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承州之时,他们便已经研究过,这曹兴就是制假贩假团伙中的核心人物。
纵然这锁链的终极掌控者是端亲王和言敏,但他们怎会轻易露面,通常都是由言敏的心腹授意给曹兴,他再负责上行下效,全权部署。
可是,要接近曹兴,谈何容易?
别说是曹兴了,就算是了解他身边的一点蛛丝马迹,也难于上青天。
如今,就像是久旱逢甘露,让沈宥和谢宜味不禁眼前一亮。
婉月姑娘冰雪聪明,听出了他们的话机,询问:“二位可是有事要找曹大人?”
“不瞒姑娘,我与相公初来承州,想开个医馆谋生,但人生地不熟的。听说曹大人神通广大,正苦于没有机会结识。”谢宜味已经找了个冠冕堂皇又不会遭人怀疑的理由。
这种烦恼,婉月再明白不过。
来她这儿的人,也有许多不惜一掷千金的。就因为打听到婉月姑娘虽置身于秦楼楚馆,但所接触的皆是权贵恩客。便想方设法要攀附,求婉月可以在他们面前多美言几句。
婉月命比纸薄,心比天高。素来看不上这些蝇营狗苟,也不屑珠宝首饰,她只推说自己一介女流,没有能力左右大人们的想法。
但面对沈宥与谢宜味,她自投桃报李,不会隐瞒。
“二位与我萍水相逢,在婉月心中,已如知己般亲近。我也不妨与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婉月娓娓道来。
“世人总以为是我不愿沾染尘埃,其实,我心里清楚,曹大人为人谨小慎微,待我也不过逢场作戏,所以我若多管多说,只会招惹麻烦。”
乱世浮萍,漂泊无依,能有自己的一方栖身之所已属不易。
虽然失望,但也深表理解。
沈宥拍了拍谢宜味的后背,轻点头:“姑娘有姑娘的难处,我们自不会勉强。替你们看病也是偶然,绝非驱利之举。”
“正是正是,我刚刚也是随口一说,婉月你可千万别有压力啊!”谢宜味心中已经放下芥蒂,她倒是愈来愈同情起眼前这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婉月起身,朝他们福了一福。
时候不早了,但好事做到底。沈宥又替其他几位掬月楼中姑娘诊治了一番,现在有了谢宜味搭把手,他的速度倒是快了许多。
夫妻二人配合默契,沈宥阐述医理要点,谢宜味站在女性的角度给她们讲解。
譬如,刚刚那位西域风情的姑娘说自己有胃炎,谢宜味便建议她可以烹煮山药粳米粥;而另一位圆润姑娘说自己贫血,谢宜味又建议她多吃枣泥饼。
姑娘们对谢宜味刮目相看,瞬间把对沈宥的热情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谢宜味还教给她们几道护肤养颜的食疗方子,什么肉皮冻、五白糕了。
看来承州的民风果然是开放,一对年轻小夫妻竟然可以在此等风月场所谈笑风生。若是在益安,他们一出门,估计就会被人当成异类。
离开时,正好碰见婉月的贴身丫鬟,她正从房中寻出了几几株灵芝和已打磨成粉的一瓶灵芝粉,献宝讨夸。
沈宥留步,目光停驻在那几株表面光滑,色泽深润的灵芝上。
“这就是曹大人送来的灵芝吗?不知可否让我看看。”沈宥问婉月姑娘。
她点点头,示意丫鬟递给沈大夫。
沈宥拿起其中一株,握在它的底部,从上自下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拿起旁边的几株,都看了看。顺便打开那瓶灵芝粉,轻轻挥了挥手,那轻微的药粉味便钻入鼻息间。
谢宜味也凑近,跟着闻了闻。
丫鬟不解两人这番做法,问道:“可有什么问题吗?”
“并无不妥。”沈宥笑答。
“就是说嘛。哝,沈大夫,你们可帮我好好劝劝我家姑娘,这么好的东西,就一直放在那积灰。曹大人都问过好几次了,姑娘笑笑不说,倒是难为了我,每次还得替她遮掩。”
丫鬟倒是不乐意了,像是找到了帮腔之人,向沈宥和谢宜味倒苦水,数落婉月的“不知好歹”。
“有时候,盲目进补也并非对身体有益,心病还须心药医。你就按照我开的方子,给你家姑娘抓些药,然后监督她好好休息,放松心情,比吃灵芝强多了。”沈宥倒是能够理解。
起身告辞时,婉月忽然又叫住了他们。
“姑娘还有事吗?”谢宜味总觉得她欲言又止。
“二位。”婉月顿了顿,见四下人皆散去,小声道,“据我所知,曹大人在承州有一私产,唤作‘摘星阁’,菜价昂贵却生意红火,擅烹制各种时令小菜,不过我也没有去过。你们可以去那碰碰运气。”
想不到了,这曹大人还是同道中人,如此,更要去会一会了。
这几日他们倒向客栈老板打听过一些有名的药材铺,万万没想到,线索竟然在酒楼。
当时,谢宜味记得她还路过“摘星阁”的,但看那沉闷压抑的基调,还以为是家类似荣宝斋的古玩店呢。
“多谢婉月姑娘的提点!”
谢宜味和沈宥感激不尽,这一趟来的太值当了。
*
出了春花秋月楼,已是夜色深沉,清明前后,落了日照,还是有些凉意的。
谢宜味正准备将手缩进衣袖时,身子已被结结实实地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一抬眸,不偏不倚,正迎上一道比日头还灼热的目光。
是属于沈宥的眼神,如碧潭,湛湛清和,又似汪洋,包容她所有的不安。
“叫你图新鲜好玩,把自己打扮成这般模样,还穿的如此单薄!”
显然,沈宥这爱唠叨的毛病一出来,便足以磨灭那双无邪纯净的眼睛,顿时,谢宜味又仿佛自己的老爹谢知越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噩梦萦绕!
“这不是有你嘛!”谢宜味可不像他,就算冷死也要嘴硬。她已经顺势将自己钻入沈宥的外氅中。
“阿宥在,便万事足。”
不管如何,嘴甜总不会出错。
想来,这一招果然奏效,沈宥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顺便将她冻成冰条的小手藏进了自己的衣袖中。
“对不起。”黑夜中,忽然传来沈宥小声的致歉。
“好端端的,何故说这话?”谢宜味不解。
“我不该让你心生挂碍,不该一看起病来,就废寝忘食。我刚刚一直在想,我的宜味是怀着怎样担忧又痛苦的心态来寻我的!”
一个女子,孤勇闯入勾栏瓦舍,身后得承担多少风言风语,沈宥想想就心疼,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
“嗐,这有什么!我主要是担心你被人暗算,命丧花楼。你若只是陷入百花丛中,不可自拔,那我还一身轻松呢!”
谢宜味当然知道,在沈宥的眼中,那些莺莺燕燕再美,于他不过就是一群身体抱恙的病患。
眼下,没出什么事。谢宜味当然得了便宜顺便卖乖。
“你说什么?”沈宥听着怎么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呀。”星光下,她笑得一脸无辜。
“你说,你想换相公?”沈宥说着,伸手去捏她的那糯米团团似的脸,因为手一直替她挡着风,似是冰刀般冷。
嘶——谢宜味缩起脖子,直喊饶命。
“不敢了,阿宥,我再也不乱说了。”她嘴上虽示着弱,脸上却笑得放肆,“你且再给我捂一捂,捂一捂吧!”
一阵冷风吹过,小两口像两只依偎取暖的小幼兔,在夜色中加快了脚步。
只是,谢宜味还有一事不明。
“阿宥,你刚刚明明看出了那些灵芝是假的,为什么不与婉月姑娘明说?”
沈宥有些欣慰地看着昔日粗心大意的谢宜味,道:“你也瞧出来了?”
方才那几株灵芝,表面光滑,根本没有自然生长的纹理,就算颜色层次还算分明,但还是掩盖不了它造假的事实。
再说那灵芝孢子粉吧,粉末粗糙,一点也不细腻滑嫩,药味倒是调得很像。但恰恰上好的灵芝,没有那么重的气味。
也就是说,曹大人送给婉月姑娘的厚礼,不过就是几段加工过的树干。虽然吃木头不会中毒,但对身体没有任何益处。
“果然造假无处不在,这曹兴也太无耻了吧。还贵为座上宾呢,连个人都算不上。”谢宜味替婉月不值,方才若不是沈宥的神情一直在暗示她稍安勿躁,她早就把真相说出来了。
“阿宥,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亏她们当个宝似的供着。”
晚风吹动着谢宜味前额的细发,她激动的很。沈宥轻轻替她捋整齐,依然笑着反问:“你以为她会不知?”
婉月姑娘何等聪明之人,也正如此,慧极必伤,落下多思多虑的心病。
她早就说了,自己枉背了与权贵亲密的名头,实则,如曹兴之流何曾真正尊重过她,怜惜过她。
也正如此,她碰也不会碰那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谢宜味细细一想,这才恍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难处。婉月姑娘一路摸爬滚打混到如今的花名,得付出多少人不知的心酸与隐忍。
她们这些风尘女子,哪个又是甘愿沦落。
若不是今日在春花秋月楼中与她们近距离接触,谢宜味万万没想到,她们中有好多人的身体状况如此堪忧。
医学和药膳需要普及的地方还有很多,若像婉月她们,能够了解和学习一些简单的药膳,在平日的饮食中就调养身体,潜移默化中,姑娘们便会气血红润精神佳,弹琴唱曲劲头高了。
“相公,我觉得你真的很好。”谢宜味发现,自己越来越崇拜沈宥了。
“哪里好?”
“哪里都好,说都说不完呢!”
“那回去慢慢说,我不介意陪你聊到天亮。”
从她认识沈宥到现在,他一直都那么善良,默默无闻地关心别人,帮助别人,他就像自己的名字,宽宥世间所有的不美好,渡一切苦厄。