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堂上,皇上下旨升户部侍郎言敏为户部尚书。眼瞅着还没下朝回家,这消息已经在益安的上流阶层不胫而走。
一时间,权贵们纷纷祝贺,或登门拜访,或托书来信。自此,言家在朝中的风头更劲了。
永宁侯府自然也听闻此事,如今他们已是姻亲,自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
孔昉老侯爷是个沉的住气的,平日也多独善其身,从不结党营私。纵观同僚中尚未婚配又蒸蒸日上世家女子,若不是为着小侯爷孔彦的未来绸缪,他也不会托媒找上言家。
说是联姻,言蕙之还有些高攀之意,但日后,谁依仗谁,还不一定呢!
孔府的午后。
孔彦换了身群青色的织锦袍子,带着松烟准备出门散散心,才过了厅堂,就被老侯爷叫住问话:
“彦儿,转眼,你婚期将近。作为晚辈,你是不是也该备些礼亲自登门,向你未来岳丈表表心意啊。”
孔彦自然知道父亲所指何事,只是,他对这些朝野政坛变换,着实兴趣缺缺。
“父亲,想来你已经准备了厚礼,到时候帮我那份也一并送了。我对言大人一无所知,说不定送的还入不了他的眼。”
“罢了罢了!”老侯爷素来知道他儿子的脾性,成日里寄情丹青,纵情山水,偏偏性情还极为孤傲,为了赏冬日的第一场雪,可以不畏严寒,连夜叫人泛舟西子湖。
“不过,言家小姐那,你总要有所表示。等下出去,给她买点小礼物送去吧。”老侯爷退了一步,还是没有放过他。
“知道了。”
回廊上传来孔彦略略厌烦的回答,他背影颀长,步履带风,走起路都似置身丘山清泉间。
*
闷热的午后,天色微蒙,像是有雷雨将至。
孔彦虽嘴上答应得草草了事,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进了如意坊,给即将嫁入侯府的言蕙之买了几样礼物。
“公子,你怎么连挑都不挑看,就随意拿了几样首饰,万一言家小姐不喜欢呢。”一旁的松烟甚是了解自己家侯爷的品味,平日里,连一支勾线的紫毫笔,他都要货比几家,只为寻得那最称心如意的。
“自古女子皆爱珠宝首饰,况她一个从小养在通州小城的闺秀,能有什么眼界。这些中规中矩的款式,就足以应付她了。”
在孔彦心中,纵然言家如今平步青云,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根基薄弱的草根出身。他母亲也悄悄又派人打听过言蕙之,都说是个娴静温婉的主儿。除此之外,还略懂算术账目。
母亲倒是欣慰,说这样更好,日后总归是要做当家主母的。
好什么好,整日里和数字打交道的女子,想想就乏味无趣。
出了如意坊,前面便是大相国寺的古玩市场。不管是这里还是鬼市,孔彦都会来逛逛,看看字画,了解行情。
临河的桥脚边,有一老妇人正挎着篮子在摆摊,卖的尽是一些消暑的扇子和绢帕。但因为款式普通,做工粗糙,生意很差。
孔彦念她一把年纪,还要为了生计忍受着高温,不禁生起恻隐之心。
“这位大娘,天那么热,这桥上都没什么人,你何不走到前面的市场边,或许还能多卖出几把。”孔彦说道。
老妇看了看他通身绫罗,嗤之以鼻:“公子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这些寻常之物,在这儿都卖不出去,更何况到了那头。”
谁不知,出入古玩市场的都是手里头有钱的达官贵人。
沈彦笑了笑:“那可未必。”
说话间,松烟已经从隔壁当铺上讨来了笔墨,在茶馆摊子上点了一壶茶,让孔彦坐下来。
只见他将折扇徐徐打开,沾墨,挥毫。
顷刻间,大千万物,山川河流、花鸟走兽皆被赋予灵魂,在他的笔下活灵活现地幻化成形。
孔彦速度极快,一盏茶的功夫,十把扇子均已完成。他构图极灵巧,或选一角,或是半边,一看就是平湖笑笑生惯爱的扇面布局。
“好了,大娘,你拿着这些去大相国寺门口站着,我保准不出一个时辰,你就可以拎着空篮子回家了。”孔彦放下笔,喝了口茶,松松手指。
那老妇人到如今也没闹明白,这个看着富贵的公子是想作甚?平白无故地就拿了她的扇子挥毫泼墨,她虽是不懂画,但看着公子自信满满,言之凿凿样子,便信以为真。当即挎着篮子,过桥去兜售了。
“来呀,快来看看大师的手笔,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哟,这位爷,带一把扇子回去吧!”
“哥,看看这扇面吧。”
被她这么一吆喝,还真引来了一波驻足观赏的人。几个有眼力见的立刻便认出了这是平湖笑笑生的手法,除了他,谁能寥寥数笔,就画尽苍云暮雨,烟波江潮?
大家欣喜若狂,立刻询问价钱。
大娘想了想,平日里一把扇子,她卖十文钱,如今有了公子文墨的加持,那必须涨价。
“六两银子一把!”大娘狠狠心,毕竟,这些人看着非富即贵,“若是买两把,就算十两银子吧。”
“这么便宜!”没想到,众人听了她的报价后,纷纷感叹。
“假的,肯定是假的无疑。”
“那是自然,平湖笑笑生的一个扇面,没有五百两根本拿不下来,她卖那么便宜,简直是对我们身份地位的侮辱。谁买谁就是傻子啊。”
“你们看,连落款和印章都没有,只能说这个仿画之人有些匠气,但灵气尚不及笑笑生的万分之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自认为非常懂行地评头论足了一番。
世间诸人诸事大抵如此,总会贪慕那些贵不可攀的东西,仿佛高高在上的都是好的,而那些廉价之物,就算再具实用价值,也弃如敝履。
孔彦万万没想到,到了最后,这扇子竟然还是一把没卖出去。
他冷眼望着,打心眼里鄙夷。
呵,一群附庸风雅的俗人,平日装得诗情画意无限好,不过都是人云亦云,不懂欣赏。
世间之大,他虽享受这云端风物,却知音难觅,想来,过几日赏残荷听雨声,又只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
此刻,雷声轰轰,雨恨云愁。
言蕙之刚刚从大相国寺求签出来,又心痒难耐,想绕道古玩市场转转。
因为今天身边没有言牧之的陪伴,也没旁的家仆跟随,丫鬟玉壶便提醒小姐,人多眼杂,让她带上黑纱斗笠再过去。
“大热天的,怪闷呢!”言蕙之虽嘴上嫌弃,还是小心谨慎地将自己的脸笼了起来。“玉壶,你在这儿等我,我去逛逛就回来。”
“小姐,快要下大雨了,你可快些。”
“嗯。”蕙之点点头,便翩然入了闹市。
才走到桥边,就看见那大娘正将扇子一把把地收好,嘴边还嘀嘀咕咕发着牢骚:“还保证我可以空手而归,瞧瞧,这不是一把也没卖出。早知道,还不如不让他糟蹋我的扇子,现在倒好,十把扇子全废了,只能回家扇炉子咯。”
蕙之瞥了一眼,只觉得这扇面清奇俊秀,再定睛一看,这不是平湖笑笑生的手迹!
她跑上前,拿起一把扇子,仔细端详。
虽然用的墨不是笑笑生平日里用的五老松烟墨,但这行云流水,抑扬顿挫的运笔,这充满雨点皴、披麻皴的江南山水,只有平湖笑笑生才能将枯笔和飞白衔接得如此自然。
言蕙之又打开了其他几把扇子,果然,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是笑笑生不假,虽然没有盖章,但她也能肯定。
“大娘,这扇子多少钱一把?”言蕙之欣喜不已。
大娘瞧不见这姑娘的容貌,大热天的还罩个黑纱,八成是满脸麻子像星光,无法见人吧。
她又想了想,方才那些富贵公子们都不识货,更何况这个年轻姑娘了。但她又不想放弃买卖,抱着试试看的语气,说道:
“姑娘,你看这天也快下雨了,我急着回家,你若诚心想要,三两银子一把,两把五两。”
“什么?”言蕙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三两!”
确定不是三百两?
大娘心说,她这语气,与刚刚那些人的反应果然一样。不免心中厌烦,也懒得再搭理言蕙之,拿了扇子,放入篮中,准备赶回家。
“大娘!”忽然,言蕙之拉住她的篮子,“我给你三十两,你把这篮子也一并卖给我,如何?”
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
大娘自是满心欢喜,这一篮子的成本左右不过几十文钱。她二话不说,一手拿钱,一手交货。
“等等。”言蕙之摸了摸扇面上未干的墨迹,眼下已过了梅雨季,不可能返潮,只有一种可能——此画刚画不久。
大娘还以为她要反悔,慌慌张张地跑远了些:“姑娘还有何事?我这急着回去烧饭呢。”
“大娘,你可知这画扇之人长什么样?”语出,言蕙之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日里夜里,她无数次面对着笑笑生的画遐想连篇。试问,到底是怎样的谪仙人,可以描绘出这般倾世骇俗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