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问那个公子啊,他……”
妇人正要详细描述,一刹间,雨点连成了线,像是天上的银河泛滥一般,大雨铺天盖地从天倾泻下来。
路上的行人奔走疾跑,不是找能够避雨的屋檐,就是几人挤在一把伞中。
“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家里还晒着衣服呢!”妇人无心再和言蕙之扯这些有的没的,反正钱已到手,回家要紧。
“诶,大娘!”言蕙之小跑几步想追上她,可迎面却撞上一个冒冒失失的行人,差点把她撞倒在地。
言蕙之踉跄了几步,人是站住了,竹篮中的扇子却跌落了几把。
低劣的扇骨,瞬间便跌成两半。待到言蕙之站定时,那老妇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言蕙之也顾不得地上崎岖泥泞,蹲下身去拾扇子,万幸万幸,扇面没有破损。
绝对不可以让它们再遭受二次损害了。
言蕙之干脆弃了竹篮,将十把扇子牢牢地揣在怀中,双手捧好,就像是护着一块传国玉玺般,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本可以跑得更快,但因为手不能助力,只能摇摇晃晃地小碎步挪着。
这艰难的一幕,却完完整整地落在孔彦的眼中。
彼时,他正躲在茶楼雅座间避雨,看着街上狼狈不堪的行人,感叹着:“跑无可跑,纵然跑得再快,这前边不还是一样有雨。”
直到那个熟悉的轻罗黑纱身影再次出现,似风雨中飘摇又坚韧的美人蕉。起初,孔彦对她买下扇子并不感到意外,那么低的价格,就算是做慈善也没什么损失。
但此刻,他看着她不顾一切也要护着自己的墨宝,心中不免隐隐触动。若非知音,怎有人会对不明真假的破烂扇子视若珍宝?
雨势越来越大,步子越来越慢。
纵然如此,她怀中的扇子也被妥帖保护着。
风扬起了黑纱的一角,露出言蕙之完美的下颌,圆润而白净。她的耳畔坠着一尾珍珠,大小均匀的三枚,和她的皮肤一样,光洁饱满。
原来黑曼陀的花瓣看似神秘侵略,却有着娇嫩细腻的花蕊。
孔彦内心矛盾,甚至盼着风雨再大点,可以让他看个清楚;却又怕这黑风恶雨的,将她淋坏。
不知不觉中,孔彦惊觉,心中已缺了一道口子,随着她那艰难的步子和飘摇的珍珠耳坠,动荡不安。
言蕙之走过桥,玉壶已经放心不下,借了两把伞来接她。
到了马车上,玉壶看着自家小姐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换掉湿衣服,而是检查那些扇面有否淋湿,就知道她又犯痴了。
“小姐啊,你这是何苦呢!”玉壶心疼她,过几日便要成亲了,这淋坏了可如何是好!
“且不说是不是真迹,就算是,也没盖章落款,等同于废纸一张啊。”
没想到,言蕙之嘴角轻抿,指着其中一个扇面,水云间的一根水草浮动,道:“瞧见没,他把名字藏在这儿呢!”
玉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还真是!
“我当时看了好几把,均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了笑笑生藏着的落款。这个人也真是不按常理出牌。我本来还想仔细盘问盘问大娘,就算贴她点银子也好。日后万一遇见了笑笑生,再想办法让他补章嘛。”
言蕙之心思缜密,于短暂的买卖间,已将后续考虑妥当。
“唉,只不过啊……”她叹了口气道,“天不遂人愿。不过,至少让我知道了他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公子。”
言蕙之带着些许遗憾和憧憬,但在她心中,银子还是排第一。
*
今日,沈家后厨内热闹非凡,礼部的孟大人家要举办一场周岁宴,请了思凡楼去帮忙。沈修点了几个徒弟,准备带他们去开开眼界,小试身手。
菜单是早早就拟定了的,因为宴席摆在荷塘边的水榭中,故而,他又颇为应景地加了一道压轴主菜,唤作“莲房鱼包”。
沈修洗了手,先做示范。
“这道菜,模样好看,又有寓意。要知道孟大人老来得子,宝贝得紧!你们可都给我看仔细明白了,到时候做好了,少不了大家的赏赐。都听清楚了吗?”
“徒儿明白!”大家异口同声。
沈修欣慰点头,遂取一朵黄绿色嫩莲蓬作为酿壳。切平底部,挖空内瓤与莲子。再将切粒的鳜鱼肉用酒、酱、香料抓匀后,酿入莲房。
为了让莲蓬看起来更鲜甜,沈修还在莲蓬里外涂上了蜂蜜。
接下来,就是上锅震熟,摆盘。
随着一缕清荷扑面香,这道肉质鲜美又不失清雅的“莲房鱼包”便呈现在了大家的眼前。谢宜味离的远,却也看的真真切切。
别说那些徒弟们要去见世面,光是见沈修做的这一道菜,已经让她大开眼界了。
鱼儿跃过池塘,幻化为龙,象征着鱼跃龙门,金榜题目。孟大人家世代读书,这是最美好的愿景。
不得不说,她这个公公看着莽夫一个,关键时刻脑子还是挺好使。
谢宜味望得出神,不知不觉间,又站得近了些。她丝毫没有留意到,后厨的门已经打开,伙计们忙忙碌碌地进出着,因为席面上需要诸多精巧美器,所以必须到仓库里取备用的。
待她发现时,已经有一两个伙计远远走来,谢宜味若想再从原路返回,必定会撞见更多人。但前面是后厨,后头又无路可退。
情急之下,她瞧见旁边枣树下有个狗洞,边缘已经杂草丛生。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谢宜味蹲下身,猫着腰,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了过去。好在,她身量娇小,若是再胖点,必定暴露无遗。
不钻不知道,谢宜味抬起来,捋捋头发,才发现隔壁院子里竟然别有一番天地。
从前她还以为墙外是废弃的断井颓垣,没想到,这里虽不大,但有一间小小的茅屋,屋檐底下,潺潺流水青青草。
院子用竹篱笆围着,整整齐齐地种了许多蔬菜和果子,另一边,则是繁花似锦,盆景错落。
这看起来,倒像是个世外高人居住之所。
谢宜味忽然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木鱼敲击声,她非常好奇,便大着胆子慢慢靠近……
“南无佛陀。南无达摩。南无僧伽……”
只见一个纤瘦的老太太,闭着双眼,虔诚地念着经。她盘腿而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放着一尊佛龛,一手击打木鱼,一手转动着紫檀佛珠。
大概是感受到了外来人的气息,老太太忽然停了下来,微微睁开眼,侧身望着谢宜味。
片刻之后,她言语间带着些被打扰的愠恚,道:“你是厨房新来的烧火丫头吧,如此不懂规矩,管事妈妈没和你说这院子不许别人进来?”
原来,她不认得自己。
谢宜味松了口气,眨巴眨巴眼睛,慌忙低头:“抱歉抱歉,我粗手笨脚的,打扰了您老人家的清修。不过,您怎知我是厨房的?”
见她认错态度诚恳,老太太的语气也缓和了些:“一股子油烟火烧的味道,一看就是刚从厨房出来。”
谢宜味暗叹,这老奶奶的鼻子比自己还灵呐。于是,顺着她道:“是呀,我刚刚帮他们搬东西,不小心把宴席要用的一套碗打碎了,误打误撞躲到了这儿。您……是沈家的老妈妈吧?”
谢宜味看了看她的穿衣打扮,虽然简朴,但料子不差。应该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妈子,年纪大了,也不伺候不动人了。
“唉,他们也真是的,就算不能发挥余热了,也不能让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啊,孤苦伶仃的。”
几句话过后,谢宜味便自来熟地话痨起来,她觉得这个老太太虽然喜怒不形于色,看着并不爱搭理人的样子,但也并不恐怖。
“我啊……我可不孤苦,你看我这儿瓜熟果香,桃红柳绿的,时不时还有猫儿狗儿鸟儿来陪我解解闷,哪儿可怜了?”老太太笑了笑,“倒是你,一会儿该挨罚了吧?”
谢宜味不知在她心中,自己算是猫狗鸟中的哪一种?嗯,还真是个有脾气的老太太。她将目光暗暗地移动到了别处……
房间虽小,但布置得极为雅致,各种物件,一应俱全。
她越来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一定是沈家念老人家劳苦功高,也不好辞退她,便让她安养天年。不然,这桌上怎么还摆着几碗造型别致的点心呢?
是思凡楼有名的糕饼,有云片糕、花生糖糕、荷花酥等,谢宜味不自觉便挪不动步子了。
“老人家,你看我这出去就得挨罚,不如您可怜可怜我,容我在这多呆上些时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糕饼之间也。
“随便你吧。”老太太该问的也问的差不多了,转身便继续坐下来,念着方才被打断的经文。
因为刚刚被沈修的“莲房鱼包”诱惑,这会儿又瞧见了这惟妙惟肖的荷花酥,她早就饿坏了,索性是豁出这张脸。
谢宜味笑盈盈地跑到老太太边上,问:“老人家,思凡楼给你送来的糕饼,你怎么不吃啊?”
大概是许久没有人与自己说话,老太太觉着,这丫头胡搅蛮缠倒也挺有意思,这次居然没有刺谢宜味,而是如实相告:“年纪大了,晚上熬着念了会儿经,便上火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