他说的轻描淡写,就真的跟自己有多勉为其难似的。
可谢宜味却觉着喉咙口有些发痒,一句话哽在那,欲说还休。
“多……多谢了。”末了,她接过这个“顺带”的礼物,心中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